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大秦土地上每一个百姓的日常。只要天下太平,能够安稳地为一日三餐忙忙碌碌,便心满意足,他们看不到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甚至很少走出离家更远的范围,至于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仿佛和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冯樵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赖以谋生的活计就是和日头一起爬上山,砍几捆柴回家,拿到集市上卖掉,换一壶酒两升米,回家配上妻子在自家种的菜,哄哄刚满月的孩子,就是一天的日常。
天色未亮,冯樵夫腰间插着柴刀,怀揣干粮,哼唱着轻快的山歌,一路唤醒沉睡的飞鸟,走进山中。
这个季节的树好,新枝成熟,不嫩不老,易燃耐烧,能卖上好价钱,兴许等赶完集市,拎回家的还能多出二两肉,照顾照顾缺乏油水的肚子。
晨光东升,清早的山中还有些清冷,山林郁郁葱葱,青草芬芳。冯樵夫精心挑选着称心合适的树枝,柴刀几个起落,便能劈下一节树枝,去了细叉树叶,便是一根上好柴火。
冯樵夫正忙碌的热火朝天,忽然感觉山坡仿佛在颤抖,起初并不在意,继续手中的工作。可颤抖在逐渐清晰,也变得开始强烈,仿佛要山崩地裂一般。冯樵夫惊恐地抬头,就看到一个巨人从群山上空升起,初升的太阳在巨人身上洒下耀眼的金光。
冯樵夫惊得目瞪口呆,接着他就看到了第二个巨人,第三个巨人……
巨人升到了极高极高处,一开始还能看到像风筝一样大的影子,很快就连那风筝大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片金色的云在冯樵夫的头顶掠过。
这天,冯樵夫是空着手跑回了家,赖以生存的柴刀都丢在了山中。妻子询问发生了什么,冯樵夫指天画地,语无伦次地说他连年砍柴惊动了山神。他的山神之说,当然无人相信。
杨瑾身在金人身体当中,壮丽山峦,锦绣河川,尽收眼底。宽阔的视野让杨瑾心旷神怡,也消除了他心中那份局促不安,过往的困惑和忧愁,仿佛也随之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心已不再杨瑾胸中,而是融进自然万物,这令杨瑾感觉视野更加清澈透明。杨瑾忽然想到,当初杨茂最嗤之以鼻的道家思想,也并非像他抨击的那样一无是处。
老子曾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意思大致是说,有一种超然的东西在混沌中生成,比天地的出现得还要早,空虚寂静,听不到它的声音,也看不到它的存在,不依靠任何外力,却能够生生不息周而复始地循环,可以看做是万物根本,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称呼它为“道”,或者勉强称之为“大”。
这段对于“道”的描述似乎与乾的特征不谋而合,韩羽曾经解释过,人先于乾存在,但人的灵识都来源于乾,而灵识强大者几乎可以达到和乾同样的能力。杨瑾猜测,大概老子也是灵识强大的人,只不过没有强大到和乾一样,但足够感知到乾的存在。
既然人的灵识都来自于乾,自然必须应当遵守乾的意志,所以老子才会又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而在乾诞生之前,还有“无”的存在,“无”是任何力量都无法违抗的规则铁律,哪怕是乾,也不能在“无”的限制下肆意妄为。所以乾才需要与他意志相同的人,帮助他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艰巨任务。如今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杨瑾身上。
由于杨茂对道家的不屑,导致杨瑾对道家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些当然都是他按自己的主观想法胡乱猜测出来的,现在又没空闲时间去找个道家子弟来论道求证。况且老子早已仙逝过百年,如今的道家子弟肯定对老子的说法各有理解,很难知道老子最初的真正想法。
韩羽的尸身依然坐在杨瑾旁边,杨瑾很不愿意将其称之为“尸体”。由于韩羽身体的特殊构造,死去再久,尸身也不会腐坏破败,一切完好如初。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着远方,毕竟他的眼睛从没有流露出过任何情感色彩。
杨瑾也没能狠下心来,寻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将韩羽埋葬。结局虽然都是死亡,但韩羽与常人是不同的形式。有韩羽在旁,也驱散了杨瑾恐惧的孤独感,即便杨瑾也从未真正孤军奋战过,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兄弟支持陪伴。
……
旭日和风之下,茫茫东海,海面波光鳞动,浪涛浩渺,海鸥长鸣击空戏水,空气中弥漫腥咸湿气。
数百艘战船集结战阵,乘风踏浪而来,为首船头高挑“秦”字纛旗,黄色大纛迎风招展,边缘绣着象征无上权威的一圈黑色龙纹,标志着始皇御驾亲征而来。
始皇征讨徐福心切,命战船全速开动,纛旗上龙纹随旗舞动,宛若腾云驾雾。
徐福船队并未行远,十艘海船相互之间以木板连接,组成一面巨大的平台驻足在海面之上。一尊青铜铸成的圆柱器械立在平台中央,诸多工匠围在圆柱周围,正忙于最后的固定工作。而徐福也不隐藏身形,冠冕堂皇地站在一旁,亲自监督。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随波涛荡漾而来,徐福闻声负手走到平台边缘,昂首瞭望。
海面之上千帆耸立,船只密集如蝗,借助风势急似箭,仿佛乌云压境。始皇征讨徐福,船队只有十多艘楼船,其余都是轻巧敏捷的斗舰,是以航行速度奇快。
号角声余音不歇,始皇船队排队列阵,一艘楼船从船只中驶出,楼顶之上出现青罗华盖,华盖之下正是千古一帝秦始皇。
徐福隔海对始皇拱手笑道:“老朽何德何等,劳动圣驾亲来,圣上还请回京耐心等待,不日老朽便还朝复旨。”
“徐福,你这妖人,朕以真心待你,你却心怀不轨!”始皇见徐福明知阴谋败露,还胆敢公然取笑,勃然大怒,“今日朕定将你万剐凌迟!”
“老朽忠心为圣上寻访仙山,何来谋逆之说?”徐福反问始皇。
“仙山在哪?哪里是仙山?”始皇袍袖展开,举目四望,放眼之处尽是湛蓝的接天海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徐福说罢,旁若无人地转身走向青铜圆柱。
徐福已经知道云中郡出了事,但是利用一处地磁,他一样可以打开时空隧道,区别只是在于这样的时空隧道很不稳定,曾人的舰队在返回故土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部分堕入时空乱流,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那又如何?
他没有退路!
一旦走出去,就不可能再回头!
青铜圆柱发出阵阵低鸣,缓缓从支架中浮起数寸,开始原地旋转,旋转之势由缓而急,越发剧烈,好似一枚被不断抽动的陀螺。伴随圆柱的旋转,海面也开始发生异样的变化,平静的海水以徐福所在的平台为圆心,向四周掀起翻滚不息的波涛。
若从高处看下,海浪以稳定有序的频率,接连不断从平台下方扩散出来,仿佛一面习射场上的箭靶,只不过这面箭靶占据方圆数十里海域。难以想象一尊高不过丈余的铜柱,转动之势竟然能够改变海水流向。除了船身庞大的楼船之外,斗舰在波涛的冲击下,剧烈起伏颠簸。
随着波涛翻腾,湛蓝的海水下浮动起不安的阴影,阴影如激流暗潮,向着远离平台的方向远离。长年生活在水上的水手看得出,这些阴影是无穷无尽的鱼,当每年产卵洄游时期到来,可以见到鱼成群结队迁徙的壮观景象,但是眼下的鱼群显然是在惶恐逃窜。
始皇身后走来一名身披战甲外罩披风的身影,虽然须发染白,眉梢眼角却依旧英气逼人,双瞳目光如炬,面容冷峻萧杀,行走间犹如龙行虎步,浑身散发出一股气吞山河之势。
“末将愿为圣上诛此妖人!”此人来到始皇身边,主动请缨出战。
始皇转头看去,面露喜色:“王将军出阵,徐福老贼命当休矣。”
能令始皇如此信任,且喜形于色的王姓将军,自然只有与蒙氏齐名的王氏父子。父亲王翦乃白起之后秦国第一名将,声威远播,名震四海,唯赵国李牧可与之争锋。其子王贲颇具父亲风范,少年时便随王翦南征北讨,饶勇善战,为大秦一统立下汗马功劳,受封通武侯。
秦朝立国近十载,由于王翦年事已高,王氏父子深居简出,不再参与政事,近些年来很少被人提及。此番始皇东巡,通武侯王贲伴驾随行。恰逢徐福作乱,王贲自然当仁不让,重操兵甲,再现猛将风范。
始皇回身下令:“为王将军擂鼓。”
上古颛顼帝以鼍皮蒙鼓,其声嘹亮,震动山河,可传千里,后流传世间,珍贵无比,非显赫身份不可使用。始皇亲征,为彰显天子神威,立鼍鼓于船头之上,其余海船各备战鼓两面。
两名精壮勇士站立鼍鼓两侧,手持三尺鼓桴,桴槌硕大如斗。勇士被发跣足,伸展猿臂,鼓桴如上阵兵刃,起初轻轻点在鼓面之上,绷紧的肌肉忽然爆发出磅礴力量,震撼的鼓声从船头跃起,扶摇直上冲破云霄。
勇士手臂高抬疾落,每一击都灌注雄浑力量,鼓声沉稳有力,不急不躁,隐隐显出将领出征前沙场点兵之势,三军列阵的萧杀之气。其余楼船之上战鼓随之雷动,鼓声振奋军心,全军以吼声应和鼓点节奏。长鸣号角再次响起,贯穿鼓声吼声。三种声音相辅相成,尚未开战,已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推至巅峰。
王贲踩着跳板,威风凛凛走上另一艘楼船,解下披风,从副将手中接过头盔戴在头顶。传令兵手中领旗迎风抖开,操桨士兵喊着整齐的号子,全力摇动船桨对抗接连不断涌来的波涛。
五十艘斗舰列第一阵,向徐福所在的平台驶去。传令兵更换领旗,以王贲所在楼船为首,一百艘斗舰分列两块方阵,追随第一阵驶出。后方压阵船只上,秦军发出喧天的助战吼声。
鼍鼓改为冲锋韵律,击鼓勇士双臂快速轮番落下,密集紧凑的鼓点如瓢泼骤雨,虽急而不乱。三十击过后,鼓声又恢复沉重缓慢,仿佛雨水中响起的惊雷,十次重击结束,又续以快击三十,如此反复循环。
平台之上的船工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顷刻间作鸟兽散,推推搡搡地躲进船舱,只剩徐福一人,面对秦军船阵凛然无惧,岿然不动。
王贲戎马半生,从不相信妖术邪法,出征时得知徐福出海不过带了百名船工和三千童男童女,不明白徐福究竟依仗什么才做到有恃无恐。
“放箭。”王贲轻描淡写地对传令兵下令,仿佛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七国战乱之时,秦国水军不但要征战江河,还要参与登陆攻城野战,是以水战陆战装备俱全。大秦一统之后,始皇又频繁东巡出海,水军担负保驾护航重任,非但没有解甲归田,反而更得始皇青睐。
传令兵高举领旗,斗舰内水军提起硬弓,搭好箭矢开满弓弦。传令兵手臂落下之时,弓弦颤动声齐响,海面上升起一道由箭矢组成了黑色巨浪。巨浪升空,又化作盖顶乌云,乌云下坠转为箭雨。
徐福漠然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箭矢,待到箭矢已近在咫尺,面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朝向半空挥动袍袖。
上至始皇,下至操浆水手,原本都确信徐福即将命丧当场,断无生还的可能。在那一瞬间,所有关注着徐福举动的双眼,都不敢相信眼中所看到的情景。连镇定自若的王贲都在瞬间瞠目结舌,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船舷,身体前探,想要确定刚才看到的不是错觉。
因为秦军上下全都看到,自徐福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堪比旌旗大小的手掌,把即将命中他的箭矢尽数扫开,密集的箭雨从中间破开一条通道,失去力道的箭矢七零八落地坠入海中。落向铜柱的箭矢还未接触到铜柱,便被旋转的气场搅动弹开,除了徐福和铜柱的所在之处,平台上插满抖动的箭尾。
秦军的箭岚,七国乱战之时的第一杀敌力气,今日居然在徐福区区一人的面前,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与身体不成比例的手掌一闪即没,徐福负手背后,昂然挺胸:“王将军是欺负老朽年迈力衰么?”
谁都没有在意徐福的话中是否另有含义,因为秦军还没能从短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以一己之力化解秦军无往不利的漫天箭雨的情形,在过去的战斗中见所未见。
王贲回首发现无人不呆若木鸡,人们如同雕像一样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时间仿佛陷入长久停滞,百艘斗舰被海水推起下落,海面之上不知何时变得鸦雀无声。
“此乃妖法,不足为惧!”王贲怒吼道,“登船!诛杀妖人!”
“擂鼓!擂鼓!”始皇此时也才注意到气氛诡异,连声下令。
鼓声再次雷动,而声势浩大的吼声却再没有出现。
徐福击散箭矢的举动的确耸人听闻,但终归只有一人,而秦军上万,斗舰四百有余。
斗舰从四面八方进攻,即便徐福的妖法真能够做到以一敌万,他也难以照顾周全十艘海船搭建起来的庞大平台。王贲下令以平台下海船为目标,海船一旦被摧毁,徐福失去立足之地,到时他纵有逆转乾坤之力,也无处施展。
战术传出,第一阵斗舰迅速调转船头,向平台两侧后方包抄,呈现围困之势合拢。第二阵斗舰两组方阵汇合一处,由正面进军。水军放下长弓,拿出钩锁长矛等武器,准备登船近战。
霎时间,海面浪花翻涌,波涛沸腾,斗舰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聚散离合,向平台进攻,如无数狂鲨围攻一头无法行动但又体型庞大的巨鳌。
“原来王将军百战百胜,靠的是以多欺少。”徐福嘲讽地笑道。
随着徐福的笑声,船舱内涌出众多矮小的身影,整齐地列在徐福身后,几乎将平台占满。
“想以顽童做人质要挟,痴人做梦。”王贲发现,徐福身后的不过是始终未见踪迹的童男童女,认定徐福见到秦军阵势,自知难以抵抗,此乃黔驴技穷再无对策可施。
“将军此言差矣,”徐福泰然自若,“这可不是顽童,这是圣上钦赐老朽的天兵。”
王贲闻言仔细望去,平台上的三千童男童女,原本应该稚嫩的脸上,凝固着阴森木然的神情,双眼凶光毕露,而且水嫩肌肤表面依稀泛着绿藻般的颜色。忽然之间,童男童女发出鼠类般的尖锐叫声,接连鱼跃入海,一时间平台四周水花飞溅,黑影攒动。
平台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莫说是顽童,就算是深识水性泳技精湛的水手也不敢轻易跳入,这分明是一种自寻短见的行为。王贲惊疑之间,围困平台的第一阵斗舰发生突生剧变。
海面之下,出现无数飞快游动的身影,身影破开的水流仿佛将海面撕开条条裂痕,这绝不是凡人游动的速度!操浆水手是斗舰上距离水面最近的人,他们的主要工作也是时刻关注水势和战局的变化,以便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随时做出相应调整,所以水手是最先不幸目睹水中身影真面目的人。
探出水面的面孔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完全没有童男童女的样貌,那是一张张怪物的脸。头顶毛发尽失,身体铺盖藻绿色麟甲,一条细长锋锐的鳍从头顶延伸至脊背,两耳和鼻梁消失殆尽,原本的位置只剩下四个孔洞,双瞳眼白皆无,圆如鱼目,蛙形大口中生出两排尖锐的獠牙。
水手一窥水怪真容的同时,只感觉船下一股猛烈的力量上涌,身体立刻向一侧船舷翻滚跌去。斗舰顷刻间被聚集船下的水怪掀翻,倒扣在海面之上,相同的遭遇向瘟疫般在第一阵斗舰中传播蔓延。
然而秦军的噩梦,在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这是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他们被水怪拉扯在海面之下,无从抵抗,无处逃离,难以上浮呼吸,腥咸的海水不断呛入口中,溺水而亡的痛苦像一张巨网将秦军笼罩其中。
这些原本是童男童女的水怪不允许秦军以溺水这样简单的方式死去,它们仿佛玩心大盛,在水中欢快畅游,以锋利爪尖肆意残杀秦军。秦军变成了顽童脚下任人宰割的蝼蚁,被残忍地断去肢体,开膛破腹,而对于水怪来说,这好像不过是一场助兴的游戏。
海面上,视线所到处都是挣扎扭动的身影,惨叫呼救声此起彼伏,平台四周化作修罗屠场,海水弥漫殷红,不断涌出的波浪将血水冲开、冲淡,均匀地涂抹在海面上。
天空似乎不忍再看到这副血腥画面,层层乌云聚起,仿佛烈火燃烧时腾起的滚滚浓烟。乌云在空中越聚越厚,从天空向海面沉沉挤压而来,海天之间的距离被不断压缩,沉重的乌云仿佛随时会从空中坠向大海。
乌云深处隐现电闪雷鸣,海面以磅礴浪涛与之遥相呼应,栖息在深海中的各种罕见怪鱼相继浮上水面,争先恐后地从平台之下逃离。视线所及的宽广海域之上,汹涌的暗影穿梭混杂,东海之中再无一方宁静乐土。
王贲来不及去增援即将覆灭的第一阵斗舰,水怪数量三千之多,只有数百投入在摧毁第一阵斗舰的战斗中,其余水怪仿佛分享不到猎物的饥饿野兽,练练发出穷凶极恶的尖叫,将嗜血杀戮的目光投向第二阵,以及后方始皇坐镇的本阵。
充满死亡气息的水怪比海潮来得更快,王贲下令开弓放弩,可斗舰在翻涌的海面上起伏不定,如今连楼船都难以维持平稳。水怪藏匿海中潜行,箭矢射入海面,既无力道,也无准头,仅能稍微拖延少许重蹈第一阵覆辙的时间而已。
所幸楼船船体庞大,水怪难以将楼船掀翻,于是争先恐后攀上船身。王贲见船身密布壁虎蜘蛛般攀爬而上水怪,拿过一条长矛,命令船上全部水军严防死守,包括水手在内也弃桨拿矛,站在甲板之上严阵以待。
离开海水,水怪失却地利,压倒性的优势荡然无存。水怪虽然狰狞恐怖,但秦军亲眼目睹它们如何残忍好杀,早已怒不可遏,发现水怪冒出头颅,立刻以长矛全力刺出,以血洗血。
后方斗舰吸取经验,弃用弓弩,各拿矛戈,但有水怪身影靠近,便向水中刺杀。
秦军的浴血奋战暂时阻止了全面溃败的局面,展开正面交锋厮杀。一时间海面上杀声震天,浮尸遍布,血染波涛。不过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很久,斗舰没能停止葬身大海的命运,第二阵中只剩王贲率领的楼船还在固守反击。
战局形成一个怪异的循环,秦军数量占优时,水怪占据地利,而水怪失去地利攻击楼船时,秦军已所剩无几。
※※※
王贲纵横疆场数载,从未遭遇过如此被动的局面,抖动长矛左右刺杀,威风不减当年,矛身化作道道银光,在周身上下翻飞,掀起一番血雨腥风。秦军见王贲身先士卒,无不奋起反击,面对前仆后继的水怪,各个奋勇当先,血染征袍。
徐福站在平台之上,遥望他一手策划的阴谋正在迈入高潮,回想来到大秦,苦心经营数载,今日终于要迎来渴望已久的成果,仰天大笑起来。
徐福发出一种悠长怪异的啸声,海面缓缓上升起巨大的阴影,这阴影受徐福啸声召唤而来。随着阴影不断向水面靠近,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巨浪瞬间打破了战争局势。斗舰可以在江河中自由驰骋,能够擎起斗舰的浪涛百年难遇,可这是在海上,海上永远存在世人未知的变数。
成功攀上甲板的水怪除了身体怪异形似妖魔外,并无惊人的战斗力,楼船之上秦军虽仅有二百人,却以势如破竹的攻势,杀得水怪也开始察觉到恐惧。
王贲正率人全力拼杀,忽闻身后异声响起,扭头看到的是一道如幕布般的海浪。
海浪不但被鲜血染得浑浊不堪,上面还点缀着秦军尸首、斗舰残骸,像一副描绘战争过后满目疮痍的壁画浮雕。
在海浪的迫近下,王贲感觉身体剧烈倾斜,脚下失力,身体悬空,周围尽是四肢乱舞,姿态怪异的秦军和水怪,然后他们连同楼船也被卷进了这副鬼斧神工的壁画中。
澎湃浪涛落回海面,始皇水军残存的几艘楼船被倒退推出数百丈之遥。海浪之后并未就此平息,一道堪比金殿之上玉柱粗细的水柱冲天而起,海面上浮起一个岛屿般的庞然大物。
天空虽然乌云密布,且有雷电交加,但并没有雨水落下,而冲天的水柱恰好弥补了这一缺憾,洋洋洒洒的水滴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洗空气中弥漫不去的血腥。
海水洒向楼船,伺候在始皇身边的太监惊慌地护在始皇身前,颤抖着尖锐的嗓音召唤道:“护驾!快快护驾!”
“这是何物?”始皇望着眼前滑落海水的光滑物体。
连频频东巡出海的始皇都不认识眼前究竟是什么东西,更何况一个久不出宫的太监。
太监结巴着回答:“回圣上,老奴才疏学浅,不识得。”
“此物名为鲸,乃海中最大的鱼,”庞然大物上传来徐福不可一世的声音,“但这一条却非比寻常,能够大如山峦,皆因为受强大地磁辐射,才发生如此异变。”
徐福走上鲸鱼头顶,居高临下俯视楼船,迫使身为九五之尊的始皇也得不得仰首观看。
始皇见徐福头上阴云滚滚,脚踩庞大鲸鱼,袍服迎风飘舞,竟然也产生一丝莫名的畏惧。
“圣上何必追赶至此呢?”徐福怜悯地说道,“若安心待在宫中,说不定还能平稳多做几天帝王。”
“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始皇被徐福的傲慢语气激起怒火,“岂容你这妖人兴风作浪,祸乱社稷!”
“事已至此,就不要怪老朽无情。”徐福从鲸身跃至楼船甲板。
“你敢对朕如何?”始皇抽出佩剑,握在手中,威慑徐福。
“护驾!护驾!”太监召唤军兵,可军兵都深陷与水怪的对峙当中,哪有人能分身前来护驾。
“该做的,老朽早已做完了,”徐福微微一笑,“你当老朽给你吃的,当真是医治顽症痼疾的灵药?”
始皇呆立当场,刚要继续追问,话到嘴边突然变成一阵痛苦的低吼,脚步踉跄身体摇晃,手掌扶住额头,只能用眼神怒视徐福。
“圣上,圣上,”太监连忙上前搀扶始皇,对徐福连胜叫骂,“你这妖人,用了什么妖法暗害圣上?”
太监骂完徐福,转过头来关切地看向始皇,却惊呼一声,甩手向后退去。始皇面容正在急剧发生变化,嘴唇向两侧裂开,生出外翻獠牙,面色土灰,褶皱丛生,仿佛枯萎的树皮。
“你这妖人,究竟对朕做了什么?”始皇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
“放心,你不会因此而死,”徐福伸手指向甲板上的水怪,“无非是会变得跟它们一样听话而已。”
始皇脸色从震惊渐渐转为平静,忍痛强挤出一丝冷笑:“朕乃九五之尊,岂能容你戏耍于股掌之间。”
“呵呵,当你变成你口中的妖物之后,天下人还会认你这位始皇帝么?”徐福仰天长笑,“你除了匍匐在老朽脚下,别无出路!”
“朕乃千古一帝,可死,不可辱!!”始皇厉声大喝,迈着踉跄的步伐疾步冲上船楼,站到最高处,仿佛在找回傲视天下的威严,面向海面,将佩剑横在颈下。
“圣上!圣上不要冲动啊!”太监颤抖双手向始皇奔去,迎接他的却是从始皇颈中溅出的鲜血。
始皇最终还是没能留在高处,尸身从船楼上滚落下来,撞进太监怀中,两具身体跌落甲板。太监怀抱始皇尸体,痛哭流涕,谁都没有想到,终结乱世七国,将大地踩在脚下的始皇,最后死在一名宦臣太监的怀中。
然而,他的变身尚未完成,气机一绝,基因变异停止,他的身体和容颜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世上没有苟且偷生的始皇帝,他用一死,找回了一个帝王的尊严,一个人类的尊严!
“终归是一代帝王,倒也有些气魄。不过凡人终究是凡人。”徐福见始皇宁愿选择自刎身亡,赞许地点了点头。
始皇驾崩,秦军再无战意,一溃千里。徐福志在启动地磁,倒也并不追赶,任由残余船只如丧家之犬逃离。可是当他刚要启动地磁时,突然发现一道银光闪过天际,徐福愕然抬头,就见那银光仿佛一颗流星,正向他的方向撞来。
“逆徒!”徐福冷哼一声,他已知道是谁来了,而且楚狸已经发动力场,显然来意叵测,而不是来帮助他这位老师。
闪光落处,显出楚狸异变后的身影,她悬浮在海面上,静静地凝视着旋转的铜柱。感知到威胁的水怪向楚狸聚拢而来,无奈身在海中,无法腾空,只能张牙舞爪地朝楚狸发出警告的尖叫。
※※※
自从与韩羽一战之后,楚狸漫无目的地逃走,杨瑾护在她身前的身影在脑海中驱之不散,而且那种伟岸的身姿在变得越来越高大,高大到足以顶天立地。
杨瑾的背影融化了楚狸心中如冰冻荒原的那部分,可她也知道,她无法背弃族人,背弃责任,而她在杨瑾眼中已经变成了妖怪,她再也无法回头。
杨瑾虽然不忍她死,可是能接受他眼中的一个妖物为妻子么?楚狸无头苍蝇般策马跑到日落,由日落又跑到日出,直到那匹骏马活活累死,楚狸开始徒步行走,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里。
楚狸不敢停下脚步,只有体力透支带来的疲劳,才能让她无力分心去想那些让她心碎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承受得饥饿和疲惫,使她敲开了一间山脚下的柴门。院中呆坐着一名男子,仿佛对周遭事情浑然不觉,是房子的女主人接待了她,那是一个朴素的村妇,尽管自己的家境也一般,她还是把最好的食物送给了楚狸。
“唉,我们已经不能在这里久住了,姑娘如果无处去,就留在这里吧!”女主人忧愁地叹气,“好歹有个住的地方,房屋随然陈旧,也能遮风蔽雨。”
楚狸好奇地问道:“这里山清水秀,为何要离开呢?”
“姑娘有所不知,我夫婿是樵夫,可不能砍柴的樵夫,又以何为生呢?”女主人忧心忡忡地道,“我准备带着丈夫投奔乡下的兄长,看看能不能谋一份种田的营生。”
女主人偷偷看向院中呆坐的丈夫,压低声音说:“他前日上山砍柴,出门不久便空着手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是看见山神显灵了,然后就生了怪病,我请来郎中,郎中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症状,总之就是浑浑噩噩,口口声声说再也不进山了。”
“山神?这世上有山神么?”楚狸好奇地问道。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女主人无奈摇头,“明明天下太平了,为什么我们还是过不上安生日子呢。”
什么样的日子才叫安生日子呢?是和杨瑾每天快乐地在一起么?还是像蒙毅那样住将军府,每日忙于朝政?还是像咸阳城里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楚狸思绪万千,却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里屋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女主人说那是她刚满月的儿子,向楚狸欠身施礼后,她便走进里屋照顾孩子去了。在女主人讲起儿子时候,楚狸看到她脸上展现出发自肺腑的笑容,那是一种出自纯粹的内心的欢喜,那种欢喜,感染了她。
楚狸趁女主人走进里屋,来到院中,蹲在枯坐的男子面前,轻轻开口问道:“你真的看到山神了么?”
男子和楚狸对视片刻,眼中逐渐散发出异样的光芒,信誓旦旦地点头回答:“当然是真的,而且不止一个,大概有十多个。”
“十多个?”楚狸略微沉吟,“什么样子?”
“金黄色的,足有十几丈高,好像凿刻出来的雕像,他们愤怒地喷着火,冲宵而起,往东海去了!”男子神志清明许多,回忆着说道,“那一定山神,只有东海之水,才能熄灭神的怒火。”
愤怒地喷着火?或许樵夫在过度惊恐中有些夸大其辞了,但从他简单的描述,楚狸确定那是韩羽铸造的金人无疑。那些金人……韩羽果然不是无端铸造,原来它们能飞、能动,那么它们的用……
楚狸对男子甜甜一笑:“你记错了,你根本没看到什么山神,那只是你的一个梦,明天你照常进山砍樵吧,不会有事情发生的。”
楚狸说完就离开了,男子如梦方醒,房中婴儿的啼哭吸引了男子的注意,他没有深究自己为什么坐在院中,起身向房屋内走去。金人的事,已经被他当成了一个梦,以致妻子惊喜之余,说他曾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他亲眼所见时,樵夫甚至哈哈大笑,连称荒唐。
原来魅惑术不只可以用来害人,也是可以帮助人,楚狸走着走着,忽然笑了起来,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笑容和那妇人提起儿子时,如出一辙。这种感觉,真的很好!之后,她就寻来了东海!
“逆徒!”徐福驾驭巨鲸,来到楚狸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楚狸眼中蓝芒大盛,身上的蓝色水晶全部闪耀起标志她正在全力以赴的光芒,翻滚的波涛竟被压制住,海面反而出现一个下陷的凹面。水怪承受不住异常的重力,早已潜入水下四散逃离。搭建成平台的木板承受不住重压,不断发出爆裂的声音,若没有海水浮力托着海船,平台会迅速断裂毁坏,卷入海潮之中。
“老师,收手吧!”楚狸望着巨鲸之上的徐福,劝说道,“韩羽告诉我,我们一旦回来,会逆冲本源世界,会让整个宇宙崩坍,我们会毁了我们朝思暮想的故土!而我们面临的,也是彻底消亡的灭顶之灾。”
“胡说!韩羽是什么东西,”徐福不顾仪态,厉声斥责,“他说的话比老师的话更让你相信?别忘了,你是曾人!”
楚狸苦口婆心地把韩羽的话对徐福说了一遍,哀求地道:“老师,他没有理由骗我!他也来到本源世界,只是为了阻止我们犯错!大秦过大秦的安生日子,曾国过曾国的安生日子吧,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和童猬他们一样,统统都背叛了自己的责任,老夫要杀了你这个叛徒!”徐福大怒,戟指楚狸,眼中透出杀机!
※※※
杨瑾驾驶着金人,进入东海之后,就降低了飞行高度,搜寻徐福的所在之地,在海面十几丈高处飞掠前行,强劲的气流在海平面上划出一道悠长的白线。
他在海上搜寻徐福已经很久,东海之大,即便以金人的飞行速度,要搜索个遍也不是一项难以完成的艰巨任务,不过在此过程中,他倒是对于金人的操纵愈发熟练了。
搜索许久,始终不见徐福船队,无奈之下的杨瑾又往近海搜去,忽然发现海面上狼藉一片,血染大海,浮尸千里,几艘偃旗息鼓的楼船正在向陆地逃离。
杨瑾没想到始皇亲征的队伍已经遇到徐福,更没想到他一直往深海搜寻,而实际上徐福的船队并未深入汪洋,并且早已大获全胜,挫败始皇亲征船队。
杨瑾立刻驾御金人,并领着其余十个金人向前搜索过去。
是的,是一个金人,领着十个金人。在骊山地宫下,铸造的其实是十一金人,第十二金人在哪呢?这个秘密,直到韩羽准备把自己的能量全部灌入十一金人的时候才告诉他。
顺着海面的血红搜寻而去,杨瑾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从形态看,杨瑾判断那应该属于传说中的鲸。传闻鲸当中,体型小的也足有十几丈,而这头鲸应该算的上是鲸中霸者,简直就像海中一座可以移动岛屿。
巨鲸身上站立一人,双拳挥舞,脚步腾挪,看起来好像在进行激烈的打斗,可杨瑾却看不到他的对手在哪里,与其说是打斗,更像是一人在独自练武。
随着杨瑾操纵金人逐渐拉近距离,隐约发现有一条银白色的光线围着那人闪烁,那人的攻击始终锁定在光线前端,显然银光就是他的对手。在战斗中能够散发出银光的人,杨瑾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楚狸。
楚狸!这个发现让杨瑾更加兴奋。
杨瑾加快飞行速度,视线中的画面更加清晰起来,巨鲸背上之人,浑身散发出流动着的金色光线。这种光线杨瑾似曾相识,那是地下遗迹中,铜鼎启动后,鼎身上浮现出来的光线。而从高挽的发髻和捶胸的长髯上来看,那个人是徐福。
楚狸亲眼目睹童猬在徐福手下灰飞烟灭,不敢与徐福的双手发生正面冲突,只能绕在徐福周身,寻找进攻机会。可是光弹与重力场对掌握着还原和分解异能的徐福不起丝毫作用,如果不是楚狸进入第二重变身状态下力场无比强大,早已被徐福击败了。
徐福的异能虽然是分解与还原,几乎是一切异能的克星,可这也要看力量的强弱,冷水多了可以把热水降温成冷水,热水多了可以把冷水升温成热水,楚狸的第二重状态是增辐,把她的力场增强十倍,这才与徐福有一拼之力。
但是一旦使用增辐异能,消耗也是巨大的,不克久战,楚狸现在就已渐觉力竭,仅能维持在第一状态和第二状态之间,是以杨瑾看到的是一条银色的光线,而不是玄黑色的。
徐福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唇角不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忽然,徐福一掌拍出,楚狸叠掌相击,虽然以自己的力场抵住了徐福的分解之力,却也被拍的倒飞出去,才能消卸这一掌的无穷力道。
“楚狸!”杨瑾失声惊叫,声音从金人当中传出,铿锵嘹亮。
十一尊神魔般的金人从天而降,围在徐福头顶上空。楚狸止住去势,循声判明杨瑾所在的金人,飞行过去。
“你拖住徐福,我去破坏掉地磁。”在紧要关头,楚狸没有闲暇去说多余的话。
金人沉默片刻,然后传出杨瑾温柔而关心的声音:“你要当心。”
简短的四个字,令楚狸信心倍增,她不知道杨瑾能不能看到,但她还是朝金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原来这所谓破除诅咒的金人,是用来算计老夫的啊!”徐福仰头,好奇地看着空中飞舞的十一具金人,听出了杨瑾的声音,“你是杨瑾?实在想不到啊,我还以为来的会是韩羽!”
“是我!”得见楚狸之后的杨瑾,面对恐怖而强大的徐福,凛然无惧。
“为什么只有十一个金人?”徐福眯着眼一看,立即看出天空中只有十一个金人,立刻发出不止的嘲笑声,“难不成最后一个还来不及铸成?可是就算铸成了也没用啊,这些废铁力量再大,也伤害不了老夫!”
徐福微笑地看着空中的金人,缓缓扬起手掌:“老夫掌握的,是分解之力啊!”
“那么你以为,金人,就只是简单的金人吗?”杨瑾的声音通过金人的扩音系统,传荡在整个海面上。
控制室里的杨瑾,按下了按钮:召唤第十二金人!
在上千海里之外,始皇帝东巡大海,遇宛渠仙人的地方,一只巨大的钢铁巨人从海底破浪而出,直直升起百丈之高,它身上的水还在淋漓而下,就横在空中,片刻不停地向杨瑾的方向飞行过去。
当日,钢铁巨人随宛渠飞船离开只是一个障眼法,它被留下了,一直静静地沉在海底。同韩羽这种进化成机械生命的人类不同,它是由人类制造的纯机械人,本质上和十二金人没有区别。
但,它是十二金人的枢纽,通过它,十二金人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杨瑾与徐福交手的时候,楚狸已飞落平台,水怪立即蜂拥而至,它们头脑中唯一的思维就是——绝不允许入侵者破坏。
楚狸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迎击水怪,拳头和蓝色光弹。水怪仿佛永无止境地从海中跃出,平台之上被绿色的身体站满,它们明知道不是楚狸的对手,仍旧固执地扑向楚狸。楚狸如虎入羊群,成为绿色无法淹没的一点银白,而这点银白还在将不断涌来的绿色击退。
杨瑾操纵金人来到和徐福平齐的位置,金人的庞大身体面前,徐福似乎不堪一击,但是实际上体型的大小,有时候并不代表绝对的实力,掌握着分解与还原物质能力的徐福非常可怕。
如果不是金人的体表实际上有能量罩保护,那么哪怕它是精钢铸成,也能被徐福分解。
“尘归尘,土归土!”
金人背后火焰喷射,巨鲸感觉到灼热袭来,不安地甩动鲸尾。对于堪比岛屿的巨鲸,那么鲸尾便是岛屿外的岛礁,岛礁砸落海面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可想而知。海啸般的潮水翻涌而出,击打在金人和徐福的身上,而一大一小两具身躯都如同稳稳的山峰,一动不动。
韩羽曾以微弱的优势力压楚狸,证明机械文明和曾国虽然有着截然不同的超凡技术,但在综合方面,还是自身发展起来的机械文明,比拾获上古技术的曾国略胜一筹。
但……杨瑾不是自身就是武器的韩羽,他是徐福的对手吗?
在杨瑾的操控下,金人一拳砸向徐福。从体型上看,就像一个人挥起手掌,拍向一只蚊子,可这只蚊子虽然在体型上极小,他能发出的力场却威力极大。
一道力场形成的扇形光波随着徐福的手掌一扬挥洒出去,杨瑾的金人仿佛遇到了一股巨力,猛然弹飞到空中,坐在金人体内的杨瑾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猛烈的震颤将他身体掀离座椅,若不是有带子固定,杨瑾早已不知翻滚到什么地方。
金人和徐福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瀚海之上,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野蛮搏斗。杨瑾还要分神指挥其他十具金人轮番向徐福发起攻击,他要为楚狸制造机会,同时等待第十二具金人的到来。
其实杨瑾在海上寻找徐福的这段时间,原本就可以召唤出第十二具金人。但是,他不确定要用多久才能找到徐福,而这钢铁巨人,不是本源世界的产物,受到乾制定的规则的影响,它一旦从休眠状态中醒来,就无时无刻不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形成隔离保护罩来保护自己。否则早被规则之力分解,彻底湮灭在本源世界。
韩羽也是一样,实际上他一直在消耗巨大的能量,所以哪怕一次战斗、一次飞行,都会成为他巨大的负荷。
金人感觉不到疼痛,但终归受杨瑾操控,动作不如徐福灵活。徐福心神合一,每一掌都占尽先机,能量场始终环绕在他身周,二人你来我往的对攻中,徐福竟还略占上风,只是他也抽不出身来去制止楚狸。
平台上,蓝光跃动穿梭,楚狸不断将光弹射向水怪密集区域,光弹划出笔直的运行轨迹,贯穿绿色麟甲而过,成群的水怪非死即伤。这种战斗方式剧烈地消耗着楚狸的体力,但她只能以这种最快捷的办法,清除数量庞大的敌人。
楚狸不敢再耽搁时间,手臂凝聚力量,指关节上的水晶护甲流溢出蓝色光华,包裹在楚狸握紧的拳头上。随着楚狸娇喝一声,蓝光闪耀的拳头砸落在平台上,瞬间木屑横飞四溅。
平台上出现一个方圆数尺的缺口,楚狸手掌刚要伸进缺口,残余的水怪扑到她的身上,转眼间楚狸的身体便被埋在水怪的身体之下。
水怪的尖牙厉爪伤害不了楚狸坚硬如甲的皮肤,反而更加激起楚狸的怒火,探手抓住一只水怪的头颅,将它从肩头摔落地面。楚狸并未就此罢休,手掌紧攥水怪头颅,把它的身体当做武器,舞出一个绿色的圆圈,将其他水怪尽数抡倒在地。
颈椎是身体上脆弱的连接部分,水怪也不例外,当楚狸将手中的水怪,横抡一圈后,它的身体与头颅脱离,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掉落在平台上,下肢犹在痉挛地抖动。楚狸并未善罢甘休,手指用力收缩,水怪的头颅化作碎骨血浆,从楚狸的指缝中飞溅而出。
直到这一刻,水怪的生存本能才意识到逃跑,如果楚狸知道这些水怪是童男童女变异而来,或许她可能会放它们一条生路。可惜楚狸不知道,她不允许被徐福毁掉人生的生命存活于世,飞出的光弹追击水怪而去,仅有三只水怪侥幸逃脱,仓皇跃入水中,向茫茫深海游去,彻底消失在楚狸的视线中。
水怪的全军覆令徐福心神稍有分散,杨瑾趁机偷袭得手,操纵一个金人挥动铁臂砸向徐福。徐福仓促凝聚力战,硬受了这一拳,罩在身上的能量罩一阵波动,险些被打散。而他脚下的巨鲸则猛地一沉,若非被徐福牢牢控制着,就要沉入水中逃命去了。
徐福大怒,忽然单膝跪地,手掌按在鲸背之上,身体上的金色流纹开始闪耀。杨瑾知道那些纹络开始闪现光芒意味着什么,当初他手下的三名士兵在地下遗迹中,出于好奇将手伸进了纹络闪烁的铜鼎,然后一人死于洞窟之内,另外两人手掌发生变异,最后还是多亏徐福将他们手掌治好。
以此类推,这种现象意味着,徐福在进行新一轮的变异。徐福的身体开始奇异地膨胀起来,杨瑾骇然发现,徐福的双脚已经与鲸身化为一体,他的身体也在不断膨胀,似乎在从巨鲸身上汲取营养和力量。
巨鲸痛苦地怒吼着,徐福的双腿已经完全没入巨鲸的脊背之中,变作一个巨大的半人半鲸的怪物,这时的他,如果算上鲸的本体,已经比一个金人还要巨大。
如此巨大的身体,杨瑾也并不完全陌生,历史镜像中的涿鹿平原之上,最后登场的刑天比徐福有之过而无不及。问题是,不陌生归不陌生,杨瑾没有可以匹敌轩辕黄帝的神力,而金人在现在的徐福面前,犹如高楼大厦下的一间茅屋,连身体上优势都在瞬间荡然无存。
“哈哈哈哈,我说过,你是打不过我的!”徐福蔑视一切地猖狂大笑。
庞大怪异的身体,狰狞扭曲的笑声,此时的徐福哪里还有半点道骨仙风的方士影子。徐福狂笑挥拳,他的拳头已经变成了如房屋大的一个恐怖铁拳,迎面一个金人发出“嗡”地一声,周身能量保护罩闪烁不停,巨大的重达三十五万斤的钢铁之躯弹飞到百丈高空。
楚狸一拳震得搭建平台的木板四处飞溅,巨大的铜柱圆柱仍旧在原位保持旋转状态,而在圆柱正下方的海面上,出现一个尺寸与圆柱相同的空洞。
空洞垂直上下,海水既没有在这里形成漩涡,也不是向空洞内流下,而是闻所未闻地逆向从空洞深处向上涌动,才造成了一圈圈的不断向外扩散的浪涛。
地磁场正在酝酿力量,只等徐福最后的启动,直射天空,以大地的伟力,自天空中创造一条道路,曾人回归的路!
楚狸凝聚力量,狠狠一拳打下去,可是已经形成地磁场的圆柱体形同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能量保护罩,已经近乎力竭的楚狸,竟然破坏不了它,只是这一圈使得它激荡起来,地磁场愈发的不稳定。
鲸身在海面掀起惊涛骇浪,徐福的身子越变越大,鲸的吼声已经没有了,巨鲸的生命力已经全部被徐福吞噬,巨鲸已经死亡,徐福挥动几乎可以触及天际的手臂,力战十一金人。
鲸身在海面上奋力一跃,徐福的拳头已经将杨瑾的视野填满,在剧烈的撞击下,杨瑾眼前天地颠倒,金人在空中旋转着飞了出去。
杨瑾勉强稳住金人,此时已经被一拳打飞上百丈。
这时候,从深海潜出的钢铁巨人呼啸着赶到。
十一金人呈扇形停滞在空中,而第十二具金人笔直地飞过来,从横着飞行的状态,渐渐变成站立的状态,缓缓降下在十一座金人面前。
“咦?”徐福一怔,先扭头看了一眼徒劳地击打铜柱,产生的破坏力量却越来越小的楚狸,又仰头看向那具突如其来的金人,嘲笑道,“原来十二金人铸成了么?多了一个,难道就是老夫的对手了?”
杨瑾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你这个不人不鬼的老妖怪,也太小看十二金人了!”
金人控制室里,杨瑾把手掌按在了操控台上,沉声大喝:“十二金人,合体!”
十二尊金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开始发生变化,金属外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裂开扭转,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摩擦撞击之声,身体内数不清的精密部件电光闪烁,宛若点缀在晴朗夜空的繁星。
这种场面就连“壮观”也难以形容,徐福的巨变已令人叹为观止,但徐福给人带来的仅仅是恐惧,而金人的变化凌驾于徐福之上,除了恐惧,还有足以令人不战而屈的敬畏。
变化的金人变成了不同的形态,有的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头颅模样,有的变成了一截小臂,有的变成了一个拳头,然后如一颗颗流星从空中划过,向第十二金人聚拢。
“铿铿铿铿……”
伴随着每一次强力的撞击,一尊顶天立地的金属巨人正在空中诞生。巨人发不出令人胆战心寒的吼声,也没有让人退避三舍的利刃在手,因为它不需要。
一个比始皇帝曾经见过的钢铁巨人更壮大十倍的巨人诞生了,它是那尊巨人脱胎换骨的新生,源自机械文明的智慧结晶,当然同时它的体内还流淌着韩羽的“血液”。
“徐福!”杨瑾愤怒的吼声通过巨人的身体传出,如同索命的死神降临。
身在金人下方的徐福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惊呆了,自认可以比肩神的徐福,似乎正在重新走上曾候覆灭的道路,甚至这一次都无需乾亲自出手,而导致他们覆灭的原因不言而喻——狂妄的野心。
功亏一篑的不甘仿佛东海滔滔不息的波涛,将徐福不可一世的自傲彻底冲垮。
人生数十载,徐福不断突破人类极限,自认为信步闲庭般向宇宙的奥秘迈进,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更高级的文明眼中,不过是像故作老成的顽童在模仿大人的言行,更不用说妄图比肩万物之源“乾”,那个真正的神。
巨型金人还没有出手,可徐福已经意识到他将失败。
他感受得到,十二金人合体,绝不是简单的拼凑,将一个金人扩大十二倍,那种可笑的合体,对他毫无威胁,他的力量,根本就不是最直接的物理作用力。
但是,他能感应到,十二金人合体,能量在十二金人体内流转,不知通过了什么办法,每流转过一个金人,它就产生一次增辐作用,将能量的破坏力提升一倍。
这种能量运转的方式徐福难以理解,这种增辐甚至与楚狸的第二状态异能也截然不同!楚狸的第二状态增辐异能,是把她的力场在原本基础上扩大十倍,而合体的十二金人呢?
它的能量每流转过一个金人,就在上一次流转的基础上扩大一倍,它的十二倍是在每一次翻倍之上的再次叠加,这简直是不可想象!
徐福判断不出这种能量场的属性,实际上,如此强大的能量场,还需要什么属性呢?它不需要具体分解特质,不需要具体还原特质,更不用说童猬、苏猊他们那种不上台盘的隐形能力、精神控制能力了。
在绝对实力面前,在无可抵御的强大实力面前,根本不需要那些任何花哨的噱头。
杨瑾操纵着“十二金人”,一双巨掌砰然合拢,一道纯由刺目的白色光束形成的巨剑在他巨灵神般的铁掌中猛然诞生。这柄能量形成巨剑,长有百丈,“十二金人”持着这巨剑,缓缓扬向天空,剑锋之下的“鲸人”徐福,渺小的就像一只蝼蚁。
“喝!”
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天空的乌云被剧烈旋转的气流拉扯,急坠而下,海水也在气流中犹如雨后疯长的竹笋,自海面拔地而起。天空和大海之间,乌云和海水仿佛化作两条对峙的巨龙,气流与磁场摩擦出交织的雷霆电光。
风起云涌间,散发着腾腾灰暗烟雾的灼热云龙,呈探海之势,巨剑随之劈下,徐福逃无可逃,他绝望地尖叫着,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形成一道巨大的能量罩,无奈地向那巨剑迎去。
“轰!”海天之间仿佛有两条巨龙,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撞在一起,东海啸,浪涌千丈高!
可是,徐福溜了!
在能量罩迎向巨大光剑的时候,他就挥动巨掌,籍一拍之力,扑向那摇摇欲堕的平台,就算是死,他也要在死前启动地磁场,在天地之间为他的族人搭建一条回家的路!
因这震撼场面停止击打铜柱,骇然回头的楚狸,发现已经化成鲸人丑怪的徐福涌着一片巨浪向她扑来。不由分说地,那巨浪就把已无力反抗的她抛上了百丈高的浪尖。
而徐福则一掌拍下,巨大的铜柱下沉,与封于其下的从曾国携带回来的能量源接触,整根铜柱发出刺目的金光,磁能量场直刺苍穹,洞穿了天空的乌云。
杨瑾无坚不摧的光剑劈到,已经变成巨大鲸人的徐福根本无从躲避,他悲鸣一声,就被那巨剑劈成了两截,他引以为傲的能量场在这无可抵御的伟力之下连一丝抵挡的作用都未起到。
两片鲸尸浮在大海上,大海立即翻涌起一片血红的巨浪波涛。
眼见那地磁场已经启动,杨瑾操纵的金人腾飞到半空,巨大光剑再次举起,他不管不顾地,要强行制止这地磁引力场。
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洞正成形,那可怖的样子,就像当年乾用他莫大的神力把曾国送走,但此刻,它的形成却是要引领曾人回来。
巨剑一劈而下,东海上空变成了一片炽烈的白芒,远在东海边缘陆地的渔民人家,仿佛看到海上升起了第二个太阳。
曾人的能量源爆炸了,一团黑红色的仿佛地狱之火的蘑菇云冉冉升起。
而就在那巨大光剑劈下的刹那,杨瑾已经伸出巨掌,将被抛在浪尖儿上的楚狸托在了掌中,“十二金人”的胸口忽然打开,那只手掌托着楚狸,把她放了进去,胸口随即闭拢。
在十二金人合体的时候,杨瑾的驾驶舱就从原本的位置滑到了这个由宛渠人制造的钢铁巨人的体内,正是合体后的“十二金人”的胸口位置。
“杨瑾!”
“楚狸!”
两个人只来得及互相叫了一声,曾人能量源的大爆炸才刚刚开始,接连不断的轰鸣声此起彼伏,炽烈的白光淹灭了一切,巨大的金人仿佛失却了重量似的,被抛到了高高的空中,抛到了那个刚刚成形的可以吞噬一切的空洞里。
随即,能量大爆炸开始肆虐地毁灭着它威力范围内的一切,而失去了地磁场支持的虫洞在渐渐闭拢……
杨瑾和楚狸抱在一起,通过荧屏惊愕地看着外面,外面仿佛有光波在流动,忽远忽近,忽然是一个个环,忽然是一条条笔直的拖曳的线,无穷无尽,永无止尽。
“我……我想……”杨瑾吃力地吞了口唾沫,对楚狸道,“徐福打开的这道门已经关上了,而我们,在门里!”
楚狸被窗外迷离错乱的光线看得眼晕,她回过头,微微仰头看着杨瑾:“我们会死?”
“不知道!”
“那我们会被送到哪儿?”
“不知道!”
杨瑾的语气顿了顿,似乎觉得一个男人,被女人这样一直询问着,却只能答复“不知道”有些太没有尊严。
于是杨瑾咳嗽了一声,道:“记不记得,你对我说过,只要我肯和你一起离开,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起生活,你就做我的女人,一辈子在一起?”
“为什么忽然提起来?”
“经过慎重考虑,我答应了!”
(故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