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天成十九年盛夏,往西疆迎亲的队伍浩荡出长安。
也正是在这一天,南疆有战报至京城,水师提督庄雍已经揽收窕国全境,与窕国紧邻的南理国派人送来降书顺表,愿意向大宁称臣,大宁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宣布犒赏三军,庄雍加三等公。
战将海沙率军自窕国向北攻入求立,破地四百里,陛下奖赏海沙为从三品将军,加远威候。
西域吐蕃国将公主嫁入大宁,南疆定窕国破求立令南理俯首称臣,一连串的好消息传来,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们都沸腾了起来,虽然说大宁对外战争取胜在百姓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这么多好事凑在一起,还是令人激动。
陛下亲自送迎亲队伍出城门,百姓们沿街跪拜,盛况空前。
虽然礼部尚书何新奎的品级比韩唤枝要低,可毕竟是这次的主官,所以诸事以他为首,韩唤枝那种性子又怎么可能会争抢,他巴不得一路上清闲自在。
坐着大宁第二舒服的马车优哉游哉上路,韩唤枝感觉很美好,如果马车里的人少一些就更美好了,沈冷觉得韩唤枝的马车舒服,于是钻了进来,沈冷进来了茶爷自然也进来了,然后孟长安也进来,虽然车厢里坐下四个人依然宽敞,可对于韩唤枝来说坐着当然不如躺着舒服。
韩唤枝手里把玩着一对核桃,沈冷要过来看了看,这对核桃已经琥珀色,竟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感觉。
“韩大人这核桃盘了多久?”
“一天。”
韩唤枝平淡道:“出长安之前想着出门一路上会无所事事,于是去琉璃厂转了转,随便买了一对,装起来便忘了,今天才想起来。”
“据说长存琉璃厂那些商人漫天要价,大人这对核桃怕是价值不菲。”
“我穿廷尉府官服去的。”
“哦……”
沈冷叹道:“原来还有这用处。”
他翻出来韩唤枝送的那块千办铁牌对茶爷说道:“在山庄咱们去买菜的时候那小贩说什么都不肯便宜些,早知道给他看看这千办铁牌就好了。”
韩唤枝:“你若用它去菜市场还价,不如还给我。”
沈冷笑起来,看着那对核桃:“这成色,看起来至少盘没俩老头了。”
韩唤枝:“……”
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京畿道距离西疆其实并算不得有多远,京畿道内走上十几天,出京畿道后就进山北道,再走上十几天就能到西疆重甲大营,也能看看西府武库。
出长安城后一路往偏西南方向走,十四天之后就进了群山之地,连绵不尽的秦岭就在眼前。
按照计划,十五天就能到秦门关,秦门关是大宁京畿道西边的门户,过了秦门关往东差不多便是一马平川,轻甲骑兵只需要七天就能冲到长安城,说起来简单,可这一路上想冲过去谈何容易?别说西疆重甲和西府武库摆在边境,就算是可以过来进入秦门关,京畿道甲子营比秦岭还要高还要坚固。
出秦门关之后要走一段很长的峡谷,最狭窄的地方虽然也可容十余人并肩而行,可两侧峭壁极高,刀削斧凿一样,往上看便是一线天。
不过这还不是最险要的地方,秦岭走势蜿蜒,别的山中也有一线天的奇景,可最长不过三五里而已,出秦门关之后的这一条峡谷路,被称为三十六里一线天,要在峡谷之中穿行三十六里方能出去,可出去并不代表踏实了,后面的那一段才是最危险的路程。
出一线天后道路在山崖一侧,左边是好像刀切豆腐一样平的峭壁,右边就是悬崖,当初修这条路的时候,楚国修了四十几年没有修完,大宁立国之后又修了近三十年才修好,硬生生凿出来一段长二十几里的山路,可若是没有这条路,从西疆到长安城就要多走大半年,绕过半个秦岭才行。
楚修凿这条路的时候,据说前后四十年死了上万人,最初是工匠们吊在悬崖上一点点凿,每天都会有人不慎坠落下去,宁修后半段的时候三十年死了近四千人,曾经有人说过,现在的人们在这条路上走,每迈出去一步就代表走过了一个人的一生。
只是二十几里,前后七十几年,一万多人死在这里。
左边的峭壁最高处能有数百米,低矮处也有三十几米,车碾压着路上的细碎石子过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像是能钻进人脑子里似的。
当地人会告诉外人晚上不要走这里,哪怕路不算窄也会出危险,这路上太邪乎,或许会有冤魂把人拽下去作伴。
沈冷他们行至此处的时候驻足观看,站在路右边往下看,会让人心生畏惧。
“当年是重酬之下才有人愿意来赌命。”
韩唤枝叹道:“据说当时来这里开路的工匠都会签五年生死契,五年不死,非但会得到一大笔银子,回家之后,他活多久,他家中便多久不用缴纳税赋,我听闻有一批人在这里干足了三十年,来的时候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回去的时候已经两鬓斑白,归自乡里已经无人认识……”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非大国之力,不可平天堑。”
几个人站在崖边看着那路那山色,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韩唤枝道:“当初监造这条路的工部户部官员前后十三人,三个死在这里,一个残疾了,剩下的九个人出了两位工部尚书,一位户部尚书,一位内阁大学士,那是大宁太宗开平年间的事,距今已有数百年……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队伍就在一线天安营,明天一早再走这半壁路。”
就在这时候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后边跑过来,看到她众人就一阵阵头大,这丫头叫李帆儿,是陆王李承合的女儿,世子李逍善的妹妹,之前在长安城沈冷见过她几次却并不熟悉,谁知道她听说沈冷和孟长安灌醉了她大哥之后就跑来兴师问罪,孟长安那一副冷面孔她见了就怕,可沈冷面善些,于是她就觉得沈冷好说话,非要沈冷将来带她出海算是给她哥哥赔罪,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逻辑。
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而已,茶爷倒也懒得计较。
只是她最近这几天越来越缠着沈冷,不是让沈冷带她脱离队伍去打猎,就是让沈冷教她舞刀,沈冷推说孟长安刀法更好,她去找了一次,孟长安就真的一本正经教她练刀,只一炷香的时间她便怕了,手酸疼胳膊酸疼,发誓再也不去找孟长安。
想来这个小丫头缠着沈冷孟长安和他爹也不无关系,沈冷孟长安都是军中新贵,不到二十岁已经封伯官至从四品,未来几十年内他们两个只要不死,朝中必然显贵,说不得便是一方大将军,陆王李承合那样精明的人,根本无需去多指点什么,小姑娘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多听几次沈冷和孟长安的故事便觉得那才是真男人。
茶爷看到李帆儿跑过来就嘴角一勾:“迷恋你的小妹妹来了。”
沈冷叹息,孟长安举头望天。
世子李逍善紧追在后边,好像怕瓷娃娃摔了似的两只手往前伸着:“你跑慢些,路不平。”
“不用你管,我让沈冷扶着我。”
“男女授受不亲。”
“那我就当自己是男人好了。”
“你别这么任性。”
“就任性了,你去告诉父王啊。”
茶爷拍了拍沈冷的肩膀:“这天真烂漫,而且生的也可爱漂亮,是个考验。”
沈冷手往下一落:“要不然我干掉她?”
茶爷噗嗤一声:“君子一言?”
沈冷看向孟长安:“还是你去带她练刀吧。”
孟长安冷冷淡淡:“我倒是无妨,只是她不肯。”
“沈冷!”
李帆儿跳到沈冷面前,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高她小半个头的茶爷,又看了看茶爷身后蹲着那黑獒,本来都跳过来了,小碎步向后挪了几下:“带……带我去抓蚂蚱行吗?”
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可怜。
沈冷:“草中有蛇。”
李帆儿脸色一白,显然萌生退意,想了想又咬牙:“你带我去,我就不怕。”
沈冷:“我还有军务事办,陈冉,来给你一个任务,带县主殿下去抓蚂蚱。”
陈冉脸都白了:“我……”
沈冷手往下一落:“违令者斩。”
比说干掉李帆儿的时候有气势多了。
陈冉还没说什么,李帆儿一跺脚:“我不要他带我去,他不好看,你好看。”
李逍善一把拉住她:“你别胡闹,沈将军还有重要军务处置,哪能陪你过家家,你若是想抓蚂蚱我陪你去,回一线天峡谷里,草丛之中多的是。”
陈冉长长松了口气,小姑娘却仿似看腻了家里人,对比了一下陈冉和李逍善,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说道:“那陈队正带我去好了,我不要你陪,你可笨了,上次让你帮我抓蝴蝶,你自己摔的大马趴。”
李逍善尴尬的笑了笑:“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那只是我不小心。”
沈冷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让陈队正陪县主殿下去吧,陈队正可会抓蚂蚱了。”
陈冉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情分呢?”
沈冷悲天悯人:“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李帆儿一步三回头:“那沈将军,我先和陈队正去抓蚂蚱,以忙完了来找我可好?”
孟长安一脸严肃的替沈冷点头答应:“好。”
沈冷看向孟长安:“兄弟情分呢?”
孟长安扭头看天空悲天悯人:“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们说话的时候,距离队伍大概八九里之外,几个黑衣人站在一侧峭壁上举着千里眼往这边看着,为首的那个人压低声音吩咐道:“消息说第五辆车是陆王李承合与世子李逍善的,前边第四辆黑色马车便是韩唤枝的,李逍善没有接到吐蕃国公主之前不能杀他,目标是韩唤枝。”
悬崖上有几块大石头摇摇欲坠,只是垫着木头挡住,若坠落下来,马车都能砸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