重新整编的戍边部队,失去家园的流民,都在向云中城汇集。城内车马辘辘,深夜一战闹得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虽有蒙恬威名震慑,杨瑾沿途所见却是人人面带惧色。想起夜晚惨遭魔物屠戮的百姓,杨瑾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酸楚。试问天下苍生,谁不想寝食无忧,谁不想安度一生,可天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呢?
杨瑾想起父亲曾经对自己说的话:“仁者,民心所向,可惜仁者得不了天下。”
这句自相矛盾的话曾让杨瑾感到困惑,上古尧舜不都是民心所向么?他们必然都是仁者。现在杨瑾依稀有点品出父亲话中的深意,乱世之中,欲得天下,势必发动战争,但仁者永远不会主动挑起战争。
治世,要仁,而乱世,要的是野心和铁血。
归根结底又回到为什么要有战争这个问题上。疆场之上,将军一声号令,两军冲锋对垒,刀戈相向,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取其性命,仔细想想甚至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不可理喻。
杨瑾记得小时候,杨旭被邻家的孩子欺负,他为弟弟报仇,痛打了那个孩子,支持杨瑾的力量是因杨旭被欺所带来的恨。可从一开始,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欺负杨旭呢?难道就因为杨旭弱小?
弱小就要被毁灭,是人的本性?杨瑾也曾随意踩死过树下的蚂蚁,甚至和杨旭兄弟两人以比试谁踩死的蚂蚁更多为乐,难道毁灭真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这个念头让杨瑾感到害怕,慌忙清除脑海中种种杂念,不敢再去多想。
云中城的护军名叫孙毅,正在为整编军队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全无好脸色。杨瑾也不在意,报了到后,前往营地视察军队,赫然发现陶素竟然在列,其中还有不少夜晚并肩作战的熟面孔。
陶素为人圆滑,最擅与人来往,向来消息灵通,总是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对军营内的事情了解得如数家珍。向杨瑾汇报了其他兄弟的去向后,陶素意犹未尽地又说起蒙恬将军亲率大军渡河围剿胡人余部。
“为什么说是余部?”杨瑾不解地问,“昨晚夜袭的又不是胡人。”
“说得也是,”陶素也困惑地挠着头,一时间也想不出所以然,“可前方有探马报,说的确在河套北岸发现胡人残余部队结集。”
杨瑾沉思许久,忽然顿足,失声叫道:“糟了!”
陶素还在等杨瑾解释如何糟了,见杨瑾已经急匆匆出门,直奔护军大营。刚刚忙完整理军务,尚未得以喘息的孙毅听说杨瑾求见,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是中午前来报到过的那个人,当时孙毅连头都没有抬,甚至不知杨瑾样貌。
杨瑾迈入营中,对孙毅施以军礼,郑重地朗声说:“请大人下令军马戒备,胡人恐来袭城。”
“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小的兵丁来教我怎么行事了?”孙毅语气不阴不阳,手指敲打桌案,“就算你受蒙将军亲自提拔,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人不敢,”杨瑾连忙回答,“只是蒙将军率军追击胡人,其中恐怕有诈。”
“昨夜胡人大败,不过残兵败将,诈从何来?”孙毅满脸不悦地质问杨瑾。
“昨晚来的并不是胡人,”杨瑾焦急地辩解说,“定是胡人得知我城夜晚遇袭,故布疑兵引蒙将军出城,乘虚攻我城池。”
“昨夜不是胡人?”孙毅冷笑一声,“那是什么?”
“是……”杨瑾想回答是魔物,可是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这个事实呢?
“一派胡言,不知所谓!”见杨瑾无言以对,孙毅猛然怒拍桌案,“若非看在蒙将军面上,定将你以军法处置!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杨瑾见孙毅大发雷霆,自己也没有能够说服他的理由,唯有无奈退下,走出营门时,依稀听到孙毅对自己冷嘲热讽的评价——不知所谓。杨瑾原本以为这种官场习气只在中原地区盛行,不承想在以治军严明著称的蒙恬军中也会出现,心中暗骂这种护军为何没有死在昨晚魔物的夜袭中,胸中憋闷,充满怨气,返回营中。陶素见杨瑾愁眉不展,忍不住上前问询。
“你刚才急急忙忙就走了,现在又气冲冲地回来,”陶素来到杨瑾身旁,关心地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昨夜魔物来袭,胡人定是得到消息,引蒙将军出城,而大队人马趁我军空虚,必来偷袭。”杨瑾担忧地说,“我猜胡人现在应该已离城不远,极有可能待黄昏造饭之时,大举来犯。”
“三哥如何肯定他们不等入夜时分?”陶素好奇地问。
“若到那时,蒙将军已领兵回城,而且有前车之鉴,夜晚警备森严,”杨瑾肯定地说,“除了趁我军用饭,防备松懈,胡人再无良机。”
“那现在如何是好?”陶素闻听杨瑾分析有理有据,不由也担忧起来,“护军不信三哥的话么?”
杨瑾沉重地叹息一声,陶素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来云中城的途中,杨瑾看到不少幸存的民众,不知他们去往何处,至少城中是安置不下那么多失去营寨的百姓的,恐怕他们今晚都要依城暂歇,如果胡人来了,他们自然首当其冲,必会丧命于胡人铁蹄和屠刀之下。
想到那些惶惶惊恐的面容,杨瑾不希望再看到昨晚的惨状发生。
“陶素,你去给我找一张地图来。”杨瑾忽然开口,仿佛下定决心。
陶素听到杨瑾吩咐,知道他应是有了对策,一溜烟跑了出去,不多时,怀揣一卷破旧的地图回来。
“有点旧,”陶素笑嘻嘻地弹着地图上的灰尘,“三哥凑合用吧。”
杨瑾端详地图许久,以山川分布分析胡人布局,最后手指点在地图一处,沉声说道:“云中城外平原广阔,一览无余,若想隐蔽行踪,唯有这一处山阴背后。胡人若要来犯,十有八九藏在这里。”
“那我们怎么办?”经过昨晚一战,陶素对杨瑾的指挥调度那是充满信心。
“你去联系大哥、二哥和顾勇,看他们能带来多少人。”杨瑾吩咐道。
“算上我们能管的人,也不过百十来人,怎么抵抗胡人大军?”陶素在心中粗略估算过后,颇感为难。
“胡人目的不在夺城,而在挫蒙将军士气,势必急速行军,力求速战速决,应该不过数千人马。”杨瑾丝毫没有在意陶素的丧气,信心十足地分析说道。
陶素伸手向杨瑾额头摸去:“三哥,你是生病了说胡话么?百十人对数千,一个要打几十个,就算是老四也做不到啊。”
杨瑾拍掉陶素手掌:“我又不求杀敌。”
“当然不求杀敌,”陶素撇着嘴说,“这分明是去送死。”
“只要能将胡人拖到日落,”杨瑾微微一笑,“我自有妙计退敌。”
“什么妙计?”陶素好奇地问。
“用火!”杨瑾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杨瑾向陶素授意后,陶素恍然大悟,立刻出去准备迎战之事。黄昏时分,杨瑾悄然离开,不多久,顾勇等人集结了一百余人的队伍,也悄然离营。
边关不似中原太平盛世,频有诸多突发事件,军人调动要容易许多,而且杨瑾所部均为戍卒,暂时还不能算是大秦的正规军,军纪自然也稍显松散,平时甚至有屯田士卒一起擅自离开前往围猎的情况。况且昨夜魔物夜袭之后,善后事情多如牛毛,百十人的队伍出出入入,见怪不怪,所以虽有人看见杨瑾带兵离开,也无人理会。
夕阳西下,大河蜿蜒穿过草原,河面碎金点点,绯红的晚霞飘浮在天边,一派怡人景色。若不是心系来犯之敌,杨瑾早已投身到这片心旷神怡的晚景中,晚风在耳边呜咽,胯下战马马鬃飞扬。
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事呢?困扰杨瑾的问题再次闪现,他轻抚战马,战马发出舒服的响鼻。
“三哥,他们来了。”顾勇刀锋遥指远方。
一排黑影从天地交接处涌现,太阳的余晖为黑影镶嵌上一条朦胧的金边,在青黄相接的草原上徐徐推进。随着黑影与杨瑾所率领的队伍不断接近,杨瑾清楚地听到身边逐渐加重的喘息声,两队人马之间仿佛出现一道看不见的丝线,这条丝线紧紧缠住年轻秦军的心脏。杨瑾看着身边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忽然澎湃起一股不吐不快的热流,他策马走出,与众人对面而立。
“杨某不才,首先在此谢过诸位追随,”杨瑾向所有人抱拳,“我本是个不愿看到战争的人。”
包括顾勇在内,众人都不明所以地注视杨瑾。这些人基本都是仰慕杨瑾名声而来,不承想大战在即,领军非但不鼓舞军心,反而说出莫名的丧气话。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胡人为什么要抢我们?”杨瑾出奇认真地向众人问道。
鸦雀无声过后,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说道:“因为我们中原地大物博,而他们没有,所以他们就要来抢。”
杨瑾微微地摇了摇头,顿挫有力地把每个字送进众人耳中:“因为我们弱小。”
“胡说,”顾勇率先反驳,高声叫道,“天下都是我大秦的疆土,谁敢说我们弱小!”
“如果不是,胡人为何敢屡屡犯境呢?”杨瑾轻描淡写地反问,将所有人问得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至少,我们还不够强大,没有强大到让他们望而生畏,不敢来犯!”
杨瑾声音沉重地说道:“如今,胡人用计,引走了蒙大将军,城中空虚。而我的幼弟,就在那里!我们都是戍卒,都是带着家人来到云中的,我们都有亲人需要保护!”
血气涌上少年们的脸颊,更胜晚霞映照出来的绯红,他们的手或紧紧握住战马的缰绳,或用力按住自己的战刀。凛然无惧的血性被点燃,正在他们的肌肤下沿脉络奔腾游走,虽然他们走过的人生岁月尚未及弱冠,但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正像杨瑾所说,他们没有权贵的出身,身后也没有大秦雄师作为后盾,但他们正是要用自己的双手捍卫自己所要的一切。
杨瑾语气忽然高昂,手臂笔直伸出,点指众人:“你!有没有父母?你!有没有兄弟?就算没有,你们是不是也想有一块安身立足的土地?”
那看起来略显纤细的手指仿佛施加了无穷的法力,点燃着少年们澎湃的斗志,是的,他们每个人的力量或许都很渺小,但藐视渺小的力量,可能会付出可怕的代价。
“是!”一名深有感触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回答,触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杨瑾面色凝重:“护军大人不信我的话,甚至不肯加强戒备,我别无他法,只能行此下策!我们只有一百多人,而且都只是入伍不久的戍卒,比起数千强敌来说,我们很弱小!可再弱小也是一份力量,仅凭我们,当然挡不住胡人的铁蹄,但是只要我们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拖到蒙大将军回师,胜利,就是我们的!”
一个士兵问道:“我们会死么?”
“怕死就滚回家里吃奶去!”身边的士兵深受杨瑾言辞激励,立刻投去鄙视的目光,断喝道,“我们都是大秦男儿,既然前来戍边,怎么能怕死!”
死……战争怎么可能不死人,杨瑾沉默片刻,回首望向草原深处,缓缓回答:“拖到天黑,我就有办法退敌!”
夕阳沉下大地,只余地平线上半圆光晕,天边的黑影急速推进,蹄声震颤草原,胡人特有的啸声随风而来。杨瑾圈马,从面对众戍卒,改为面对远处黑压压扑来的强敌铁骑,举弓振臂大喝:“为了我们的家人,为了我们的家园,迎上去!”
宁静的草原上,呐喊声旋风般冲天而起,一支不过百余人的队伍,义无反顾地迎向汹涌而来的千人大军,仿佛一颗石头,砸向奔涌而来的潮水。
秋风萧瑟,破风声起,胡人的箭矢袭来。与大秦的弩箭不同,胡人使用硬木长弓,纵拉平射,若没有过人的臂力很难拉开,而大秦文明程度高于胡人,所用的是令天下、令六国都闻风丧胆的劲弩。
只不过,骑弩射程不及步弩,与胡人弓箭比起来,射程相近,只不过弓多为抛射,而弩可以平射,准头要比对方精确得多,缺点却是,上弦速度比不上弓。所以双方还未接触,两军隔空率先以箭矢交锋,箭矢在草原上画出数不清的黑线,一番对射之后,胡人有七八十骑中箭跌落马下,杨瑾的部队暂时打乱了胡人冲锋的劲头。
但随后战局立转,胡人开始发威了,秦军发一矢,胡人能射两箭,只是箭抛射而来,准头有限,但杨瑾队伍中也有十多人中箭落马。
“散开!我们意在阻敌!”杨瑾看着己方原本就数量可怜的队伍受创,高声大喊。
杨瑾身下战马身经百战,左右腾挪,四蹄疾走,马鬃迎风飘飞,犹如龙腾虎跃。箭矢从杨瑾头顶、身边呼啸而过,但已有二十余人横尸身后,中箭受伤的战马滚倒在草地上挣扎哀号着。
杨瑾的大喊声在铁蹄轰鸣的战场上根本无人听得见,稚嫩的士兵们已各自为战,田瑞和所率的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已经和胡人侧翼擦肩而过,杀向对方后翼,顾勇则率人直刺敌军中心。
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势让杨瑾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幼稚,也正在摧毁他击退魔物后建立起来的信心。他的确读过兵书,此番阻击胡人的战术也在他的脑海中演练过很多遍,可惜不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一番,完全形同纸上谈兵。此时的战局,杨瑾已无从把握,只能尽力而为了,毕竟他不是蒙恬,跟随他的区区百十人也不是随蒙恬南征北讨的亲兵。
计划骚扰胡人侧翼的田瑞和很快陷入包围,顾勇一队直撞敌军中央反倒误打误撞牵制了胡人的进军速度。胡人收起长弓,以刀枪应战,虽然胡人数十倍于秦军,不过战马腾挪需要空间,能够同时围绕秦军直接刀锋相向的,不过三四人,可终究是以寡敌众,而且胡人以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数展开车轮战,顾勇等人形势岌岌可危。
杨瑾身边还有十余骑追随,他扔掉护盾,开弩放箭,想撕开围困田瑞和的敌军队伍,却始终甩不掉围拢过来的胡人,幸亏身边十余骑拼死搏斗。
杨瑾看到战团中的田瑞和身负箭伤,周围军兵已被胡人断开联系,各自为战。田瑞和披发怒目奋勇拼杀,虽然兄弟当中数他和顾勇武艺最高,但如今孤木难支,周身刀光闪烁,险象环生,而顾勇却不知身在何处。
杨瑾焦急地看了一眼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此番他不仅仅低估了胡人的战斗力,也低估了战争本身的残酷,以一百多人硬撼胡人数千铁骑,哪那么容易?这是战争,不是他给弟弟杨旭讲的英雄故事。
“撤退!”看到天边血一样红的云渐渐黯淡下来,杨瑾大喜。
此时此刻,蒙大将军应该还未回城,不过必然已在回城当中。他们阻拦了这一阵,此时逃回,胡人就算追上,应该也堪堪与蒙大将军撞上。只要碰上蒙大将军的百战雄狮,这支胡人的偷袭队伍,又岂是对手?
可是谁能撤出来呢?他们像孤帆小舟陷入大海的漩涡中,杨瑾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战局的掌控力。田瑞和已经跌下马去,也不知他身负多少重伤,形同从血池中爬出,肩上插着断箭,仍旧在挥动战刀。数骑胡人围着他猖狂狞笑,轮番从他身边冲过,顺势划出一刀,明明可以杀了,他们却故意留了力,仿佛田瑞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头落入陷阱再无杀伤力的猎物,他们在虐杀。
杨瑾双眼噙泪,随他出征的战士相继淹没在胡人的马蹄下,胡人却未受重创。顾勇护甲崩坏,衣衫碎裂,身中数刀,仍旧浑然不觉,奋起杀敌,终于率领十余人杀回到杨瑾身边,护住杨瑾,且战且退。
“天黑了,天黑了!三哥,你不是说天黑便有援军么?”顾勇抹去脸上血污,焦躁地嘶吼。
“天黑了!”杨瑾刚刚忍痛拔去臂上一箭,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杨瑾忽然止住战马,回身高喊:“援军已到,胡人受死!”
追杀而至的胡人不明所以,纷纷勒住缰绳,一名首领模样的人从众人让开的道路中走出,好奇地望着不远处的杨瑾,不明白他为何不继续逃命,反而要做困兽之斗。
杨瑾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随着声音的飘远,遍野忽然冒出燃烧的火把,密密麻麻足有数千人之众。火光熊熊声势浩大,在夜空下急速移动,正在对胡人形成合围之势。
“我军早已设下伏兵,尔等还不束手就擒!”杨瑾疾声厉色。
胡人鲜有听得懂汉语者,但是眼前的阵势更加有力地告诉了他们现在的处境,一时间人马惊慌。胡人首领当机立断,呼喊一声,队伍立刻掉头向火光的缺口处逃去。
“你这是何意?既然有如此多的人马,为何不让他们早点出来,却让弟兄们白白牺牲?”救兵来了,顾勇反而气愤难当。
杨瑾脸上并没有反败为胜的喜悦,反而浮现出寥落的悲哀,仿佛灵魂还徘徊在死伤无数的战场上。
“连二哥都战死了,”顾勇声音哽咽,战刀劈空砍下,高喊一声,“是英雄的,跟我追上去,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顾勇话音未落,谁都没有想到,杨瑾双腿夹住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直奔胡人撤离方向。
“三哥干什么去了?”陶素的声音传来。
顾勇循声望去,陶素策动战马单骑而来,马尾后拖着一条燃烧着的粗大麻绳,长有十数丈,麻绳每隔两尺打一结口,结口上插有火把。
这就是刚才救众人于危难之际的“援军”,顾勇瞬间明白过来,难怪要等天黑,不然的话,这一望无遮的草原,是瞒不住胡人的。
隔着马头,顾勇一把揪住陶素衣领:“是三哥让你这么做的?”
“你干什么?”陶素险些被顾勇扯下马背,“当然是他的计策,他吩咐我带二十人埋伏在此,待日落天黑,听他号令,点燃绳索,胡人自然就退兵了。”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顾勇厉声喝问。
“三哥说疑兵疑兵,自然要疑,倘若自己人全都知道了,便不会全力御敌。”陶素学着杨瑾的语气回答道。
说话间,吴卓率另外二十人从另一方向到来。顾勇推开陶素,不由分说,策马便追向杨瑾。
杨瑾马匹神骏,四蹄腾空,衔着胡人队尾紧紧追赶,杨瑾俯在马背上,耳旁风声萧萧,风中凝固着似乎永远无法散去的血腥气息。一匹垂死的战马在尸体横陈的草原上挣扎着昂起头,对着星空发出最后的嘶鸣,仿佛在对这个世界做出最后的告别。那些身穿秦军战服的尸体,在杨瑾的眼中,仿佛每一具都是田瑞和,他又想起了出征时,问出那句“我们会死么”的少年,也许他也无声地躺在那里。杨瑾想起来夸父寻找真太阳的情景,也许在天明之前,他也会变成一具遗弃在草原上的尸体,倘若再死一次,不知还会不会遇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杨瑾视线中只有胡人首领,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死亡的气息也越来越近。
胡人首领察觉身后有人追赶,抽出靴中短刀,扬手掷出。杨瑾感觉右腿传来一阵剧痛,忍痛拔出短刀,紧紧握在手中。杨瑾与胡人首领之间不足一个马身,胡人首领握住弯刀,当余光中出现杨瑾战马时,当头劈下。
杨瑾战马似乎意识到危险,忽然加速,刀刃砍在杨瑾背甲之上,由于马匹全速奔跑,这一刀出刀不稳,从杨瑾背上弹开。杨瑾顺势向胡人首领撞去,就像前一夜,他撞向袭击杨旭的魔物。
可惜这次杨瑾没有那么好运,短刀没有刺进胡人首领胸膛,而是扎进小腹。二人双双从马上跌落,翻滚在草地上。
前方胡人大队已经跑远,后方顾勇等人还未赶到,草原之上仿佛只剩下杨瑾和胡人首领两人。
胡人自幼在草原上生长,年幼时坠马经历不计其数。胡人首领稳住翻滚势头,拧身半跪在地,从腹部拔出短刀,依旧面色从容,可见其凶悍程度。杨瑾自然没有胡人那么敏捷的身手,狼狈不堪地撑着伤腿勉强站起,胡人首领提着弯刀已逼到近前。
星空下迸发出悠长的撞击声,刀刃之间火花四溅。杨瑾虽然抵挡住了胡人首领迎面劈来的弯刀,可是对方强悍的力量压向受伤的右腿,杨瑾连退数步,以战刀拄地稳住身形。草原上的刀是不讲求招式华丽,唯有实用,胡人首领步伐稳重,每一刀都以瞬间的爆发力为支点,速度和力量结合,犹如晴空霹雳。
杨瑾左格右挡,彻底落入下风,面对每一次进攻,都是面临命悬一线的危机。胡人首领似乎厌倦了一味的强攻,朝杨瑾做了个让他主动进攻的手势,轻蔑的眼神完全没将杨瑾视作对手。杨瑾怒吼一声,毫不客气地举刀向胡人首领砍去,闪烁刀锋此起彼伏。胡人首领轻松迎战,右手弯刀架住杨瑾的刀刃,借弯刀弧度卸开刀势,身形流畅一转,左手短刀横向扫出。
鲜血从杨瑾乳下喷出,这一刀恰好划断连接甲叶的绳索,同时顺着微小的缝隙砍中杨瑾的身体。杨瑾不退反进,紧咬牙关,瘸着腿扑向对方,将身体中每一丝力量都毫无保留地灌注进握刀的手臂中,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搏命打法。
两军相争勇者胜,但失去理智的不要命并不是勇,而是鲁莽,杨瑾的理智便随着每一刀的挥出,消失一分。胡人首领面带冷笑,双臂挥舞,寒光上下翻飞,滴水不漏地将杨瑾的攻势一一化解。
胡人首领见杨瑾一步步落入他的战术计划,瞬间重新由守转攻,弯刀衔接短刃,丝毫不给杨瑾喘息余地。杨瑾的力量和理智都已处在极限边缘,面对扑面而来的道道寒芒,登时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胡人首领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右腿伤处,不待杨瑾反应,又顺势踢出另一脚,结实地踢在了杨瑾的脸颊上。
杨瑾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横飞出去,他只感觉天旋地转,混沌般的漆黑几乎要吞噬掉所剩无几的视觉,口中腥咸难当,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满身伤口犹如万蚁噬咬,疼痛难当。
胡人首领步伐沉稳有力,刀身在手中一振,加快速度向杨瑾奔来,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磨炼出来的躯体显出压倒性的优势,他显然是要结束这场实力失衡的决斗。
皓月当空,杨瑾气喘吁吁,已然力不从心,可是他还固执地握紧战刀,尽管视线中的胡人首领在月光下模糊晃动。
胡人首领全力冲刺,举刀劈落,可身子却突然一歪,杨瑾的刀锋流畅地从他的喉间划过。杨瑾凝视着刀刃的鲜血滴落。胡人首领弃刀,双手捂住喉咙,可鼓动的脉搏挤压着鲜血从指间喷洒而出。
杨瑾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胡人首领会突然脚步失控,以至于让自己抓住转瞬之机,将他一刀毙命。在月光的映射下,草丛中闪动一抹金属光泽,杨瑾支撑着仿佛已经破碎的身体走上前去,将草丛中的不明物捡起——是杨旭捡到的那枚青铜古物。
原来刚才杨瑾在摔倒翻滚间,青铜古物从怀中掉落,胡人首领踩在上面影响了动作。是这枚古物救了我一命?杨瑾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不知是该感谢好运,还是该感谢弟弟。
远处火光闪动,杨瑾知道是顾勇等人赶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顾勇不知杨瑾生死,冲动地跳下马,扑在杨瑾身上放声大哭,压得杨瑾失声叫喊。
“三哥,你没死?”顾勇惊讶地上下打量杨瑾。
“本来我应该死的。”杨瑾黯然回答。
顾勇忽然脸色一变,毫无征兆地狠狠一拳打在杨瑾脸上:“你早就做好了让兄弟们送死的准备!是不是?”
杨瑾扑倒在地,吐出带血吐沫,默不作声。
“你想出的计策,是以兄弟们的死为代价的!”顾勇上前还要继续殴打杨瑾。
“三弟也浴血沙场,他跟兄弟们一直在一起,”吴卓冲上前死死抱住顾勇,“你冷静点,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家父曾经跟我讲起一件往事,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杨瑾仰躺在地上,瞳孔里映着天上的星辉,“家父有一位好友,他要去做一件事,家父好言阻止,那人问家父,死我一人,换天下太平,该不该做?”
杨瑾似乎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般地说:“最终,他还是去了!那个人,叫荆轲。”
众人沉默下来,半晌,吴卓依稀明白杨瑾的意思,沉声道:“三弟说得对,可能有人迫于服役,有人只想有口饭吃,但从军戍边,终归是为保天下太平,死去的兄弟们皆是为了天下大义,死得其所!”
顾勇性情耿直,最重情义,痛哭流涕道:“可二哥死了!二哥死了啊!”
杨瑾也流下泪来,哽咽地说道:“我知道!”
云中城一如平常的平静,完全没有人知道,当城里和栖息在城墙下的百姓们安享晚餐的时候,有一群年轻人正在城外的草原深处与胡人展开一场难以想象的激战,生还者不足二十人,其中重伤者又有十余人。
蒙恬率军围剿胡人,直到黄昏时分,察觉有异,担心胡人使诈偷袭,遂撤兵回城,却发现城池安然无恙,虽然深感疑惑,可毕竟没有敌军偷袭发生,自然也没有太过在意,可刚刚松了口气,便见杨瑾忽然一瘸一拐闯进帅帐,血染征袍,遍体鳞伤,手中提着一个滴血的包袱,显然里面是颗刚割下不久的人头。
杨瑾跪倒在地,将包袱放在身前,声音不卑不亢:“属下前来领罪。”
“哦?你罪犯哪条?”蒙恬看到杨瑾,心中已知大概。
“未得军令,擅自出城应敌。”杨瑾铿锵有力地回答。
“应敌?”蒙恬看了一眼身旁不知所措的孙毅,“护军不是说一切如常,并无敌情么?”
“这……我……确实没……”孙毅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确实不知,午后杨瑾确实有通知过自己,若将实情说出,将军定会怪罪。
“护军并不知情。”杨瑾的回答大出孙毅预料。
“那就是你知情不报了?”蒙恬微微笑道,“知情不报,擅自动兵,罪上加罪。”
候在门外的顾勇看不见屋内情形,当听到蒙恬说出罪上加罪,顿时怒火丛生。原本以为得胜归来,理应论功行赏,没想到舍生忘死竟然落得无功有过的下场。
“为何要降罪于我三哥?”顾勇闯入营房,睚眦欲裂,“若不是三哥,这云中城今晚不知要死多少人!”
“你是谁?”蒙恬沉下脸色,颇有兴趣地审视这位勇闯帅帐的少年,能在胡人的刀下有名回来,显然也并非等闲之辈。
“我叫顾勇,是个新兵,”顾勇昂起头颅,“将军若要惩罚三哥,请将我一并责罚吧!因为今晚一战,我也去了!”
顾勇声如洪钟,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吴卓、陶素等人按捺不住,不顾礼节,相继涌入,一个个面带杀气,血染征袍,气势汹汹地列在杨瑾、顾勇身后。
“大胆!”孙毅本就怕实情暴露,见这么多人闯入,官威大发,“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军规?”
“三哥妙计退敌!就算有过,也应将功补过!”陶素直言不讳地顶撞道。
“妙计?是何妙计?”蒙恬面色不喜不怒,继续询问。
陶素众人怒气冲冲地把杨瑾如何看破胡人奸计,如何禀报军情,孙护军如何不予采信,杨瑾无奈,如何以悬殊兵力牵制敌军,其间田瑞和死战身亡,后疑兵之策奏效,诈退胡人军马,直到杨瑾以一己之力怒斩胡人首领,详细讲出。
陶素一指杨瑾放在地上的包袱:“敌将首级在此,将军不信可打开亲验。”
“我明白了!”蒙恬看看众人身上仍在流血,说道,“你们退下吧,快去裹伤!”
蒙大将军喜怒未形于色,众人不解其意,不过这个擅自出兵之罪看来是没有了,众人连忙搀扶杨瑾离开。
众人一走,帐内一空,蒙恬淡淡地扫了孙毅一眼。孙毅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末将糊涂,险铸大错,请大将军惩罚!”
孙毅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
吴卓将杨旭送回到杨瑾身边,杨旭看着郎中为哥哥处理伤势,在一旁不停流泪。直到郎中嘱咐过如何调养后离去,杨旭才忍不住扑进杨瑾怀中哇哇大哭。
“哥哥要是死了,旭儿可怎么办啊?”杨旭连哭带叫。
“哥哥不会死,”杨瑾强做笑容,“哥哥还要保护旭儿。”
兄弟正说话间,一人走入房中,竟是蒙恬。杨瑾连忙叫杨旭扶他起身,准备施礼。
“你躺着吧。”蒙恬示意杨瑾不用起身,微笑着在他旁边坐下。
杨瑾摸了摸杨旭的头,抱歉地说道:“小弟无知,让将军见笑了。”
蒙恬笑笑,道:“我也有个弟弟。”
“蒙毅将军?”
“嗯!那小子,小时候也是这般没出息地黏着我!现在嘛,他可是比我还本事喽,官拜上卿,始皇帝对他信赖有加,出则同乘一车,入则随侍左右……”蒙恬沉默下来,久在边关忙于军务,自然也很难与兄弟相聚,如今看到杨瑾兄弟,难免有些触景生情,良久过后才继续说,“孙毅贻误军机,我已做了处治。”
“将军……”杨瑾不知该如何说明,“昨夜袭城的其实不是胡人,而是……”
“是魔物!”蒙恬替杨瑾说了出来,“起初我也以为那是胡人装神弄鬼,但是看到尸首……确实并非人类。但是这件事,不能讲!不管是妖物魔物,还是敌人,谁也不能阻止我们,把这片荒芜之地,建成一片安乐土地!”
“可是……将军……”杨瑾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猜测说出来。
“有什么话,等你把伤养好,再说不迟。”蒙恬拍拍杨瑾的肩膀,安慰他说道,“你今夜斩杀胡人首领,按军功当封公士,得田一顷,宅一处,仆人一名,我已吩咐人即日上报了。”
“将军,属下有一不情之请。”杨瑾摸着杨旭的头,“宅院和仆人,我收下,也好让杨旭有个安身之所,至于田地,我想转赠田瑞和父母。”
蒙恬端详了杨瑾许久,开口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死去的将士不止田瑞和一人,你是顾不过来的,他们自有封赏。”
“可我连累了那么多兄弟。”杨瑾怅然若思。
“战争总会有人阵亡,谈不上谁连累谁,既然披上了这身铠甲,就必须做该做的事!”蒙恬劝解杨瑾道,在这方面他远比杨瑾感触更深,“当年七国连年战争,死伤者以千万计。我蒙氏祖孙三代为大秦而战,祖父曾说,我们现在领军打仗,杀人无数,为的是后世不再打仗,无人死于战争,现如今大秦一统天下,中原已无战事,只要我们再平定边疆,自然就是安乐盛世。”
“我担心,只要有人,就会有战争。”杨瑾喟然一叹。
蒙恬好奇地道:“这是你的想法?”
杨瑾道:“属下本是墨家门人,我墨家学说,兼爱非攻,可我……觉得好难……”
蒙恬笑笑:“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好!来日方长,你先安心养伤吧。”
“将军,”杨瑾忽然想起一事,又唤住蒙恬,“将军南征百战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历史上曾经有过以曾为名的一方诸侯?”
蒙恬思索片刻,恍有所悟:“曾国?曾侯?还是曾什么?我隐约记得曾在野记杂史中见过这个名字,可是史籍中并无记载,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多谢将军指点。”杨瑾欠身道谢。
杨瑾静静躺下,眼前最大的任务是将伤养好,他预感到,比胡人更大的威胁还未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