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他妈的傲娇起来了?!”李真也忿忿地骂了一句。
宙斯给他留下来的信息让他稍稍有些吃惊——因为升天技术。那些信息表明这技术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可以进入到试验阶段了。但并非他所想的那种彻底升天,而仅仅是离体体验而已——最后还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不过倘若真到了最终那一步,李真现在也走不开——他总不能抛妻弃子。不过仅仅是离体体验的话,他倒是可以试一试。因为在这一方面,他具有相当的优势。
升天技术,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大多数人在看到这个词儿之后想的就是“飞升”——像神仙一样灵魂离体,成为不朽的存在。
可惜如果问题真的这么简单,这个技术早就有可行性了——用计算机来模拟人类的思维,然后将人类的意识导入其中。人类现在做不到这事儿是因为造不出可以处理人脑所拥有的巨量信息的电脑,并不意味着理论不可行。
而恐龙文明一定做得到——一个可以造出月球的文明,在计算机领域必然强大得无可想象。他们之所以没那么干,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么干是白费劲儿。
把意识上传了,总还需要载体。就算花费好大一番力气将载体造好了,将所有人的意识上传了……然后放在哪呢?
放在地球上不保险,发射去宇宙空间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那设备就坏掉了?谁知道会不会倒霉地被一颗陨石击毁了?那不叫升天技术,那叫作死技术。
恐龙文明的升天技术,其实可以用另一个修仙词语来解释:肉身成圣。仙人们淬炼肉体,最后囫囵个儿地飞升仙界。而到了恐龙文明这里,便是将一个人的身体分解,转化为能量形式。再以这些能量构成一个“场”,一个可以承载思维的“场”。说到底自己还是自己,只不过发生了“质能转换”。
将一个人转化为纯粹的能量威力有多大?李真不清楚,但估计那种威力必然难以想象。由这样的能量构成一个个体……那必然远非什么磁场态可以比拟的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真忽然瞪大眼睛,意识到一个相当惊人的事实。
这是否意味着……那些家伙已经掌握了将一个物体彻底转化为能量的方法??
而这方法就掌握在沈幕的手中??
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没有盖亚该有多好——既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再过上几年几十年,古神便已经构不成威胁了。那时候人们可以选择付出巨大代价消灭它,或者同它和谈——那将是如何扬眉吐气的情景。
他遗憾地摇头,看向身下的这颗星球。
的确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上一次他这样看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不过那时他做好了死去的准备。现在他已经有了挺好的生活,父母双全,有妻子儿子。
父亲和母亲过得都很好。之前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他们悲痛欲绝。但张可松将二老接到了南吕宋,对待他们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但那时候她是人们心中的“神”,父亲与母亲那样的小市民总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一直生活得郁郁寡欢,不肯居住在总统府里,而是住在市区的某处民房里。
那时候南吕宋还不像如今这样繁荣,难以想象他们吃了多少苦。直到最后自己回来了,他们才真的将可松当成了儿媳妇儿——欢喜地迁居了。
直到现在,李真都觉得他们喜欢可松甚至甚于自己。这当然是玩笑话,可事实看起来就是这样子。他可以理解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可松“大恩”他们一辈子都会放在心上。
而可松的父亲……
是去年才来到南吕宋的。站在帝国的角度,他的刑期未满。在南吕宋的角度,他是最高首脑的家属——共和国总统的父亲在另一个国家服刑,这种事情听起来未免太荒唐了些。
吕宋人一直在同帝国人交涉,直到去年以加快技术输出为代价,帝国的皇帝才发了一道特赦令。然而那位老人现在独居在南吕宋的某处公寓里,很少踏进总统府。外面的世界经历剧变,然而他被圈禁,几乎无法切身体会那种可怕的变革。从一方面来讲那是好事,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人已经完全与世界脱轨了。
李真甚至有几次听可松说,他父亲之所以迟迟未被引渡到南吕宋来,是因为他本人不肯离开帝国。
而原因……张可松说的时候有些黯然,李真则有些惊讶。
因为那位曾经的帝国特务府局长认为张可松叛国了。
李真难以理解那位老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出卖国家机密在前,另一方面,他却又对那个将他关起来的国家怀有无比深沉的情感。矛盾与统一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和谐地共处着。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矛盾体吧。
就比如他自己——他深爱自己现在的生活,却答应了宙斯去做第一个试验者。之前应允他的时候,李真觉得那研究取得进展还遥遥无期,至少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这样的时间跨度,总会令人不自觉地忽略很多事情——比如别离时的痛苦。
然而现在他得到消息了: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这意味着或许今年,或许短短几年之后,他就要踏进那个未知的领域了。一旦时间跨度从几十年缩短为几年,他就不得不考虑到……
自己真的舍得么?
为了人类文明!
——这样的口号一喊出来,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知道自己并非历史资料上一个简短的名字,也不是大数据库里一个不起眼儿的字符——对于一个人来说,他自己即是世界。
即便为了那样崇高的目的去做出牺牲,李真仍然情不自禁地心生犹疑了。因为这并非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在战斗的时候,头脑被各种激烈的情绪紧紧攫住,在刹那之间做出任何选择都有可能,甚至选择同归于尽、舍生取义也不奇怪。
然而眼下却是一场更加漫长的战争,留给他选择的时间也漫长得可怕。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本身,而是时间。时间有可能摧毁一切勇气。
眼下他真的有点儿不清楚,一旦那一天到来,而他面对着自己身边那些最亲近的人——那些还想要和他如往常一样过完之后的很多天的那些人——他还能不能毫不犹豫地说:好,让我来吧。
李真想了挺多东西,但终究都没有个明确的答案。于是到最后他也只能像许许多多遇到此类状况的普通人那样,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来——“靠。”
然后他降低高度,看大地重新扑面而来。天空渐渐变成蓝色,太阳重新耀眼起来。
而北川晴明还在更下方等着他——那四枚导弹被一个巨大的冰盘托着,好像在送给李真展览。她仰面目不转睛地看李真落至她的身边,然后指了指远方:“我看到有人飞走了。”
李真被她的冰蓝色大眼睛看得有些奇怪,皱眉说:“你干嘛还待在这儿吹风?”
北川晴明微微摇头笑了笑:“本想看神仙打架,但是你们声势太大,我没敢凑过去。我想问问你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李真斜眼看了看那四枚导弹、撇撇嘴:“交给地面处理吧。往好的一面说——现在咱们也是有核国家了。”
北川晴明惊讶地皱眉:“就这样?你不追究这些东西是哪来的?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往这边丢核弹?”
“俄罗斯那边来的。”李真想了想说,“目标不是我们,是古神。我估计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发了疯,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你知道一旦到了乱世,什么人都有。不过当地政府也是奇葩,这种东西都能落到反政府军手里——估计是内部有人发动政变,快完蛋了。”
北川晴明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说:“是你们搞出来的大混乱,今天还只是刚刚开头儿。就现在,全世界上肯定有很多人正在死去,肯定有很多地方正在交火——你……不觉得内疚吗?”
两个人沉默着下降了好一会儿,李真才说:“同我将要为你们做出的牺牲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你这有点儿居功自傲的意思。”北川晴明的嘴角反倒出现了一丝笑意。
李真笑着摇头:“我不该吗?或者非得虚怀若谷?那样也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最后大大地宣扬一番,好教我一旦死掉了,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我的父母妻儿都贡在神坛上——因为他们记得我的好。男人嘛,一辈子不就图这个。”
“……你从前的觉悟可没这样低。”
“所以我们从前活得累。”李真笑着说。
※※※
回到地面上之后他将一堆善后的事情抛给自己的副官,独个儿去找可松。
眼下可松斜卧在床上,手搁在肚子上面,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跟她儿子说什么。李真推开了门,远远地在门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分多钟可松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呀了一声,问:“刚才出什么事儿了?我差点被人推进紧急避难所里——你坐那儿干嘛?”
李真笑着摇摇头:“我看你倒一点儿不紧张——我刚才差点飞出地球儿去,想着身上搞不好有辐射,暂时离咱儿子远点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个混蛋发神经。”
他就把事情说了,末了补了一句:“我还真就没想明白,这孙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到底什么毛病?”
张可松皱了皱眉,将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上,拿起一边的橙汁抿了一口。
然后她不确定地说:“或许……或许……”
原本皱着眉,但说了两个“或许”,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展眉道:“那人还挺有意思的。”
李真愣了愣:“有意思?他妈的他在给我丢核弹!”
“嗳!”可松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教坏了儿子。
但李真在心里嘀咕——那小王八蛋早不知道偷听了多少少儿不宜的了。
“我先问你啊,他说,那个大主宰……和他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张可松说。
李真不明白她干嘛问这个,想了想回道:“对。他的意思是,第一代大主宰和他都是初代种。他还特瞧不起现在的这些类种,说他们就好比猴子。”
“噢……”可松又问,“那你之前……你把那个人吸收掉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皱眉,仿佛想起那件事情心里相当不舒服:“你把那个人吸收掉了,但是那个人,照你的说法,那个人的意识里实际上是‘卵’占主导地位,对不对?”
“对。”
“那么也就相当于你把‘卵’也吸收掉了。那么还是按照你的说法——卵是大主宰的一部分,相当于它的二分之一。”可松看着李真,拿手指朝他点一点,“岂不就相当于,你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大主宰’了?”
她紧接着又故意瞪大眼睛,拿手捂住嘴:“我的天呐,那我不就是……嗯……上帝的媳妇儿?”
李真弄被她这逻辑弄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最后一代大主宰分裂成黄帝和卵,而自己又继承了黄帝的血统,后来又吸收了那枚卵……
这样一想……
他也瞪大了眼睛:“诶?我成神啦?”
“就美吧你!”张可松笑着把一个枕头摔给他。
李真接住那枕头,也笑起来——实际上他笑的是,找这么一个媳妇儿可真不容易。换句话说,这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可以像眼前这位一样,一开始就对他知根知底儿,到了现在又可以在讨论这些令平常人震惊无比的问题时表现得如此淡定恬然呢?
这感觉就像是一对普通小两口儿饭后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剧边聊天,然而聊的都是“明天往哪哪丢两枚核弹,后天打爆哪个星球”之类的问题——谁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
他这边没笑完,那边可松就又说:“你还没想明白吗?那人肯定觉得自己特别寂寞——因为和自己同时代的老战友都没了,现在他所谓的那些同类又都是小屁孩。所以呢……他把你当朋友了。不然你觉得为啥你自己跑去人家神国的时候,他会拉着你絮絮叨叨地说那么多?那完全就是在喝茶聊天呀!”
“因为实际上你就是大主宰呀!”
李真又愣了——关于宙斯对自己的温和态度,他想了很多,也给了自己不少解释。
然而他可从来没像张可松这样想!
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才能往这边儿靠?
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但张可松却说得兴奋起来了,自顾自地继续下去:“嗯……俄罗斯那边飞来四枚核弹,他碰巧儿出来找你,赶上了,就给拦下来了。他肯定觉得自己帮了你一个大忙,所以兴冲冲找你讨喜来了。”
“但是你想啊,他又瞧不起人类,也许也不乐意装成人跑下来找你。但是他又想跟你表功呀,但是表功,总不好走到你面前,把那些东西摆出来,然后说你看我给你拦下来四枚核弹吧?”
“……怎么就不可以?”李真皱眉问。
张可松以手抚额头:“我的天,你的情商哪去啦?我问你,要是哪天你给远山找来了一件他很想要的东西,你这人本身又特别扭,性子特别傲,你是会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喏,远山,我把你要的东西找来了,还是会直接把东西丢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人转身走开,自己在心里偷着乐?”
李真的嘴角抽了抽,迟疑着说:“这不是一码事吧?”
然后他又瞪眼:“可那是核弹!!”
“那你接住它们的时候费事吗?”张可松问,“他知道你肯定可以的呀!你是大主宰呀!”
这下子,李真不说话了。
张可松来了劲儿,扳着手指头:“所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的小伙伴觉得自己立了功,巴巴地找你来报喜,拿石子儿丢你家窗户。结果你二话不说推开窗户跳出来抬手赏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他不气疯了才怪!”
“所以我说啊,那人可真有意思!”
李真很想说——可是他还要我代他做试验者!
但一方面他从未对可松提起过这件事,因为怕她担心。另一方面,他觉得哪怕自己真说了这事儿,可松也会说——我说你是他的小伙伴,又没说你是他爸爸,他肯定也不能对你太好呀。
于是李真被她说得没法儿还嘴,想要说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然而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可松说得太靠谱儿了——想到宙斯之前的表现,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最后他只好叫道:“你还帮着他说话——你不怕万一把儿子吓着了?!”
张可松抿嘴一笑:“那我也没说你揍得不对呀——那就是一个熊孩子!小猫小狗再可爱,也毕竟不是人嘛!”
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得李真舒服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