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泾水秀丽,渭水磅礴,自从秦孝公选址定都于此,咸阳城占据地势之优,睥睨天下,打下今日一统天下之基。
尽管蒙恬将军打了保票,可毕竟天子还没允准,杨瑾兄弟二人已经落籍于云中,虽说如今杨瑾有军功在身,叔父杨奢定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可杨瑾实在不想带杨旭重返杨奢家中,目前情形未定前更不宜带杨旭和杨蕊奔波。如今杨瑾的宅院已搬入云中大城,安全不成问题,所以杨瑾特意回了趟家,把事情原委告诉杨旭,暂且由杨蕊照顾着。待他到了京里,一切安顿下来,再接他们去咸阳。杨蕊没想到杨瑾刚从长城归来,就要再度启程远赴咸阳,心中苦闷也无处诉说,难免再度伤心落泪。
楚狸离开边关,没有了徐福的看管,更加活泼起来。她本就是随徐福自咸阳来到边关,此刻再次返回咸阳,自然轻车熟路,一路上的风土民情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也可谓博闻广识。反倒是顾勇和陶素二人,进入中原后,乡巴佬本色显露无余,无论见到什么,这也新鲜,那也稀罕。
起初顾勇二人遇到不明之处,还向杨瑾打听,可杨瑾解说起来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远不如楚狸妙语生花,说得活灵活现,二人后来索性不问杨瑾,有事没事就三嫂长三嫂短地围在楚狸身边拍马屁。楚狸也不客气,将顾勇使唤得鞍前马后端茶倒水,陶素则乐得在一边看热闹。
有时他们若是问到楚狸也不甚了解的事情,她便信口胡诌,得益于她自幼随徐福云游天下,东拼西凑起来的说辞倒也似是而非,搞得杨瑾都难以分辨真假。
“不信问你们三哥去。”这是楚狸每每遇到如此情况的最后台词,然后媚眼瞟向杨瑾。
“楚姑娘说得有理有据,想必应是如此吧。”杨瑾哪里会不明白楚狸眼神传递来的小秘密,但他又不善说谎,没法给楚狸帮腔,也只好如此回答,倒也并不露怯,反倒是顾勇因此一来对楚狸敬若神明。
虽然山高路远,路途坎坷,但一路走来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没有军务在身的轻松日子,让人感觉过得异常悠然自得,一行四人如同踏春远游。
秦川纳尽山峦河流,风光瑰丽,景色妖娆多姿,抵达咸阳之时,已近五月,中原腹地正是气候宜人,山野烂漫,百鸟齐鸣。
咸阳城内则是另一番雄浑壮丽景色,大小宫阙林立,依山傍水,各具独自风格。远远望去,天宇之下,山林之间,尽是楼台殿阁、飞檐琉璃,气势恢宏,宛若梦幻世界。
王城脚下的车马行人也比动荡的北方塞外充满活力,大街小巷人头攒动,生机盎然,商贾酒肆林立,或买或卖,高谈阔论,人声鼎沸,繁华热闹至极,令人目不暇接。顾勇和陶素只恨爹妈少给生了几双眼,如不是杨瑾催促,东瞧西望的顾勇和陶素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而他们的第一站自然是先拜见蒙毅。
蒙氏三代名将,豪门府邸,高墙厚瓦,来的不是王公贵族,便是高官厚爵。门官见三个边关小卒模样的年轻人和一位红衣美女前来,张口就要求见蒙毅将军,趾高气扬地暗示他们送上门包,即是请他引领进见的贿赂。杨瑾不明高官门第的路数,以为门官向他们要进见的凭证,立即从包裹中拿出蒙恬亲手书信,递了过去。
蒙恬久在边关,与家中时有书信往来,门官认得蒙恬的笔迹,一见之下大吃一惊,立刻换上谄媚嘴脸,将四人迎进府门。
将军府内深邃不知几何,穿过层层院落长廊,才来到蒙毅的会客厅。顾勇、陶素哪里见过这种高门大院,府中花园长廊,鱼池假山,亭台楼阁,各种景观一应俱全,仆人侍女不停歇的身影来来往往,只看得他们瞠目结舌,以为来到人间仙境。
蒙毅样貌颇似蒙恬,也许是长伴天子身边的缘故,与蒙恬豪迈的尚武精神不同,看起来更加内敛深沉。蒙恬自打结识杨瑾,每次见到蒙毅,甚至往来书信当中,必会多少提及,所以蒙毅对杨瑾的事迹也深有了解。
这次见到杨瑾本人,蒙毅与杨瑾相谈甚欢,对他也是颇为喜欢,于是设宴款待,决定将杨瑾一行留在府中居住。顾勇闻听能够住在这人间仙境当中,难以置信地用力暗掐大腿,发觉不是梦境,险些欢呼雀跃起来。而门官得知这个消息,只感觉后脖颈阵阵冒凉气,若是刚才不识好歹地强要门包,恐怕如今屁股上吃顿棍杖都是轻的。
中原地区物产丰富,又正值时节,宴席上的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更有美酒佳酿,别说没见过世面的顾勇、陶素,连楚狸也忍不住多贪了几杯,浓浓的酒意在白嫩的脸颊上染出晚霞般的绯红。杨瑾担心她喝醉失态,当着蒙毅的面却又不便劝阻。
宴席散去时,楚狸脚步虚浮凌乱,显然已经喝醉了。蒙毅大度地笑着,派了侍女搀扶她下去休息。初到蒙毅府中,楚狸就上演这样一幕,弄得杨瑾尴尬万分,哭笑不得。
塞外边陲,辛苦拓荒收货的粮食异常宝贵,很少拿来酿酒。杨瑾上次喝酒,还是在为迎接徐福的宴席上,也许是因为有徐福在场,楚狸酒未沾唇,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楚狸居然好酒。许是她看到满桌男人推杯换盏,顾勇更是敞开豪饮,也萌生了好奇。看她一开始只用舌头舔舔,咂着舌头的样子,应该并不常喝酒,甚至可能是第一次,谁知一杯酒下肚后,就变得杯不离手,像只嗅到鱼腥的小馋猫儿似的,可爱中透着可掬的憨态。
杨瑾回到蒙毅为他安排的住处,先沐浴一番,洗去一路而来的风尘,刚想躺到榻上松松一路几乎被车马颠散的骨头,屋外忽然传来叠指叩窗的声音,还没等杨瑾答话,房门已经开启,楚狸走了进来。
“楚狸?”杨瑾诧异地叫道。
散发着水汽的长发披散在楚狸肩头,显然她是刚刚沐浴已毕,看得杨瑾心中有些发慌。楚狸粉肩半裸,如雨后春笋娇艳欲滴,身披薄绢长袍,贴身小衣若隐若现,秀腿笔直修长,双足盈盈如霜,居然是赤裸的,不系袜儿,只踏了一双蒲草鞋子。
秦汉时候,没有后世那许多繁文缛节的礼教大防,男女之间更是爽直奔放,爱情事迹屡见不鲜。直至唐时,民风犹自非常开放,红拂夜奔,便是其中一例。然而,反倒越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对于礼教越是在意。
直到宋朝时候,理学盛行,礼教大兴,那些束缚人们的礼教规矩却也不是朱熹等人凭空想出来的,不过是把历代已有的一些行为准则总结归纳,然后发扬光大。所以秦时风气虽然开放,却也不是人人均像如今这般模样。
如今夜深人静,斜月高悬,园中草虫鸣啼。两人都穿着沐浴后的单薄小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着实有些不妥,杨瑾有心劝她回去,偏偏话到嘴边儿,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瞧见她娇憨可人的模样儿,瞧见她嫣红美玉般的脸颊,便是感觉再不妥,也说不出口。此情此景,若是不解风情,当真只有杨瑾制作出来的木偶人了。
杨瑾讷讷地说道:“你……你怎来了?这么晚,还不睡?”
“我……我来找你说话儿!”楚狸咯咯地笑,妩媚地看着杨瑾,“喝了酒,人也觉得开心,就睡不着咯!”
楚狸说着纵身一跃,竟然直接跃上了杨瑾的床榻,踢掉的鞋子掉在地上,翘起白生生的一双脚儿,顽皮地在空中晃动。因为她这纵身一扑,裙摆顺势上卷起来,两条粉光致致的大腿一览无余,看得杨瑾口干舌燥。
她浑然不觉地匍匐在那儿,一手托腮,一手玩弄着耳边的发丝,懒洋洋地向杨瑾睇去一眼。纤细的腰儿,丰隆的臀,修长的大腿,带着一抹花蕾绽放般嫣红的美丽脸庞,用画中仙人已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娇媚动人,这分明就是一个可以颠倒众生的妖精。
杨瑾只觉得口舌燥热,刚刚沐浴完的脊背上密布汗珠,心跳如喧天战鼓擂动。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回事,这固然是他头一回看见楚狸如此妖媚可人的模样,却让他如此心绪失控,他现在有种扑上去,用尽浑身力气将楚狸抱入怀中,狠狠将她占有的欲望。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有什么着急的话是明儿不能说的!”杨瑾强行吞咽一口唾沫,一句话说到这里急忙停下,不然呼吸已经无法维持平稳了。
可杨瑾目光刚一垂,便又看见那轻薄柔软的裙袂与那丰润修长的大腿,看到那双精巧可爱的嫩足俏皮地轻轻摆动,心中的欲望不但没有得以控制,反而愈加强烈。
窗棂外柳枝随风摇曳,万籁俱寂,楚狸拧身侧卧在榻上,声音如天籁般动听:“嘻嘻,以前老师从不准我喝酒,原来……酒这么好喝呢!难怪你们男人都喜欢喝。”
楚狸说着,轻轻伸出柔软的、嫩红的舌,舌尖满足地舔着樱唇,仿佛唇边酒香犹在,叫杨瑾又是一阵心跳如鼓,神志几乎迷幻。
“杨瑾啊,不如咱们一起走吧!”楚狸忽然提出让杨瑾意外的建议。
杨瑾浑身一怔,迷糊地说:“不要胡闹,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你要去哪儿走走?”
“你呀,怎么这么笨呢!”楚狸噘起嘴唇,伸出手指指着杨瑾的鼻尖,娇声说道。
楚狸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就那么赤着脚儿走向杨瑾,被杨瑾一把抓住她的双腕,要不然只怕她要醉倒在地了。
楚狸醉眼星眸,语气飘忽不定:“就是……走啊!走得好远好远!去个……没有烦恼、没有是非的地方,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们无忧无虑地生活。”
杨瑾皱了皱眉,埋怨道:“你喝多了,说的这是什么胡话呢,好端端的,我们为什么要走?”
“因为,不走……你会……”楚狸说到这里,酒意失控上涌,“嗝儿……会后悔的!”
“你今晚究竟是怎么了?”杨瑾疑惑地看着楚狸,轻轻为她抚开遮到面颊的发丝,“我为什么会后悔?你跟我说清楚。”
“你爱不爱我?”楚狸非但没有解释,反而瞪起了眼睛,借着酒意,似乎埋藏在心里很深的话,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
杨瑾无语地凝视着楚狸,虽然知道她是借助酒意,可她说的都是真心话,用力点了点头。
“爱我为什么不跟我走?”楚狸作势想要从杨瑾的手中挣脱出来。
“楚狸呀,你喝多了,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为什么爱你就得跟你走?”杨瑾用力将楚狸拉住,将她拉到与自己更加近的距离,“我们现在不是都好好的么?”
“因为……因为……”楚狸的声音有些讷讷,不知道是不是没想出能够说服杨瑾的理由,干脆胡搅蛮缠地耍起赖皮,说道,“你如果真的喜欢我,那就马上跟我走!”
楚狸强行拖着杨瑾要走,杨瑾却一步没动,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仍旧耐心地劝慰她:“楚狸,我们都有亲人、朋友生活在这里,我们也都有自己的前程、事业,以及责任,总不能无缘无故地……为什么忽然就要避世隐居呢?”
楚狸怔了一下,迷离的眼神儿仿佛有些清醒了,喃喃地重复道:“我们都有亲人、朋友生活在这里,我们都有自己的前程、事业和责任……”
杨瑾点头说道:“对啊!”
楚狸定了定神,方才的醉意还有媚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突然一把挣脱杨瑾的双手:“我去睡了,我……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
楚狸推开杨瑾,仿佛有些失落地垂着头向后退去,直到房门前,才转身摇摇晃晃地出了房间,踉跄着脚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杨瑾不放心地追出门外,眼睁睁看着她推开房门,又掩上房门,这才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这丫头,酒品可真不好!看来方士不准她喝酒是对的。”
杨瑾回到自己房里,这才发现楚狸的一双蒲草鞋子还丢在榻边的地上。杨瑾俯身将鞋子轻轻地捡起,仿佛又触摸到了楚狸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他蹲在那儿,双手拿着鞋子出神地痴痴想了一阵儿,才又把那双鞋子小心摆好,仿佛手中拿的不是鞋子,而是一件易碎的工艺品,眼前再次浮现出楚狸执拗地问他爱不爱自己的俏脸。
杨瑾不由自主地微笑着,仿佛陶醉在怡人的春风里,对着空气轻轻回答:“爱!当然爱!”
※※※
次日一早,用过早餐之后,蒙毅要亲自领杨瑾入宫见驾,楚狸和顾勇、陶素一直将他送到府门外。楚狸的酒看来应该已经醒了,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很,她的表情也很平静自然,注视着杨瑾跨上骏马,走向长街远处,昨晚的一幕,她似乎是已经完全忘记了。
在蒙毅亲卫队的护送下,杨瑾一路来到咸阳宫前。蒙毅将杨瑾托付给一位宦官,自己先行入朝去了。杨瑾是第一次见到太监,难免觉得很有趣,明明应该是个男人,但偏偏面白无须,声音尖声尖气,说起话来拿捏作态,却又像个女人似的。
杨瑾揖了一礼,毕恭毕敬地说道:“公公怎么称呼?”
“咱家姓高!”宦官见杨瑾甚懂礼数,又是蒙毅亲自送来的,自然眉开眼笑。
杨瑾满面堆笑地继续问道:“高公公终日侍奉圣上,沾染龙气,必定享尽人间富贵荣华。”
“侍奉圣上的事情,还轮不到咱家头上,像咱们这种人啊,即便有再多富贵又能如何呢!”高公公用拂尘指了指脐下,扑哧一乐,手掌拍着自己的脸颊,“不过去了那儿之后,这人啊,反倒不易老了,咱家今年已三十有三,你看看,这脸上连条褶子都没有。”
“传闻修道仙人皆是鹤发童颜,高公公如此面相,应是有仙缘的人,必能富贵长寿。”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杨瑾当年寄人篱下时也懂得如何说话,几句奉承话下来,说得高公公满心欢喜。
“这位大人,承您吉言!您是做大事儿的人,日后啊,咱家还要多仰仗您多给照应呢。”高公公久在宫中做内侍,圆滑得很,自然也奉承杨瑾两句,说着拂尘一挥,在前面带路,“你看这宫中富丽堂皇,那讲究可也是多着呢,您先随咱家去学习演礼吧,一会儿好见驾。”
高公公一路讲述宫内轶事,咸阳城内宫阙三百,他是如数家珍。高公公先领他去学过如何朝圣的礼仪,又将他带到章台宫正殿之外。杨瑾远远便发现,除了列立整齐、戒备森严的殿前守军,早有另外一人也在殿外等候。
“这位也是要面君的大人,您二位在此稍候片刻,等皇帝散了朝,咱家再过来!”高公公说罢,习惯性地甩着拂尘,扬长而去。
高公公蹒跚走远后,杨瑾仔细观察起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此人器宇轩昂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方巾束发,一身素白长袍,看上去一副文人公子的装扮,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那难以言喻的相貌。古时楚国有位公子名曰宋玉,据说是名动全国的美男子,而杨瑾此刻身边的年轻人,俨然就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男子,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简直惊为天人。
杨瑾精通设计铸造,看到此人的脸,他不由得惊叹,世上竟有如此貌美的男子。此人堪称完美的五官,仿佛经过一系列精密计算,反复推演计算后,才能协调完美地组合在一起,没有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
“在下杨瑾,请问足下如何称呼?”杨瑾越发对那人感到好奇,主动打起招呼。
“韩羽。”那人看向杨瑾,淡淡一笑,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便又不再说话。
韩羽的笑容稍稍有点僵硬,虽然他在用微笑表示善意,可是这种僵硬的笑容出现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总让杨瑾感觉哪里不协调,尤其是他的眼神儿有点儿……杨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因为他的眼神准确地说,什么都没有,冰冷空洞,仿佛没有任何世间凡人的感情。
杨瑾正心中暗想,果然人世中还是不存在所谓的“绝对完美”,即便如韩羽这般的美男子,也终归还是有“缺陷”的。始皇帝散了朝,吩咐赵高宣韩羽、杨瑾二人觐见。杨瑾疾步向殿前走去,而韩羽居然气度从容,不卑不亢,让杨瑾自愧不如。两人三呼万岁行九叩之礼后,杨瑾有心一睹始皇尊容,可又不能轻易抬头。
殿上传来一个尖锐洪亮的声音:“二人抬头。”
赵高虽是宦臣,但深得始皇帝宠信,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同样是相似的尖声细气的声音,可那份威严气势却是高公公永远无法具备的。杨瑾谨慎地缓缓抬头,看到赵高锦衣大袍站在大殿之上,花白的头发从发冠中垂下,双眼炯炯有神,两条长眉垂至眼角。赵高看了看二人,脸上展现出一丝不阴不阳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
杨瑾勉强能够看到殿内正中高坐一人,却因冕冠遮掩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唯有整齐茂密的胡须非常惹眼。赵高正俯首在始皇身旁低声耳语,杨瑾自然也听不到他们说的内容。
“杨瑾!”赵高回到台阶之上,用手点指。
“小人在。”杨瑾连忙上前一步,没想到赵高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
“听蒙恬说……”赵高语调拉着长音,也不加官职,直呼蒙恬其名,“你能制造活动自由的人偶?”
“正是。”杨瑾不敢怠慢,连忙回答。
“这活动人偶,有何用途?”赵高又继续问道。
既然蒙恬是保举杨瑾担任大匠作,杨瑾心知肚明会被问及此事,早已想好说辞,回答道:“可以代替军民围杀云中野兽!”
杨瑾的人偶目前还不能取代军队,只能用于对付那些几无智商的魔物,还需引魔物主动进攻,在正面交战中才能发挥出杀伤力。如果那魔物懂得主动回避,或避实就虚,以它们远远超出常人的敏捷,这些行动僵硬的人偶只能追在魔物屁股后面吃土,若硬要说有用,人偶原本就是出于杨瑾自娱自乐的产物,他一时间还真说不出具体该有何用,因此话语中有所保留。
至于魔物,虽然蒙恬早已密报朝中,始皇也派了徐福前往边关,赵高作为始皇亲信近臣,不可能不知道。可是终归杨瑾旁边还有一个韩羽,而韩羽是否知道魔物的存在,杨瑾并不清楚,是以他没有说出“魔物”二字。
赵高眉梢一挑,轻蔑地撇嘴说道:“仅仅是猎杀野物,这与猎人下套设阱又有何两样?偏要耗时耗力做成人偶,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能以机栝之力,驱动人偶,已实属难得。更能让人偶活动自如,且做出猎杀动作,更是不容易。”谁也没有想到殿内的秦始皇在此时张开金口。
若是换作以往,秦始皇断不会说出此番话,皆因他在海上,见过了那神奇的宛渠国人。杨瑾制造出的活动人偶比起那宛渠国的钢铁巨人,无疑还有着天渊之别,可是放眼天下,现如今能做到杨瑾这一步的又有几人?如果让这技术发展一百年、五百年乃至一千年……焉知不能如宛渠国人一般?秦始皇的梦想是要大秦的天下千秋万代,若让杨瑾的技术发展到那时,试问天上地下,还有谁能够撼动大秦江山,所以始皇帝丝毫没有把杨瑾制作的人偶视为奇技淫巧。
赵高一时没能准确把握圣意,赶紧垂首欠身道:“陛下圣明!”
“蒙恬举荐你为大匠作,”秦始皇遥望殿外杨瑾,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朕的大匠作已经有了人选。你既然习墨家本领,精于制造,就做他的副手吧!”
杨瑾闻听秦始皇所言,难免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年纪尚轻,也不明官场之道,倘若一步登天坐到大匠作的位置上,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便也释然,但心中仍旧存疑,应声说道:“是!却不知这大匠作是哪位大人!”
始皇帝没有说话,赵高说道:“就是你身边的韩羽!韩羽,你二人今后将共同主持铸造十二金人之事,且见见吧!”
韩羽仍旧用他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平静地道:“我们两个,方才已经见过了!”
杨瑾惊讶地看向韩羽,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匠作人选居然就是此人。看年纪,此人也不比他更大;看外表,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却不知他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本事,能得始皇如此青睐!
……
离开章台宫,杨瑾独自回到蒙毅府上,顾勇和陶素马上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
“三哥,宫里什么样子?听说宫里养着麒麟、凤凰!你看到了吗?”顾勇兴奋地问道。
陶素则不等顾勇说完,也着急地道:“始皇帝封你为大匠作了?”
“大匠作已经有了人选,”杨瑾用手抵着他们两人几乎贴到自己的脸,“是始皇帝钦选的人,我任副手!”
顾勇不服地埋怨道:“怎会如此?有蒙将军的举荐,大匠作的位置居然还会让旁人占了去?难道那人比你的建造之术还要高明?”
杨瑾哂然一笑,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目中无人。”
陶素又好奇地追问道:“三哥,始皇帝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四张面孔,八只眼睛,可以随时看到整个天下四面八方?”
杨瑾忍俊不禁,重重拍了陶素一下:“你呀,始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是人类,怎么会长成那副样子?那岂不成了妖怪?”
兄弟三人正在叙话,屋外忽地传来蒙毅的开怀大笑,笑声豪迈爽朗,与蒙恬如出一辙。杨瑾挥开顾勇和陶素,连忙起身致意。
蒙毅已经听闻秦始皇的安排,安慰杨瑾说道:“虽然是大匠作的副手,却也是极高权位了,不必沮丧,想你深受我兄长信任,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是!谢将军夸奖!”杨瑾恭敬地回答,又好奇地问道,“却不知那韩羽是何方神圣,能成为皇帝钦点的大匠作?”
“此人……”蒙毅语气微微一顿,思索着说,“是始皇帝东巡途中认识的一位奇人,一番言谈之后,始皇对他的建造技艺甚是青睐,所以拜为大匠作,正好主持铸造十二金人!”
“东巡途中么……”杨瑾不禁也陷入沉思。
始皇东巡,有异士献玉,言“祖龙今年死”,随后始皇遇海外仙人,授“十二金人延寿之法”,再接着就遇到了韩羽,精于制造,拜为大匠作,负责铸造十二金人……
这一切的进展,未免太过机缘巧合,世间真的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发生吗?杨瑾总觉得这其中似乎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间却又无法想明白究竟哪儿不妥。
发生在秦始皇身边的事情,虽然蒙毅再清楚不过,可杨瑾也不便过多追问。蒙毅自然还要备上宴席为杨瑾庆祝,有了前车之鉴,杨瑾借口明日还有诸多要务在身,叮嘱蒙毅席上不要备酒。
翌日一早,杨瑾收拾妥当,带上陶素和顾勇随行,准备动身前往大匠作衙门,不承想楚狸竟然换了一身男装,也跑了来。
“我一个人在府里无聊,闲闷得很,我也要跟你一起去!”楚狸抓着杨瑾的手臂,央求说道。
杨瑾对此自然并不反对,自从那晚之后,虽然楚狸神色如常,却不知是否因为在蒙毅府中规矩约束太多,显得不太自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两人接触还是比在长城军营中少了许多。今日杨瑾一见楚狸也要同行,此时看来,楚狸并未生他的气,杨瑾自然也开心起来。
要铸造十二尊金人,这是一项极庞大复杂的艰巨工程。杨瑾与韩羽见面后,当然要先问起这金人规模。
韩羽讲解道:“我早已设计好图形,并得到皇帝许可,这所铸的十二金人,要有站有坐,姿态各异,无一重复相同。坐姿金人高有五丈,而立姿金人最大者高达十二丈。”
杨瑾听到韩羽所说的数据,吃了一惊,问道:“这全部金人,都要以铜铁铸造,实心的吗?”
韩羽倒没因杨瑾的吃惊而感到意外,淡然点头承认:“那是自然!”
杨瑾倒抽一口冷气,眉头深深皱起:“十二座金人,必须全部是实心的,这需要耗费多少铜铁?”
“皇帝已收天下之兵,况且大秦国力鼎盛,”韩羽信心十足地说道,“铜铁原料自然不在话下,无须担忧。”
杨瑾想了一想,又问:“这铜人是采用一体浇铸,还是分体浇铸,然后再组合起来?”
韩羽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听韩羽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但是他神色依旧平静,眼神中波澜不惊。
杨瑾解释说道:“倘若是一体浇铸,单是浇铸倒还算简单,只需以传统的地坑法,在地上挖出大坑,然后依坑建模,就能开始浇铸金人,只是……体积如此巨大的金人,重量可想而知,最大的问题是,要如何把它拖出大坑呢?”
韩羽不假思索,淡然地说道:“这个倒也简单,可事先修筑高台,于台中挖坑建模,待到金人铸成,只需破开高台,再用滚木运走金人即可!等到铸下一个金人时,再补好筑台,重做范模便可以了。”
杨瑾仍旧心中存疑,说道:“范模倒是可以如此,可浇铸要如何进行呢?据我所知,我大秦最大的坩埚,一次也只不过能熔炼二十五斤铜铁金汁,而哪怕是那种体型最小的坐姿金人,重量也将有……”
杨瑾说到此次,在心里简单测算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至少重达二十五万斤,也就是说,即使是浇铸一个最小的金人,也需使用一万套坩锅。”
韩羽听后,不以为意,说道:“所以,若想铸成十二金人,旁人费尽心思也做不到,只有始皇帝可以。制造一万套坩埚,征召数万徒工,不过是始皇帝一道旨意的事儿。”
杨瑾知道韩羽会错了意,苦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一万套坩埚,得分散开来熔炼铜铁,是吧?”
韩羽颔首承认:“不错!”
杨瑾接着说道:“分散熔炼容易,可是如何集中浇铸呢?如果等到把这一万口坩埚里熔化的铜液逐一收集起来,再进行浇铸的时候,那时恐怕所有铜液都已经凝固了,还怎么浇铸?”
韩羽再次露出他那不协调的笑容,回答说:“不错!所以,我们必须先要选址,一定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地点,此地需要能容纳数万徒工,而且还得居于高处,至于范模的铸台,则要放在所有这些坩埚之下……”
杨瑾被韩羽一言点醒,不待他说完,立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择一高山?在整面山坡上建好一万处坩埚,再将它们互相连接起来,于山下建造铸台,最终以百川归海之势浇铸铜人?”
韩羽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杨瑾反而沮丧摇头,说道:“如此,工程浩大无比!也太……也太劳民伤财了吧?”
韩羽表情冷淡,仿佛世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动他的事情,开口说:“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韩羽说罢,将目光投向翠峦叠起的远方,仿佛在那虚空般的眼睛当中有些什么,只是他目光依旧空洞而淡然。
咸阳城依山傍水,选址之行倒像早春郊游,身为大匠作的韩羽没带一名随从,竟然孤身一人,见到杨瑾一行四人结伴同行,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什么都没有问。自从上次杨瑾与韩羽进行一次关于如何铸造金人的对话后,韩羽便少言寡语,一路之上既不说话,也不跟杨瑾交流,只顾沿途查看山川景色。
“敢问韩兄,”杨瑾身为韩羽的副手,跟在他的身旁,终于耐不住沉默带来的尴尬,开口搭话,“韩兄乃圣上钦点,不知韩兄师承何门?”
“我吗?无门无派。”韩羽笑容一闪即逝,说完就不再说话。
“我看这小子除了有张小白脸,哪里都不如三哥,凭什么他就是皇帝钦点的大匠作!”顾勇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
“我猜啊,”陶素贴近顾勇耳边,坏笑着低声说,“你瞧他那么俊俏,面皮白白嫩嫩,说不定是皇帝的男宠。”
杨瑾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不知为何,韩羽即便笑起来,也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杨瑾始终觉得他其实是在真心是好,只是表情总欠缺了点什么。楚狸听到陶素的胡言乱语,强忍着笑,快步赶到前边,赶上韩羽。
“韩羽大哥,听说你负责铸造这金人,是为了破祖龙死的诅咒?”楚狸笑靥如花,口吐芳兰,“可是铸十二尊金人,怎么就能把这个诅咒破除掉呢?”
“这个嘛,源于另一个传言!”韩羽望向楚狸,又是淡淡一笑。
楚狸这样的绝色美人儿正对韩羽巧笑倩兮,与其说她穿着男装是为改扮外形,倒不如说是为了更加方便行动,可就算她裹上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天生丽质,况且满身女孩儿家天生的体香,就算是瞎子也察觉得出她是女人。
然而韩羽的神态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就连杨瑾看在眼里,都不禁产生些许猜疑:“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韩羽,面对楚狸也还是那副看淡一切的从容,不会真的是皇帝的男宠吧?”
韩羽语气淡漠地说道,仿佛寻常百姓说起柴米油盐:“据说始皇帝遇到那献玉的异人后,巡视东海的途中,遇到了仙人,仙人口诵歌谣,歌谣唱道:渠去一,显于金,百邪避,百瑞生。始皇帝领悟了仙人之意,才决定铸造十二金人。”
“这歌谣究竟什么意思呢?什么渠啊,百邪百瑞的?莫名其妙。”楚狸不解地追问。
韩羽耐心解释说:“渠意为大,‘大’字去了‘一’便是‘人’字,依附于金则显赫,可令百邪退避,百瑞丛生。故此铸十二尊金色的巨人,可保圣上龙体安康,江山千秋万代。”
楚狸眼珠儿溜溜一转,笑问道:“韩公子相信这个说法么?”
韩羽微微一笑,对楚狸的问题不置一词,目视远方,目光似旧空洞无物,又仿佛蕴含难以解读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