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先是看到了一堵高墙。
他贴着海面飞行,超音速巡航时带起一阵狂风,将身下的海水犁开一道长长的轨迹。他本是打算,倘若在海面上遇到了失事的船舶,或许可以帮上一把。
但在看见那道高墙之后他意识到,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足有四十米高的巨浪。从天际的这一头,延展到天际的那一头,没有边际。如果飞得足够高,从极高空向下看的话,会意识到这不是一道墙,而是一个由四十多米高的巨浪构成的圆环。
这巨浪的圆环以南极大陆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展,好像一枚原子弹爆炸之后产生的冲击波。但它将会具有令人更加恐惧的力量,坚定地摧毁沿途遭遇的一切事物。
哪怕这仅仅是脚下那个巨大存在的“第一声啼哭”或者“第一个哈欠”,在旧时代也已经足够将人类文明毁灭一次了。
李真飞得更高一些,让那道巨浪在自己身下凶猛地推进过去。他听到了比炸雷还要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他的身体都微微发颤。紧随巨浪其后的是一片乌黑色的浓云,仿佛玄幻世界里邪恶大法师播散出来的瘟疫之云。狂暴的风雨席卷而来,一旦落到人的身上便蒸腾起浓重的灰色雾气——他的衣服很快就变得残破不堪。
这是可怕的强酸雨。
阳光被遮蔽了。李真紧抿嘴唇破开这酸雨,继续向前飞行。
他想要去看看那座“火山”。他并不如何担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因为古神的力量足以照料他们。然而那个巨大而古老的存在也表现得急切不安。因为这世界上唯一能够令它惶恐东西即将苏醒。它想要李真践行曾经对它的承诺,但如今已经不是十年前——人类茫然无措,没有任何一样可以同它“坐下来谈谈”的资本。
至少他们还有升天技术。到了如今这局面,“升天”大概会是绝多数人唯一的出路。要么死去,要么变成他们所一直畏惧的“孤魂野鬼”。
他只花了十分钟的时间,便见到南极大陆的轮廓。这片长年被冰雪覆盖的净土已经变得狰狞可怕。李真先是看到一块晦暗不明的“红宝石”。整片大陆上都布满暗红色的熔岩。泼天的强酸雨倾泻到火热的熔岩上,却被迅速蒸发。那些岩浆还在流动,从大陆边缘流进海洋里,附近的海水都在剧烈沸腾,仿佛一个巨人在熬一锅粥。
整片大陆上的冰雪都已经消融、汇入海水当中。先前见到的巨浪便是那一次喷发的杰作——冰雪转化成的液体被狂暴的冲击波推动着,扩散向北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广阔无垠的大洋也无力在短时间里消化这样的力量,它们终究会席卷每一片大陆。
神话传中滔天的大洪水,很快将变成现实——至少对于那些不在内陆深处的人而言。
再疾速向前五分钟,李真看到了那可怕的“伤口”。那是一个如同海洋一般辽阔的火山口,数以亿万吨计的岩浆在边缘构成落差几十米的火红色瀑布。
此处的温度已经极高,李真身上残存的衣服开始自燃,很快化为灰烬。
他身处这火山口的上空,周围的空气变成淡红色。这一片区域的大气成分已经完全改变,他几乎没法儿呼吸到氧气。
但身体里另外一些远不同于人类的结构开始发挥作用,将一切用得着的元素转化为他新的动力源泉。
这一次爆发……来的蹊跷。
因为李真没有感受到“峰值”的到来。
人类的物理学水平已经可以勉强做到提前预警了——至少可以在下一次“峰值”到来半年之前寻到蛛丝马迹。
而这一次绝不会是“自然灾害”。旧时代人类虽然没有大规模普及超级能力,然而不可能连南极大陆冰雪层之下隐藏了这样巨大的一座火山也搞不清楚。他来此就是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就眼下的状况来看,即便曾经有,也早被熔岩摧毁了。
李真在这样一片火云里吐出一口浊气,再次冲向高空。
所以即便是他,接近神明的存在,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也没有意识到就在他脚下这片南极大陆的土地上、在厚重的岩浆流之下,藏着一枚“胶囊”。
这枚胶囊的位置,在从前的“长城站”。自从人类天基工程开始建造之后这里就被废弃了。人们要离开这颗星球、驶向更加广袤的太空。再去探索它的秘密已经毫无必要,而且更加担心将其惊醒。
胶囊就在被废弃的长城站土层之下。
胶囊实际上是一个生物舱。但不是十几年前那种简陋——在当时当然算得上先进——的东西。
它已经大了很多很多,在天基站工程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太空星梭上的标配。实际上这东西就相当于游轮上的救生艇。
但它能够在星梭失事之后高速返回大气层。哪怕像一颗流星一样坠落、与大气高速摩擦,坚固的表面也能保证其中人类的安全。
舱内的营养液可以维持一个普通人类一年到两年的休眠。倘若在其中的是一个拥有特定能力的异能者,那么这个时间,有可能延续到十年。
现在身处这颗胶囊之中的一个男人,瞪大了眼睛,在面前昏暗斑驳的屏幕上看到李真的身形远去、渐渐消失不见。
随后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吐出的气体在胶囊不大的、被液体填充满的空间内部变成一连串咕噜咕噜作响的气泡,很快被舱壁上的维生装置吸收,变成新的养分。
他想要试着活动身体,但意识到自己几乎已经对四肢、躯干失掉操控能力。
紧贴着面孔的显示屏发出微弱的荧光,照亮有限的一片区域。可以看到他的头发和胡须已经很长很长,像一团浓密的海藻那样,将他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舱内空间不大,几乎可以被看做是一口稍微宽敞一些的棺材。
他已经在这里沉睡了八个年头。
八年的沉睡令他的肢体萎缩,只剩下一颗突兀的大脑袋。但就是这颗大脑……
引发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
这男人又歇了一会儿,才眨眨眼。屏幕捕捉到他眼部的动作,弹出一个窗口。依照很多年前的计划,这应该会启动一个逃生程序。
但弹出的窗口上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枚淡绿色的光标跳动不停。
男人愣了一会儿,微微苦笑起来。他意识到真相应该是,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没有预留什么“逃生程序”。
但他并不以为意。
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重新陷入再不会醒来的沉眠。
※※※
红光出现的时候,应决然刚刚踏上飞机的第一级舷梯。
一个小时之后他得到消息,南半球露出海平面的陆地面积,已经不足一小时之前的十分之一。
他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灾难。
隔离带,现在还存在着。这意味着人们的活动范围受限,即便通过特殊装置可以打开“门”,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行动。
这将会给疏散工作带来多么可怕的影响!
他已经能够想象那画面了——也许一个小时之前南半球的人们得知噩耗,试图逃离。然而成千上万的人拥堵在一扇门前,却只能分批次通过。即便他们因为外力的约束真的做到了井井有条,那灾难也不会留给他们什么机会。
巨大浪潮席卷大陆的低洼地带,也许某一部分能力者可以在那样的狂暴力量摧残之下活下来,但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那样的自然伟力是他们不可能抗拒的。
北半球的沿海,毫无疑问也将紧随其后被彻底摧毁。不可能有太多人活下来。
“怎么会这样?!”他抓紧了座椅的扶手,怀着无处发泄的悲愤之情叫出声来。
但戴炳成沉默无语。在很久之后只轻叹一口气。
“我们应该没必要去燕京了。”这位老人说,“就在这里等吧。我想李真很快会来。”
“我们……”应决然迟疑着说。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在这种程度的灾难面前,令自己也感到有些羞愧,“应该不能成事了。”
是的,他感到很羞愧——在这种时候,他心中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念头,是如此的。
显而易见的局面。
脚底下那东西可能要提前苏醒。在这样紧迫而巨大的危机面前,李真不会再允许争夺权力这种事情发生,遑论什么“和平移交”。
天基站建设没有完成,只能带走极其有限的一些人。至于谁走谁留……这需要铁腕镇压。
如果真的如戴炳成所说,李真一直知道“组织”的存在、甚至一直清楚他应决然自己在这些年里身处何地、一直默许着“组织”的发展只为在最后一刻将权力重新交还给他们的话,那么意味着到了现在,“组织”已经完全失去了李真需要的那种价值。
没有时间,再让他们全面接手;没有时间,再让他们平息社会动荡;没有时间,再让他们完成收尾工程、领导全人类欢欣鼓舞地移民火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决然。”戴炳成微微摇头,随后向空乘人员说,“你们可以离开这儿了。”
待机组人员下了飞机,戴炳成才看着这位他多年前的老部下、如今额头已经生出细纹、但相比自己还算得上是年轻的应决然说,“事情还没那么悲观。可能你不清楚一件事。”
“十多年前在世界峰会之后,在一个房间里,就只有我和李真。那时候他对我说的是,他从未想过能把所有人,都给拯救了。”
“他想要建造移民工程,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有打算带上那些普通人。他想要送走的,是新人类。包括他的儿子那样的人。”
“至于后来有了升天技术,大概他才开始真正想要试着拯救所有人。李真是一个好人,但并非圣人。”
应决然错愕片刻。
戴炳成又笑起来:“其实今天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万幸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无论你还是李真,你们都有一个理想,总想要做点儿什么。不管你们曾经如何向现实妥协,但我知道你们心里总还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我在醒来之后知道如今这状况,说实话这样的局面在我冬眠以前,在世界峰会之后,我曾经担忧过。一个像李真那样的人,拥有了近乎神灵的力量,又想要拯救些什么……如今想,这样的局面几乎是必然的。”
“像一个赌气的孩子或者青春期的少年人——你们可以不理解我,但我一定要做给你们看。做成之后,你们总会体谅我感激我。”
戴炳成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在面前的小桌上,盯着那水杯,继续说:“所以他妥协了。他搞出两个帝国,高压统治。但也只是为了一个偏执的完美主义理想——想要拯救所有人。”
“但如果是我,我不会冒这样的险。决然,你们是多么幸运?十年的时间里,它竟然没有苏醒,能让你们完成大半个天基站的建设。”
“李真对我说他不确定那东西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也许明天,也许十万年之后。但他要做的是什么事?他要做的事,赌注是整个人类文明。他怎么敢——哪怕他自己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严酷——怎么敢花费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么庞大的一个移民项目?”
“又怎么敢在十年之后,打算冒着社会全面动荡的风险,再将那样巨大的权力移交?无论移交给我还是移交给你……他怎么敢信得过?”
“局长,你……”应决然挺直了身子,皱起眉。
戴炳成笑了笑:“我信得过你。或者我也信不过你。实际上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几十年后的某天你会不会变了——这世界上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所以我说,这未必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