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宁帝国的皇帝陛下为了省几个瓜子花生钱居然不惜为人题字,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说法,不过就算是老院长亲自去说,站在大街上搭个高台站在上面高声说,也未必有几个人信。
不多时小伙计开始上菜,因为太小心太害怕所以走路一个个都走成猫步,生怕出现一点点闪失,这万一要是摔了一盘菜或是溅在皇帝身上一滴油,或许皇帝不会在意他们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比小伙计们还害怕的自然是杨玉,他知道老院长不会无缘无故的请他吃饭,可没想到居然会是大宁皇帝来了,他心里就好像打鼓一样,心跳声震的他自己耳朵里一阵嗡嗡响。
皇帝尝了一口菜眼神随即亮起来:“有意思。”
这菜的味道就和那茶的味道一样很重,一开始觉得有些咸腻,可是细细品味居然口有余香。
“这厨子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原本就是村子里有红白事给老百姓做大席的人,这大棚酒楼其实也有一种接地气的意思。”
老院长看着皇帝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选的地方还算对路。
“陛下吃的都太精致,食材精致做法精致,连上菜的人也精致,可是偏偏有些东西就得粗糙着做才好吃,若是让御膳房那些御厨这么做菜能把他们吓死,可是这地方的厨子只会如此做,陛下让他们精致也精致不起来。”
老院长夹了一口菜:“因为做大席要为主家省钱所以菜品的口味都稍稍重了些,唯有重了些吃的主食就会多,原本一口馒头两口菜,现在一口菜两口馒头,看起来带着些市侩带着些小聪明,当然最主要的事菜要做的好吃,不然会被骂。”
他一边吃一边说道:“村子里的人出了份子钱往往是拖家带口来吃,于是品头论足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万一口碑坏了,下次谁家里再有事的话,便没人再用这个厨子。”
皇帝听了这些话后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大道理在里边。”
老院长:“老臣说的反正没什么大道理,只是说说这厨子的来历。”
皇帝白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掌柜的:“来几个馒头。”
掌柜的连忙亲自去厨房端着几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出来,皇帝一口馒头一口菜顿时觉得滋味足了起来,原来这菜就应该配馒头才行。
他一口气将那么大一个馒头吃完满足出了口气,然后再喝一口那稍显苦了些的便宜茶,滋味居然更好。
“不错不错。”
皇帝吩咐:“该赏。”
老院长才不会去掏钱,他一共就申请了五两银子。
门口进来一个侍卫将一个满满当当的钱袋放在桌子上,掌柜的激动起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跪下来又磕头。
皇帝笑着让他起身,然后看向杨玉:“你看,朕赏了他,他知道谢朕,这是什么?”
杨玉连忙回答:“是感念皇恩。”
皇帝哦了一声:“是感念皇恩,朕只是赏了他一些钱而已他便如此感恩戴德,可是有些人活着连命都是朕给的偏偏不知道感恩。”
杨玉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罪臣一直感念皇恩,万万没有些许的放纵狂妄之心啊。”
“你有没有朕还不知道。”
皇帝转头看向那位已经须发皆白的老者,原南越国国师阮柯:“你有没有朕就知道。”
这位看起来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老人慢慢的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有跪,而是站在那尽力让自己本已稍显佝偻的身子挺拔起来。
“陛下说的是罪臣吧。”
阮柯低着头没有看皇帝,而像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陛下让我的这些门生后辈出现在这的时候我就知道命不久矣,没错,这些人在平越道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前几年的时候我很艰难的找到一个机会,托人送了几封亲笔信回去,现在跪在这的这些人有好几个都接到了我的信,这个人是我的门生,这个人也是,这个人还是……他们得了我的信,于是开始去筹谋一些事。”
阮柯指了指其中几个人,然后又回到了那一副眉目低垂的样子。
“我已经很老了,不怕死,所以陛下带他们来这我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死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死且不惧,还有何惧?我只是很遗憾,这些人加起来居然也不如陛下你派去的一个韩唤枝,大宁之强可见一斑。”
皇帝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笑起来:“阮老先生就是会说话,到了这会儿还能顺带着说句让朕开心的。”
阮柯也笑:“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居然想挑战陛下。”
皇帝道:“所以朕一直觉得你很委屈。”
阮柯不笑了,眼神里逐渐出现了一丝悲凉。
老院长叹道:“阮先生大才,若不是生在南越而是生在大宁,料来你这一腔热血满腹经纶会更让人敬佩也会更有所成,我之前还想过,若我和你换个位置身份会不会如你这样胆大包天,想了想,怕是不如你。”
阮柯摇头:“国公可别这么说,我只是想尽臣子最后一分力。”
老院长忍不住问:“就算没人干扰你所有的布置准备最后都得以成型,最终,你认为你恢复南越国的把握有几分?”
“半分都没有。”
阮柯的回答很干脆,也很无奈。
“我很清楚在做什么,做的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可就是忍不住想去做,我阮家世世代代都是南越的臣,世代领奉国恩,临死之前总想着做些什么,若是就这般老死在八部巷里,我没办法去面对阮家列祖列宗。”
皇帝问:“连累了你的这些徒子徒孙不觉得可惜?你老迈将死,他们却还有不少年好日子去享受,朕从来都不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若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他们最不济也过的比寻常人家好些。”
阮柯叹道:“谁,还没有个信仰。”
皇帝一怔,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好,你是个好臣子。”
阮柯垂首:“能得到陛下的认可,我死也无憾了。”
老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大宁之内,与你联络的人是谁,若没有人帮着你的信说什么也送不出八部巷。”
阮柯摇头,一字不言。
皇帝道:“你问他,他自然不会说,他得好好的保护那些和他勾结的人,若这些都死了朕的大宁岂不是就要江山永固?阮柯啊,你死都不愿意看到大宁一直强盛下去,所以虽然你会觉得为那些人守口如瓶而死不值得,可是你更愿意看到大宁出现一些问题,甚至动摇根基。”
阮柯点头:“陛下看的透彻,为他们死真的不值得,若为大宁崩塌而死,我乐意之极。”
“大宁崩塌,百姓遭殃,死伤无数,沃野万里变焦土,你就觉得你成功了?”
“陛下说的这些,南越几年前都经历过,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南越经历的,只是你想出来的。”
皇帝招手:“给阮柯看看平越道今年的收成。”
一个文官捧着一本账册快步跑过来,打开之后将今年平越道那边上报来的各种收成都念了一遍,一个字都不敢有遗漏,阮柯皱着眉听着,越听脸色越白。
“听到了吗?”
皇帝道:“南越国灭,可是原来南越的那些百姓如今已是我大宁的百姓,他们的收成比你们那时候增长了一倍还多,朕还下旨免去平越道三年钱粮赋税,百姓们的日子过的会更好,家家有余粮余钱,没几年呢,他们已经适应了自己是大宁子民的身份。”
阮柯脸色白的吓人,片刻后苦笑一声:“所以,我确实胜不了。”
“你当然胜不了。”
皇帝语气平淡地说道:“朕治下的百姓,无人愿反,就算你们从南越国灭之前的十二年开始从国库粮仓里大量的往外运送各种东西出去,准备着与大宁这长久一战,可你们却忽略了一件事,你们准备的再多,到时候你们就算给百姓们发钱发兵器,他们也不会跟着你们去造反。”
皇帝看了杨玉一眼:“你是不是应该问问,为什么从你做南越皇帝开始你这最信任的国师就开始从国库往外偷东西?”
杨玉的脸色更白,他机械的转头看向阮柯:“国师,这是为何?”
“因为陛下你无能。”
阮柯的回答太直接,好像一个耳光抽打在杨玉脸上。
阮柯长长的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于是一口气说出憋在自己心里太久的话:“陛下你好高骛远刚愎自用,就诸国联盟之事陛下登极之初便开始提起,老臣劝过无数次陛下只是不肯听,所以老臣之后为国灭做打算也是无奈之举,挪走的东西用于复国总比被陛下挥霍了要好。”
杨玉颤抖着骂了一句:“你无礼!”
阮柯将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跪下来给杨玉磕了三个头:“陛下啊,老臣愿陛下在八部巷里安度余生,老臣就不能多陪陛下了,臣死之后陛下要保重,每日该抄写的道经不要少了,陛下总是喝多酒以后没有老臣拦着切不可胡言乱语,大宁的皇帝陛下有容人之量但大宁的朝臣们不愿你多活着,所以你以后要更加谨小慎微,臣死之后,诸事多与呼兰盛夏商议,他的智慧其实犹在老臣之上。”
呼兰盛夏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杨玉,更没有看大宁皇帝,只是站在那,眼圈发红。
皇帝问阮柯:“你怎么知道朕只让你一个死?”
阮柯抬起头看着皇帝认真地说道:“陛下杀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废物啊。”
皇帝看着阮柯,觉得这话很绝。
阮柯道:“陛下留着一个废物,还能彰显陛下的仁义,比他死了好。”
皇帝嗯了一声:“那你上路吧,朕还要接着吃饭。”
阮柯转过来朝着大宁皇帝磕头:“愿陛下多灾多难,愿大宁分崩离析。”
皇帝脸色平静如常:“去吧,你以为这样说朕就会让你死的难堪些?你死了再送朕一个不容人的骂名,朕的大宁会不会分崩离析你自己清楚,朕会不会多灾多难,你更清楚。”
阮柯又是一声长叹:“大宁啊……真的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