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特雷维尔先生:
很遗憾地通知您,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本人都在努力为您争取,但是您之前委托于我的那件事可能已经无法完成——哈瓦斯先生已经说动了部长先生,而图赫先生现在已经在跟本人施加压力,要求马上将国际电报线路的经营权租让给哈瓦斯通讯社。
您想必明白,作为部长先生手下的职员,本人必须首先以部长先生的考虑为行事准则,因而现已经对您的要求无能为力。
很抱歉,由于时间仓促,我只能写下本函告知于您。不过,请您放心,上次与您共进晚餐时,我们已经彼此留下了极其深刻和友善的印象,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友谊必将在其他地方结下累累硕果……”
【这个“图赫先生”是指夏尔·吉尔伯特·图赫(Charles Gilbert Tourret,1795-1858),法国政治家,在1848年6月28日开始的卡芬雅克内阁中担任农业与商业部的部长,现在是让·卡尔维特的顶头上司。】
在法兰西新闻社的办公室当中,夏尔轻轻地读着这封信,这是从农商部的署长让·卡尔维特那里寄过来的。
他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手却越攥越紧。
抛开官员惯用的那种毫无意义的虚华辞藻,这短短的几行字要说的东西很简单:你要拜托我干的事我没办法了,因为我的上司——部长大人本人在给我施压,打算把电报线路的经营权交给他,我扛不住,所以不打算办了,以后在其他地方我再给你帮忙吧。
读完了之后,夏尔右手狠狠一抓,把这封信给揉成了纸团。
“所以,这家伙就甩手不干了吗?以为写封这样狗屁不通的信就能安抚住我?这个地方他帮不上忙,其他地方我还要他来干什么!”夏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孔泽,目光中充满了怒火,“呸,什么扛不住压力,这些官油子的手段我还不明白?想要拖的话,一百种方法都有!他只是不想帮我们出力而已,这个混蛋!”
夏尔是路易·波拿巴的同党,他要是去求卡芬雅克将军手下的部长办事,那绝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只好去找了那些官僚,结果还是天不遂人愿,被人卡了一道。
“您说得对,他只是不想办而已。”即使在盛怒的老板面前,孔泽也没有丝毫的不安,语气还是一贯的沉静和冷漠,“上次我就看出来了,他很不热心,现在碰到一点挫折就想着后退,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个混蛋!”夏尔又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个缺德鬼!”
“他们就是这样,这些官油子公务员们关心的只是如何自保,在任时领取薪金捞好处,最后获得丰厚退休金。为达到这个伟大的目标,他们自认为可以为所欲为。就为了这个他们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
孔泽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同意夏尔的看法。
“他们在部里勾心斗角,在外面还是勾心斗角。我以前算是见多了,穷公务员们同没落贵族斗,而这批贵族破落子弟又想尽办法削尖了脑袋要在薪水簿上争一席之地。在这种环境里,有能力的人是很难上进的,他无法在这只有几个显赫人物作威作福的污泥浊水中卑躬屈膝,匍匐而行;即使爬上去的人呢?为了爬上高位他也得未老先衰……我算是把他们都看透了!”
因为切身经历的关系,孔泽说着说着就不免带上了一些个人的看法,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一个在官僚体系中不幸因为意外掉下来的人,总会充满了某种愤愤不平的情绪的。如果他还在那个体系里,他当然是不会这么说的。
“没错!自从新世纪以来,这个国家一切大声疾呼的争论、翻来覆去地衡量得失,都通过书面进行。结果报告尽管写得漂亮,法兰西却濒于破产了。人们总是坐而论,却不起而行。这个国家每年要写几百万份报告!官僚体制就此统治一切!各种档案、卷宗、文牍成捆成捆地增加,膨胀,而且日益美化。好像没有这些公文,国家就要垮台;没有这些通函,国家就寸步难行!这官僚阶层利用收入与支出之间的互不信任为自己谋利,他们不惜诽谤政府来维护自己的声誉,好像一切都是政府逼着他们干得一样。
总之,我们这个可怕的官僚体制把国家变成了小人国,把全国拴在首都的中央集权的铁链上,好象当时国家没有这些公务员时,什么事也没干过似的。他们象香菌寄生在梨树上一样,依附于公众事务,而又对公众事务全然漠不关心!”
夏尔也大骂了一通,用这样一番议论来发泄自己事业暂时受挫的愤怒。
不过发泄归发泄,两个人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就算骂得再狠也无助于解决问题,于是两个人很快就都收敛住了自己的情绪。
“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孔泽瞟了夏尔一眼,低声问,“是放弃还是继续?”
“为什么要放弃?不过是一点小挫折而已。”夏尔冷冷地回答,“事前我就想到了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没关系,我不会放弃的,这点打击我受得了,更不会因此而放弃。他们既然现在想租给哈瓦斯那就让他租吧,到时候我准把他们给搅个天翻地覆。”
“好吧,既然您这样想……”孔泽刚想说几句,突然门口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进来!”夏尔喊了一句。
然后一位职员走了进来,在夏尔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
“什么?”夏尔皱了皱眉头,然后马上反应了过来,“让他进来,我现在就见他!”
等职员领命而去之后,夏尔抬起头来看着孔泽。
“哈瓦斯先生亲自过来了。”
“什么!”孔泽表现出了和刚才夏尔一样的震惊。
“您先出去吧,等下我和他谈完了再过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夏尔现在已经完全镇定了,他反而有些好奇,想要弄清楚对方突然跑过来拜访自己是什么意思。
……
当一身衣冠楚楚的老人拿着一根手杖走进夏尔的办公室的时候,夏尔马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朝对方伸出了自己的手,好像刚才那个大发雷霆的人不是他一样。
“哈瓦斯先生,您今天能特意前来指点我这个后辈,我很荣兴。”
虽然又见到了一个在后世历史上能留下名字的大人物,一个未来传媒巨头的创始人,但是他已经生不起什么古怪的感触了——皇帝国王劳资都见过了,一个垄断巨头(未来的)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最基本的社交礼节他还是要遵守的,毕竟生意上的竞争是一回事,私下里的交往是另一回事。
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老人,很快握住了夏尔的手,用力地握紧了。“德·特雷维尔先生,您果然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年轻,真是让人惊讶。”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是却也很有力。
而就在这一握手之间,法国商界也正式承认了夏尔·德·特雷维尔作为一个新玩家的登场。
“正因为年轻,所以我才更需要向您和其他有经验的人学习嘛……”夏尔仍旧笑得十分欢畅,“您之前就给我很好地上了一课,直接通过图赫先生解决我们之间的竞争难题……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
“关于这一点,德·特雷维尔先生,我也十分遗憾,”哈瓦斯又笑了笑,好像真的很歉意似的,然后他坐到了夏尔的对面,“平心而论,我是极其不愿意将事态演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对特雷维尔家族我也充满了敬仰,可是……我想您也明白,电报线路的经营权对我们十分重要,所以我们无法坐视您抢在我们之前,很抱歉。”
虽然说得彬彬有礼,但是夏尔当然明白他的坚决态度。
“哦,没关系,商场嘛,大家都不能只讲情面……”他连连点头表示对对方的理解,“没关系的……既然我们决定投身于这个行业,这种程度的挫折我们还是受得了的……”
“您不生气的话那就太好了。”哈瓦斯先生又点了点头,然后又颇为奇怪地扫了夏尔一眼,“特雷维尔先生,既然您一直说希望听听老人的话,那么……我能给您几句建议吗?”
“您尽管说吧,我一定好好听着。”夏尔连忙回答。
“特雷维尔家族非要跑到这里来不可吗?”夏尔表态之后,哈瓦斯先生用了一种诚恳地语气,同时看着夏尔,“就我看来,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如此竞争……”
“可是……”
“特雷维尔家族在很多方面都可以大显身手,何必又跑到这个行业来,它的利润难道有铁路,有股票那么高?难道有田地和国债收入那么稳定?”夏尔刚想说什么,哈瓦斯先生又开口了。他的神气十分平和,好像老师对学生那样规劝着夏尔,“这些地方都可以让您取得满意的回报,您实在没有必要跑到这些地方来和我们拼杀,那完全是得不偿失的。”
听到了在礼貌中蕴含的警告和威胁之后,夏尔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接着,出乎夏尔预料的是,哈瓦斯先生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期票,放到了夏尔的办公桌上。
“我听说您之前找了卡尔维特先生办事?哎,这个人出了名的滑头,您找他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哈瓦斯先生叹了口气,好像真的为夏尔惋惜似的,“既然现在他没有把事情办成,那么您就没必要将钱给他了,您把这些钱拿回去吧,免得白白打了水漂……”
他的语气里,既有安抚,又有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对毛头小子的藐视,让夏尔心头不由得又闪过了一道怒火。
不过,说实话,他这话倒也不是一种伪装——在现在这个年代,也没有多少人明白垄断信息传递到底是一门多么可怕的生意。而且,他已经65岁了,实在没有精力去和别人拼争,只想着安安静静地经营自己的生意——在他看来,夏尔接下了支票然后带着特雷维尔家族体面离场是理想的结局,对方哪边都好。
看了一眼桌上的期票,发现上面的数目竟然比自己贿赂给那位让·卡尔维特先生的数目还要多上不少。
就想要用这点钱把我给打发滚蛋吗?
呸,你休想!
夏尔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他当然不会将这种怒气表现出来了,他只是继续微笑着,然后拿起那页纸,恭恭敬敬地重新送回到了哈瓦斯先生的面前。
“对不起,先生,您的教诲对我十分有用,但是您的钱我却无法接受……”夏尔笑着回答,“我们不会因为这次的挫折而放弃的,特雷维尔既然决定了目标,那就不会轻易放弃。”
听到了他的回绝之后,哈瓦斯先生倒也没有显得很生气,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哦?是吗?那就没有办法了……哎,真是抱歉,这样的话我们只能按既定的程序来办了——哈瓦斯通讯社将很快获得巴黎·布鲁塞尔电报线路的经营权。”
“您尽管自便吧。”夏尔仍旧微笑着。
他并不讨厌哈瓦斯,更不想说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蠢话,人家今天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面子了,只是自己不接受而已。
这一切都只是在商言商而已,跟个人的喜恶是没有关系的。
“好吧,那么也祝您好运,年轻人。”哈瓦斯轻轻地站了起来,然后慢吞吞地将支票收回到了衣兜里。直到这时,他也没有失去那种未来巨头的风度。
接着,他重新拿起了自己的那根手杖。在那一瞬间,夏尔甚至产生了这把手杖里会突然出现一把剑的错觉……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年轻人,祝您好运。”老人又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然后打算告别。
“也祝您好运,哈瓦斯先生。”
七夕特别章节
我是一个穿越者。
尽管这么说很奇怪,但是我确实是一个穿越者——如果一个人从21世纪的中国突然转生到19世纪的法国能够叫做穿越的话。
从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本的世界的那一天到今天,已经十六年过去了,但是我仍旧没有能够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好吧,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已经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接受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现实,并且全心全意地打算好好地在这新的一生中活下去。
是的,我已经接受了新的人生,新的身份,新的家庭。如果花了十几年一个人还无法接受这一切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愚痴了。
况且,从客观角度来看这个新的身份并没有特别亏待我——贵族家庭,虽然已经败落但是至少衣食无忧,在这个年代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个十分美丽十分可爱的妹妹。真的,超可爱的!漂亮极了的金发小妹,又听话又可爱,而且是金发啊!啊!啊!啊!
除了父母已经不在了之外(在我看来这倒并不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反而有某种便利性),至少我是没有发现这个新的人生的起点,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也就是这里没有21世纪的便利网络还有那么多先进的电子设备和娱乐了吧——不过在离开它们十几年之后,我也早就找到了其他符合这个时代的消遣方式,比如学习象棋、击剑还有骑马等等,倒也并不十分无聊。
总之,虽然我是穿越者,虽然我还记得自己穿越之前的生活,但是我已经能够融入到这段全新的生活当中了,于是……
静静坐在椅子上奋笔疾书的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哈!”在同时,我听到了后面的一声娇叱。
听到这一声呼喝,我就知道这么干的人是谁了。
显然,她刚才趁我注意力集中到了纸上,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然后完成了这一次的恶作剧。
“夏洛特……你害得我都写不了字了呢!”我小声抱怨了一句。纤细滑嫩的手指覆盖在他的脸上,给他带来了一种微妙的麻痒感。
“那又怎么啦?别写了,一起去玩吧!”对方马上回了一句,不过也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暗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我面前笑颜如花的少女。
她也是一个金发妞,但是她并不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的堂姐夏洛特·德·特雷维尔,虽说是堂姐,但是也大不了我几个月,从小到大,比起姐弟来我们之间倒更像是亲密的朋友。
任何见过她的人都必须承认,她很漂亮。下面,我就让学绘画时所学会的解构手法,好好展示一下这位公爵小姐吧。
夏洛特·德·特雷维尔小姐身材修长,体态轻盈,走起路来有时端庄稳重,有时活泼佻挞,完全随她的心意。她脖子稍长,使她能很可爱地作出轻蔑和傲慢的样子,也可以使她的微笑或含而不露的话语具有不同的意义。十六岁的微妙年纪,使得她兼具了少女的稚气又有了些姑娘的妩媚;稍稍发育的身材又使得她告别了过去的青涩,足以在卖弄风情的钢琴上弹出些高高低低的音符了。
她皮肤白皙,嘴唇鲜红,前额白若冰霜,嗓音也十分清脆甜美。金色的美发如同丝绸般润滑,梳成了波浪般的卷发。蔚蓝的眼睛和弯曲的眉毛使她的脸即使在笑着时也暗暗有一种高傲的神态。镜子和帮她梳妆的女仆更使她早就学会了如何盯着你,注视你,或冷笑,或温和地微笑等方式,使那种高傲或者更加令人畏惧,或者有所减弱。
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位公爵小姐对我只使用后一种方式。
我的爷爷和她爷爷是兄弟,但是他们的关系很不好,平素也基本上不来往。奇怪的是她爷爷特雷维尔公爵却没有限制她和我家的来往。所以从小到大她经常来我家玩,还几次将我带进她家玩,因此小时候我们之间熟悉极了。
最近几年,因为我要去中学读书的关系,她来我家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不过我们倒也还算是仍旧保持着亲密。
“你今天怎么跑过来了?”
“今天你不是放假回来了吗?所以我就跑过来找你了啊。”她貌似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她拉住了我的手,不容分说地将我带了起来,“好了,不要再废话了……走吧!”
嗯,前面我已经说够了她的优点了,现在我们来说说缺点吧。
夏洛特·德·特雷维尔小姐十分傲慢,差不多像几乎每一个公爵小姐那样傲慢。如果傲慢倒也罢了,但是多年来在父母亲的宠溺之下,她早已经学会了如何对人颐指气使,即使是对堂弟我也是如此,她几乎难以想象有人可以不服从她的旨意。从小时候起,她的一切意愿几乎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到了她投身于社交界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人人对她俯首帖耳。因此,像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富贵荣华和旁人的呵护,在她的眼中是理所当然的,她天生就该享有这一切,而不需要向谁感谢或者感恩。
对同等身分的人,她采取一种冷淡而又平静的礼貌,使同等身分的人觉得自己好象低了一级;对于那些低一级而妄想和她平起平坐的人,她在笑容里暗含着无限的轻蔑。
没错,她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赛莉梅娜式的女孩子。
【赛莉梅娜,是法国剧作家莫里哀所着五幕诗体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角,年轻、貌美、聪明却傲慢尖刻。】
我把她看清楚了,甚至可以说看得太过于清楚了。
穿越之后最大的障碍,就是人很难再过一次童年,即使身体上是从小到大再走一遍流程,心理上也无法再拥有童真、再享受童趣。因此小时候即使被她强拉着去玩时,我更多地也是采取一种冷静旁观的态度,而无法融入到她乐此不疲的那些娱乐活动中。
所以,我一直也搞不太懂,这位公爵小姐为什么这么喜欢来找我玩。也许,正如大多数被宠坏的孩子那样,她已经习惯了用暴君的态度对待宠爱她的人,而只能把亲密的态度留给那些冷淡她的人?
好吧,这我也说不清,只是猜得而已。每个人都是复杂无比的个体,我们永远无法完全了解一个人,更别说一个巴黎(!)贵族(!)小姐(!)了——这三个词合在一起,早已经使得一个少女化身成了永恒的美杜莎,再也无法让人正面看清。
正当我脑子里闪过这些思绪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我桌子上的摆着的纸。
“哈!这上面写得什么鬼东西啊?一块一块地完全看不清……”
“你当然不认识了,”我淡淡地回答,“这是东方的文字,清国人用的。”
“东方的文字!”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后,夏洛特可爱地歪了歪头,又看了看这张纸,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连这个都学了?学校里连这个都有教吗?”
啊,忘了说了,这个年代女孩子是没法上中学的,教育主要来自家长或者家庭教师,所以自从我上学后,夏洛特对我的学校生活十分好奇,经常问我有关于上学的事情。其实我个人反而觉得很无聊,这也不能怪我——除了剑术课等寥寥几门课之外,这年代的中学教育还有哪里能够让一位21世纪的大学毕业生感兴趣的呢?
“学校里没人教这个,我是自学的。”我故意板着脸,严肃地回答,“东方的文字很有趣。”
“好厉害,你竟然连这个也能自学到?”正如我所预料地那样,夏洛特惊叹了一句,蔚蓝的眼瞳中满是钦佩与赞叹,“夏尔,你难道什么都知道吗?”
从小到大,她都是在这种敬佩的目光中走过来的,在她眼里我这位堂弟好像什么都懂一样。
“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只是知道自己知道的而已。”我习惯性地淡然回答。
难道我这就是传说中的装X?好吧,管他呢,有效就行。
果然,在我的这句话面前夏洛特又有些迷糊了,不过她很快就扔开了我强加于她的混乱,直接又抓住了我的手。
“好了,先别管什么东方了,我们先出去吧?”
“去哪儿?”
“到了不就知道了?”
“可是现在外面很冷啊!”
“别管那么多啦!”
就这样,我被这位任性的公爵小姐给直接拉了出来,然后走出了家门,一起坐上了她的马车——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就有专供自己使用的轻便马车了,可见她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坐到车上,夏洛特就紧紧地挨在我旁边,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车速很快,而且马车是敞篷式的,所以风一个劲儿地往我脸上吹,我自己都感受到了一些冷意。而且她的头发也不停地我是脸上刮蹭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马车载着我们来到了爱丽舍田园大道,穿过了协和广场直奔凯旋门而去,两边的建筑和商铺鳞次栉比。出乎我意料的是,虽然温度不高,但是今天这条路上的马车特别多,几乎没法儿快跑了。
“夏尔,好玩吗?”夏洛特突然看着我。“这里多好看啊!”
“嗯,还好吧。”其实并不好玩,但是为了照顾夏洛特的情绪,我还是敷衍了一句。
这个年代,人们确实喜欢在田园大道和布洛涅森林兜风闲逛,谁叫他们没有互联网呢!可怜的世界啊!
似乎对我这种平淡的回答有些不满意,夏洛特的脸沉了下来,然后瞪了我一眼。
“好吧,实际上非常开心。”我连忙知情知趣地恭维了一句,“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陪在我身旁兜风,我感觉高兴极了!”
如果有辆保10捷就更好了,可惜了这个时代,交通一点都不拥堵啊……
听到了我的新回答之后,夏洛特总算笑逐颜开了。
“这才像话嘛!”
接着,她更紧地揽着我的手,然后看着外面的行人们,好像是要宣誓什么一样。少女努力要装出一副在社交场上久经考验的样子,但是却怎样都无法掩藏下去那种紧张感。
其实她也不用这么紧张,一路上没有人对我们露出一丝微笑,没有一个路人看着我们,更没有一个人回头望我们一眼——如今这个时代,再漂亮的公爵小姐亲王夫人,巴黎人也早就见惯了,没有多少人会向戏剧里面一样对某某小姐一见痴情。
“夏尔……”可能是因为更冷了,夏洛特挨我挨得更紧,头也偏到了我的肩头上。她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视线里不知道闪烁着什么,只是看上去确实很开心的样子。“今天我们真开心啊……好久没有这样一起逛了。以后……以后我们也会经常在一起吧?”
“会吧,大概。”我点了点头,“就算以后长大了,我们也可以经常来往嘛。”
“只是来往而已吗?”夏洛特睁开了眼睛,逼视着我。
“那您是想怎么样呢?”我反问。
“当然是……”夏洛特想要说什么,突然收住了口,然后气哼哼地横了我一眼,好像我犯了多大的过错一样。最后,她突然跳开了话题,“夏尔,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该对我说些什么吗?”
马车的速度突然放缓了,好像天地之间都在等我说些什么一样。
可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圣瓦伦丁节啊!”少女的声音貌似平静,却怎么也丢不掉那股气恼,好像觉得自己亲口说出这个词来时就输了一样,“特雷维尔先生,你这么笨吗?!”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今天确实是2月14日来着……
哦!该死!难怪今天田园大道上人这么多!
在这样的日子里,夏洛特把我拉了出来,然后一起兜风,理论上这应该叫……呃,不对,这就是约会。而一个女孩子在这一天把你拉出来约会,到底是希望你说什么呢?
再笨我也能猜出来。
“夏尔,你真的不想再跟我说些什么吗?”
夏洛特现在紧紧地盯着我,好像是在说“现在你没法装糊涂了吧?笨蛋!”一样,而她脸上密布红晕,刚才的颐指气使竟然不翼而飞。
我爱你。
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就这么说,而且她听了绝对会开心,但是我真不知道怎么把这话说出口。
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经常来往,但我一直是把她看成孩子看的,根本没有想过爱或者不爱的问题——没办法,谁能在重活一次的时候还把自己当孩子?对着七八岁,九岁十岁的孩子,谁又能想到什么爱或者不爱的问题?
但是没想到,恍惚间,有一天她长大了,成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然后站在我面前要我说爱她。马蹄拍击路面的声音,不住地传进了我的耳中,但是我好像又什么都听不见。
我爱她吗?说实话,小时候和她一起消遣的时候,确实挺有趣的,而且她也确实长得很漂亮。可是,爱……
说到底,爱是什么?
至少我可以肯定,我对她并没有那种盲目到不顾一切的热情。
我不想骗她。
所以,“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我是不是该这么说?
正当我还在思考怎么回答的时候,从我的沉默里夏洛特已经猜出了我想要说什么了。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呆呆地看着我,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即使是我看着也有些心酸。
“夏尔……夏尔……”她喃喃重复着几次,好像是想用这种办法来唤回我的心一样。
我真的不想伤她的心,可是,如果我选择欺骗的话,那岂不是更加的混蛋?到时候恐怕给人的伤害还更加大。所以我横下一条心,准备将拒绝说出口。
然而,正当我打算说的时候,夏洛特姣好的脸突然出现了异样的扭曲,被拒绝的绝望,在愤怒和狂傲的搅拌之下,变成了一种恐怖的表情,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凶恶的夏洛特。全身都呆滞住了,好像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一样。
她骤然扑到了我的身上,然后拉着我,想要跳下马车。
我从没想过她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她是认真的!
喂!这是在快速奔驰的马车上啊!我们两个人跳下去会有危险的!
“你干什么!”,我一边抵抗着她的进攻,一边大声呼喝。“车夫,快停下来啊!你们的小姐发疯了!”
“他不会停的,我早就跟他说了!如果他敢停下他就再也没有薪水去照顾妻儿了,所以你死心吧!”夏洛特一边拉我,一边大声回敬我。“你要么答应爱我,要么就和我一起去死!”
“爱是只要一答应就能产生的吗?别疯了!”我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如果你不爱我,那么你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就一起消失吧!”
马车越来越快了,而夏洛特瞪大了眼睛,以那种恐怖的气势看着我,她与生俱来的那种颐指气使、狂妄自负的气场已经完全得到了释放,让人不敢直视。
难道明天的报纸上要写“某公爵小姐示爱遭拒,强拉恋人双双殉情”吗?
不!不行啊!我还有好多计划没做!我还有大好的年华!
夏洛特仍在剧烈地挣扎着,我就算能保护住自己,也真的没有信心能让她等下不自己跳下去。
“回答我啊!爱,还是不爱!”
“爱!我爱你!”我鬼使神差地大喊了一声,然后自暴自弃地继续喊了下去,“我爱你,爱死你了!停下来吧,洛洛特!”
就这样,在马车上,在道路两旁路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我完成了我两次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
惨烈不堪。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之后,夏洛特的动作骤然停止了,她趴在我的身上,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这下你满意了吧?”我有些不悦地看着她。“就算用这种方式得到了我的承诺,可是……”
我没能继续苛责下去,因为我的嘴被堵上了。
夏洛特的舌头伸了进来,生涩地探索着。
这时,我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我刚才不顾一切地对夏洛特大喊“爱你!我爱死你了!”,到底是因为被威胁了不得已这么说,还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狂气激烈的夏洛特呢?
我给不出答案,好吧,现在也不用去思考答案了,反正我们从今开始已经是恋人了。我大概再过几年就要娶她,然后这样那样吧,像其他同龄人一样。
总感觉这一生突然已经完结了一样……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先接吻吧,我也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马车已经到了凯旋门。
前略,天国的皇帝陛下,您的一位忠诚的战士已经沦陷了,勿念。
……
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傍晚的阳光从窗台中投入到木质地板上,构成了各种神秘的图案。
我看着躺在我床上的夏洛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就说你不要闹得那么疯,现在好了,感冒了吧?”
这样的天气在外面逛了那么久,还搞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得了感冒也算是活该吧。
“没关系,我好得很呢……”因为感冒而有些红脸的夏洛特娇声回答,自从今天的那一出之后,她脸上的笑容好像怎么也抹不掉了一样,“夏尔,我也爱你……”
我忍不住用手扶了扶额头。
“好吧,你先休息休息,等下我把晚餐送过来给你。”
“不,不要。”夏洛特马上拒绝了我的提议,“夏尔,做到床头来,我要你在我的旁边……”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听了她的话——再怎么说也是新科女朋友,总不能一开始就什么都唱反调。
我一坐上了床头,夏洛特就侧过身来,揽住了我的腰。“夏尔,我也爱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好吧好吧,在一起在一起。”我像哄孩子似的连声答应,然后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一头金发,“你先休息一下吧,今天都汗透了一身,真是的!”
“没关系,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休息。”夏洛特轻轻摇了摇头,“只要你在我旁边就可以……”
“好吧,好吧……”我认命似的叹息着,任由满面笑容的夏洛特抱着我。
“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开心吗?”沉默了片刻之后,夏洛特突然低声问。
“很开心。”我的自暴自弃已经无药可救了。
“是的,我也很开心。”夏洛特无视我语气中的勉强,小声地说着。
然后,她轻轻地爬了起来,跪坐在床上,和我对视着,接着又伸出手来抱紧了我。
“从今以后我们都会在一起的,然后结婚,然后有孩子,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夏尔,对吗?”她的语气里带着十足的笃定,好像不这样就不行一样。
“对。”
“太好了!”夏洛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然后,不知道谁先开始动的,总之我们又吻了上去。
老实说,这样接吻其实也挺舒服的,难怪热恋中的情侣们那么食髓知味,话说,我和夏洛特现在也算是一对情侣了吧?应该是的。
“夏尔,从小我就喜欢你。”再度接吻了之后,夏洛特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追忆往昔一样,“你懂得那么多东西,那么聪明……”
“其实……其实你可能真的高看我了……”我迟疑着回答,“夏洛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不,你不是。”夏洛特断然地回答,“你和别人不一样,从小你就和别人喜欢完全不同的东西,看待事物的看法也和别人完全不一样。有时候,我在想,夏尔,为什么你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呢?”夏洛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好像有些别的什么意味一样,“我们都是生活在你身边的人啊!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们就好像在看展览馆的藏品一样……”
我沉默了。
必须承认,夏洛特的直觉很对,她真正发现了那个潜藏在表面下的我。
有时候我确实是用一种欣赏博物馆展品一样的态度,超然地观察着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人们的。
一个穿越者又怎么可能不会有这种情结?
“没错,你懂的东西很多,可是……可是你是活在我们中间的啊!难道你不觉得这种生活也有你自己的一份吗?”她紧紧地抱着我,喃喃自语。“而且,即使这样,我也爱你。夏尔,告诉我,你会一直呆在我身边的……”
因为刚才躺在床上的关系,夏洛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内衣,她胸口的蓓蕾按压在我胸前,给我一种绝妙的触感。
这种触感,然后没有了多少思考的余裕。
也告诉了我,夏洛特·德·特雷维尔小姐,是活生生地呆在我旁边,看着我,爱着我的少女,而不是博物馆的某件藏品。
她爱着我。
“我会的。”心神激荡之下,我脱口而出,紧紧地抱着她。“我一定会的。”
少年少女就这样紧紧相拥着。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一道从门缝中传过来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