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夏尔还在为玛蒂尔达的生日庆贺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奥地利美泉宫,有一场更加要盛大许多的宴会正同时进行。
“皇帝陛下驾到!”
随着侍从官的一声断喝,当今奥地利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陛下以刻意缓慢的脚步,一步步地踩着地毯向前走去,而沿着他的路线,宫廷的大小官员和卫兵们都肃立两旁,目送君主。
这位少年皇帝身材修长,穿着一身蓝色的礼服,脸色有些过度劳累后所带来的苍白,表情却十分沉静,好像已经涂上了一些帝王本应有的威严。
跟从在皇帝和其随员之后的,是帝国各个亲王家族的首脑和他们的夫人们,紧随其后的是各国派驻在奥地利的公使,接下来是各个政府大臣和他们的夫人,在接下来是帝国军队的元帅和将军们……他们按照几个世纪以来所确定的阶次秩序,跟在皇帝后面缓缓地走入大厅当中。帝国的煊赫声势,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难道皇室的威仪,不正是靠这些繁琐的礼节,和宏大的排场才能体现出来的吗?
在侍从的簇拥之下,皇帝陛下走到大厅当中,尽管身为万众视线的焦点,但是他恍然不觉,轻轻落座,长长的餐桌边,一时嘈杂声四起。在他之后,亲王和贵族们也纷纷鱼贯而入,没有头衔的绅士们则只能被宫廷的礼仪官们带到其他的房间当中,享用皇家提供的自助餐。
餐桌上的席位也按照帝国的礼制,以等级的高低安排好了,不需要皇帝多加费心。于是,在人们的视线当中,他轻轻地拿起了餐具,也正式宣告了晚宴的开始。
“可怜的奥地利帝国现在衰颓腐朽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它已经成为了一具僵尸,死气沉沉,无可救药,谁来也无法使它焕发生机。它现在的君主是个白痴,而被寄予厚望的弗朗茨·约瑟夫也只是这具僵尸上一道新的脓疮而已……”
尽管曾被迪利埃翁伯爵如此嘲讽,但是从外表看上去,历史悠久的哈布斯堡皇室仍旧矫矫不凡,光鲜亮丽。而皇帝本人……虽然苍白瘦削,神情忧郁且看上去心事重重,但是仍不失为一位颇为俊俏的金发少年。嗯,应该说是小鲜肉?
也许是早已经习惯了大场面的关系,即使是如此盛大的宴会,刚刚登基不到一年的皇帝仍旧神态自若,同两旁的人聊着天。
看上去,这是一场皇宫中司空见惯的宴会。
然而,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却比平常还要大了几分,人们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不时用眼角扫过皇帝和他身旁的人,视线要么疑惑,要么兴奋,要么兼而有之。
他们反应如此剧烈,当然与今天伴随在皇帝身旁用餐的人有关。
在皇帝的右边,坐着当今帝国的首相、身份尊贵手揽大权的施瓦岑贝格亲王;他是如今皇帝陛下最为信任的大臣,甚至某种程度上还被视为老师——不过在此时此刻,人们更为关注的是另一个人,坐在皇帝左边的那位年轻人。
说实话,这个人他们基本上都认识,而且有些人还与其相交多年,之所以显得惊奇,完全只是因为如今这个时间点而已——他就是梅特涅亲王的儿子与继承人,刚刚从外国归来的理查德·冯·梅特涅。
【理查德·冯·梅特涅(Richard von Metternich,1829-1895),梅特涅三任妻子所生的孩子当中,他是当时在世最大的一个,并且在1859年,30岁的他在梅特涅去世之后继承了他的封号,成为了第二代梅特涅亲王。
他和父亲一样,在成年之后即进入了外交界,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于1855年成为了奥地利驻法国大使馆的秘书,并且在1859年至1870年间充任奥地利驻法国大使一职,是一个颇为亲法的政治人物。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在1856年娶了自己的亲外甥女波丽娜(时年20岁,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女儿)为妻——在当时的欧洲社会,这种亲属间的内婚屡见不鲜,并不局限于上流社会。
这位夫人在当时的法国社交界也颇为有名,并且成为了欧仁妮皇后的密友。】
这位20岁的青年人,面孔英俊,留着一头棕色的短发,脸型轮廓颇有父亲当年的神韵。他穿着一身礼服,不停地微笑着,得体地应对着皇帝的垂询。
原本以他尊贵的身份,出现在这种场合是不至于引起如此大的骚动的,但是今时可不同往日——在风起云涌的1848年中,他的父亲梅特涅亲王因为维也纳市民的暴乱,不得不选择辞职并且离开了奥地利,流亡国外,也失去了新皇帝弗朗茨·约瑟夫的宠信。
而今天,理查德·冯·梅特涅却再度出现在了皇帝旁边……这是不是代表已经失势的梅特涅亲王又重新赢得了君王的眷顾了呢?人们纷纷在心中揣测。
然而此时,皇帝和两位亲王却浑然无视了他们的视线,仍旧在貌似亲切地交谈着。
“陛下,十分感谢您之前拨冗垂询了我父亲的健康状况,父亲十分高兴……”谈了一会天之后,理查德恭敬地向皇帝低下了头,“他要我转告您,他现在身体十分健康,只是因为担心国家和陛下,所有有时候难以成眠而已。另外,由于自己现在还无法回国,所以他要我务必向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是的,就在今年8月,梅特涅亲王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帝陛下的信件,这封信以热情洋溢的笔端表达了皇帝对亲王亲切的慰问之情,也燃起了亲王重新回到奥地利终老的希望。
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才让自己的儿子回国,向皇帝和首相阁下讨好。
“哦,亲王康健就好。”皇帝之前微微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点了点头轻声回答,然后偏头看了看旁边的首相施瓦岑贝格亲王。
他显然听懂了理查德话中暗示的意思,所以想叫首相予以作答。
“亲王殿下的身体康健,实在令我十分高兴。”得到了皇帝的示意之后,首相马上直接回答了,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所备。“作为亲王殿下多年的下属,我对亲王一直以来都是十分尊敬和佩服的,也对他如今的处境十分同情。作为一个多年来为国家做出了极大贡献的卓越的国务活动家,年老之后还要漂泊在外,这诚然是一个巨大的悲剧。所以,我也十分希望亲王殿下能够早日回到国家颐养天年。”
只是“回家颐养天年”而已吗?青年人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对,他的首相位置就是在父亲流亡之后才捞到的,怎么可能再让回来?至于皇帝陛下……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算了,能够回国颐养天年就已经很好了,总比客死异乡要好。
好在梅特涅家族的父子两个对此早有觉悟,因此他也并不伤心。
“您说得对,阁下,经过了之前的暴民作乱之后,现在我的父亲早已经心力交瘁,他再也不想重归政坛了,只想在国内的庄园里颐养天年……”他连忙将父亲之前教给他的说辞说了出来,“另外,在流亡的日子里,他也一直关注着国家的变化,他深信国家在陛下和首相的带领下,必将走进繁荣昌盛的新时代……”
听到了他的回答之后,皇帝又和首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首相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我也很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梅特涅亲王,”沉默了片刻之后,陛下终于开口了,“虽然已经年老体衰,但是以他的智慧,一定能够给我们不少教益。”
终于完成了……理查德蓦地松了口气。这下父亲终于可以归国了。
“谢谢您的宽仁,陛下。”他真诚地再次向陛下道了谢,而这位金发少年只是淡然一笑。
因为完美地解决了梅特涅亲王的问题,三个人的心情都更好了不少。而此时,理查德·冯·梅特涅打算逗皇帝开心一下。
“哦,陛下,您看看普鲁士公使的脸,可铁青着呢!”他在礼仪的限制范围内,尽量夸张地笑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喝着闷酒,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一样。”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效果,只可惜没把他气哭。”旁边的首相冷冷地回答,“普鲁士人就是这样,你不给他们几下狠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厉害!只有展示实力,才能够得到他们的尊重。”
而皇帝只是继续微笑。
按照传统宫廷礼节,在这种宴会当中,皇帝出席之后需要和各国公使简短地寒暄几句——哪怕只是说几句废话,而今天皇帝也照办了,唯独除了普鲁士公使。这种明白直露的外交羞辱,显然会让普国公使愤愤不平了。
“那么,黑森问题他们打算怎么办?摊牌吗?”理查德当然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用意了,于是继续追问了下去,以便讨得皇帝更加开心。
“普鲁士人怎么敢摊牌?他们平时虽然叫嚣地响亮,但是只要和他们表露出决心,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首相冷笑着回答,同时喝了一口酒,“普鲁士人总是忘了,只是因为当年各大国在维也纳会议的仁慈,他们才有资格在欧洲舞台上冒充大国,他们总是需要有人站出来让他们重新明白这一点。”
【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当中,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坚持吞下整个波兰。为了补偿普鲁士,同时增强普鲁士对抗法国的实力,在俄国沙皇的支持下,普鲁士得到了萨克森选侯国和莱茵诸省的土地,实力大为上升。】
“您说得对,我们必须限制住普鲁士人的狂妄野心。”理查德连忙附和了起来,“德意志终究还得由帝国来领导。”
“所以,这次我打算让普鲁士人明白这个教训,让他们乖乖地回到法兰克福帝国议会当中。”皇帝再度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略略有些发红,“如果需要打仗,我会应战的。我国需要向世人证明自己仍旧是不可轻视的力量。”
正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在奥地利貌似强大的阴影之下,普鲁士人最终还是向帝国屈服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理查德,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又聊了一会儿之后,首相颇为轻松地问。
“嗯……就如父亲之前希望的那样,我也想要到外交界工作。”沉吟片刻之后,青年人回答。
“哦,当然了,梅特涅的儿子如果不进外交界的话,岂不是一大损失?”首相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这个想法,“那么你想去哪儿呢?”
未来的梅特涅亲王又偷偷瞟了皇帝一眼,发现他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之后,他轻声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去法国的。”
“不错,那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年轻人不都喜欢巴黎吗?”首相又笑了笑。“理查德,以你的门第家世,如果你想要做到这一点的话,这倒不是难事,希望到时候你在那里玩得愉快。”
“个人……个人是一个方面,我认为……我可以到那里,为帝国,嗯……作出某些贡献。”又犹豫了片刻之后,理查德·冯·梅特涅鼓起了自己的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这确实是需要勇气的,在皇帝和首相面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毕竟还是一个年轻人啊。
“哦?为国家作出贡献?”皇帝有些好奇了。
“我……我是这么想的。如果单独应付普鲁士人的话,虽然我们并不害怕它,不过……总归还是有些吃力吧?孤身作战并不是什么好事。”青年人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和首相,“正如我父亲所说的那样,整个欧洲是一个巨大的体系,它需要一定的平衡,当普鲁士破坏平衡的时候,别的国家应该同我们一样厌恶——在我看来,也许法国人会更加厌恶,因为他们同样首当其冲。”
听到了他的话之后,首相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环视了周围一圈。
“话倒是没错,不过法国人现在值得信赖吗?更别提他们刚刚还元气大伤呢。”这时,皇帝陛下突然开口了,“再说了,路易·波拿巴是个狡猾的骗子手,而且对我国怀恨在心,和他们交好并没有多大好处。”
皇帝看不起路易·波拿巴这样的暴发户。
青年人在心里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
不过说实话,他自己也看不起,但是……外交是能够让感情插足的地方吗?如果对国家有利,就算对一只猴子献媚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青年人当然不敢让这种想法表露出来了。
“嗯……陛下,您说得对,路易·波拿巴这种人奸猾狡诈,总是令人难以信任。”他字斟句酌地回答,“不过,在国家利益面前,他们也未必一定会感情用事。另外……陛下,恕我直言,如今早已经不是讲原则的时代了。”
一说出最后一句话,理查德就已经后悔了。
果然,听到了这句略微有些说教意味的话之后,陛下微微皱了皱眉头,虽然精致的五官和细细的眉毛并不能给人以多大的压迫力,但是帝王的身份仍旧足以吓到任何人。
“陛下,我只是随便说说自己的看法,您不用当真。”理查德·冯·梅特涅连忙致歉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
“在这种场合,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吧。”施瓦岑贝格亲王适时地打了圆场,“这么多人盯着……”
“也许您说得有道理吧。”听到了首相的话之后,皇帝陛下的眉头重新舒展开了,颇为冷淡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继续用餐起来。
无奈之下,理查德也只能放弃了自己的长篇大论,跟着用餐起来。
专制政体最大的悲剧,就是它时常将还尚且茫然无措的青年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放在至尊的位置上,结果行事要么莽撞冲动,要么暮气沉沉。
而他面前这个略显拘束的金发少年,也许也是其中可悲的一例?青年人心头掠过了这个略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亲王殿下现在还打算继续住在英国吗?”过了会儿之后,看到气氛重新缓和了下来,首相笑着问理查德。
“不,他打算回到大陆居住,”理查德连忙回答,“就在比利时。”
“您这段时间跟在他旁边,也见过了不少外国的奇闻轶事了吧?”首相仍旧笑着,不着痕迹地将刚才理查德和皇帝之间的小小不愉快给掩盖了过去,“嗯,年轻人多在外面走走有好处,日后当外交官也方便了不少。”
“谢谢您。”理查德真心实意地道谢了。
“既然这阵子你都在国外,那么有没有听说过法国前阵子引起的外交骚动呢?”
“外交骚动?”理查德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您是指那位夏尔·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演讲吗?那确实是够有意思的。”
“嗯,就是他。”首相点了点头,“您之前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他了,简直一模一样,都是在大谈什么欧洲均势和平衡。”
首相为什么要突然提这个事儿呢?年轻人心里有些疑惑。
片刻之后,他心里一喜。原来首相阁下也是支持我的看法的!他在不动声色地引导皇帝啊。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谈到了法国应该帮助奥地利恢复欧洲的平衡。”想到了这里之后,他连忙回答,“总之,那个人说的很有意思,我父亲也在报纸上看到了……”
“德·特雷维尔?”皇帝低下了头,沉吟了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姓氏。”
“是的,德·特雷维尔一族是法国有名的贵族家庭,不过他却是个拿破仑党人,大概是因为爷爷是拿破仑的将军的关系吧。”理查德小心地向皇帝解释着,“这个人可不得了,才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就已经是法国政府的国务秘书,手握重权。年纪轻轻就能够有如此成就,实在难能可贵。”
“您倒是了解了不少啊?”首相有些惊奇。
“报纸早就把他给介绍个通透了。”理查德笑着回答,“更何况他还很得波拿巴的信任,看上去未来没准能够成为一个人物。他的想法很大程度上与我不谋而合,我倒真想到时候有机会的话去见见他呢……”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您会有机会的。”首相仍旧笑着,给了理查德一个赞许的眼神。
“德·特雷维尔吗……”皇帝陛下还在沉吟着,好像已经把这个姓氏给记住了一样。
片刻之后,这位身形纤细的金发少年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宫廷舞会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