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梅兹起伏绵延的群山丘陵之下,低云林霭之下,深埋于地下的洞窟错综复杂、黑暗中的遗迹数不胜数,众多生灵与亡者盘亘其间,夜出昼伏。关于它们的古老传说,自有民谣与故事在梅兹民间代代相传,老人们偶尔会提起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丈夫用以教训妻子,母亲用以吓阻儿子,夜色下的恐怖与林中絮絮低语随夏秋之风流散,萦绕百年不绝。
这支黑暗的力量,只掌握在数位最强大的黑暗的领主手中——被称之为“大公爵”的存在。历史上梅兹曾经先后有过三位“大公爵”,第一位是奥韦欣的斯诺威男爵,他掌握黑暗的世界生前三十年,生后三十年,曾经受封为圣徒,同时亦是一位精深的亡灵巫师,他欺世盗名直到真正死后六十年,才被人们从墓穴之中挖出,挫骨扬灰付之一炬,其权柄被圣殿封印在一顶王冠之中,存于棘岛监狱地下,后来在动乱的年代中被人盗走,随后彻底遗失;第二位是著名的路德维格魔女,她在白银溪谷森林中广布信徒,吸引心向黑暗的巫师、强盗与佣兵加入其悉心经营的邪教之中,在那个时代,路人皆知路德维格的白昼属于公爵阁下,夜晚属于魔女之王,连轻风穿过林间的窣窣低语都不敢提起的名字,旅人们三缄其口,商人与骑士甚至不敢在夜色下接近森林。这位魔女最后死于圣骑士路德之手,她的心脏被木刺钉在甜港珀金圣堂之中,上面圣焰熊熊燃烧终年不绝,据说至今仍有凄厉的尖叫声从中传出,圣堂附近常年阴风阵阵,令行人绕行,而圣骑士路德的雕像时至今日还存于东梅兹三港,在法坦港金之广场,旅人还能一睹这位英雄骑士的尊容;第三位是巴利亚的主人,金焰公爵,他在凡世的权势与在黑暗世界的地位相当,生活极尽奢靡堕落,自私狭隘、极度贪慕美色,被路人诅咒为恶魔公爵,他宠信的权臣维克多,其实是牧树人污血领主罗克莱尔,他曾经多次在公开场合挑衅炎之圣殿威严、宣扬邪说,最后死于火刑架之上,他败落之后,其亲近之臣皆尽难逃一死,维克多——克罗莱尔至今仍被关押在帝国最森严的地牢之内。而他的权柄,被存放于奥韦欣大圣堂的地下圣窖之中,由四位圣徒联手加以封印,一位炎眷骑士以生命起誓终生看护。
“所谓权柄,其实就是黑暗宝珠的力量。”地下世界寂静无声,由头顶垂下的光束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闪烁的光斑在黑暗中飞舞着,氤氲着一层浮动的雾气。白的声音在空寥大厅中回荡,头顶上不时簌簌落下一层沙来,但无人在意:
“一个探险者在幼鹿林地地下的洞窟迷宫中发现了这件宝物,并将它带出来,这件宝物随后辗转落到一个名叫罗德里安的商人手中,他后来为一个万物归一会的高阶巫师谋害,黑暗宝珠便为那巫师所得,后者借助万古邪物马维卡尔特之书的力量从黑暗宝珠中抽取出力量,制成了一支骸骨权杖,一枚戒指与一顶王冠,这三件宝物都拥有号令亡灵的力量,是亡灵世界的至宝,它们后来分别为上述的那三人所得,其中白骨王冠早已遗失不知所踪,紫水晶戒指为圣骑士路德所毁,只剩下骸骨权杖被封印于奥韦欣的圣窖之下。”
原来是黑暗宝珠,布兰多恍然大悟,与寒冰宝珠一样,黑暗宝珠是暗元素的圣物,它是一切负面魔力的本源,因此才可以号令受负面魔力侵染形成的亡灵。不过那个万物归一会的高阶巫师竟然能够借助万古邪物马维卡尔特之书的力量从黑暗宝珠中抽取出力量,显然也不是一个泛泛之辈,很可能是这一组织历史上某个著名的人物。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确切的说,是为了骸骨权杖而来,我杀了那个炎眷骑士,骸骨权杖现在掌握在安布纳尔公爵手上。”
“白之军团的军团长?”
白点了点头。
布兰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安曼将自己转化成亡灵,是不是和你有关?”他问道:“安曼能接触到万古邪物马维卡尔特之书,应该是货真价实的万物归一会高层,但万物归一会高层绝对不会接纳一位亡灵,他应该是在那之后才变成亡灵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深深地看了白一眼:“你们牧树人竟然可以渗透万物归一会?”
万物归一会玩渗透的手段,在《琥珀之剑》中堪称一绝,一个渗透力如此之强的组织,其反渗透的能力自然差不到那里去,甚至可能更强,因此他很难不对此感到惊讶。
“渗透?那倒说不上。”白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答道:“蛊惑安曼不过是我的个人行为,那个人想要追求永恒不朽,我看出他的野心,才能够说服他加入我们。”她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冷笑:“永恒不朽,只有疯子才能永恒不朽,有理智的人绝不会去追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布罗曼陀的黑玫瑰号称不朽与永恒,能够听到一个玛达拉的黑暗贵族口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布兰多倒觉得有些意思。“原来如此,难怪安德莎能认出他来,不过当初他们似乎并不是太对付,安曼没有加入牧树人?”
“他对牧树人没有兴趣,那个人是那种真正自私自利的蛆虫,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只为了自己而活着,他根本无法理解我们的追求,我们也不会收纳这样的人。”白淡淡地说道。
“那你呢,你蛊惑他是为了万古邪物马维卡尔特之书吧?”
“是的,我用永恒不朽的秘密与他交换,希望从他手上拿到马维卡尔特之书的赝品。”白抬起眼皮,用金色的眸子看了他一眼:“据我所知当初那个万物归一会的高阶巫师,就是用马维卡尔特之书的赝品作为媒介抽取黑暗宝珠的力量的。”
“你好像对于黑暗宝珠的力量十分执着——”布兰多疑惑地问:“等等,你说万物归一会那个高阶巫师是用马维卡尔特之书的赝品作为媒介抽取黑暗宝珠的力量的,而你想要从安曼手上拿到马维卡尔特之书的赝品,难道说你已经找到黑暗宝珠了?”
白眼中金色的火焰微微闪烁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看来你猜对了,布兰多,她非但找到了黑暗宝珠,而且看起来黑暗宝珠很可能就在这个地方——这间大厅之中。”白葭微微一笑,接口道。
白猛然回过头,十分忿恨地盯着女骑士,但她明白这无济于事,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是的,我确信自己找到了黑暗宝珠。”
布兰多与白葭互视了一眼,从各自的目光中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之色,黑暗宝珠在万物归一会的高阶巫师之后就消失无踪,连用从其中抽取力量制成的三件宝物都辗转数百年分别落于先后三个不同人之手,在此之后又经历了百年时光,白骨王冠不知所踪,连紫水晶戒指也彻底毁灭,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有如此野心,她甚至看不上这三件至宝,将目光直接转向了黑暗宝珠。
而且听她的话,她不知从多早之前就开始作此计划了,以布兰多所了解的信息来看,至少比他穿越的时间更早。
这女人心机真是太过深沉冷静,要不是他们太熟悉过她,这一次未必能够让她吃这么大亏。
“我没猜错的话,黑暗宝珠应该为罗瑞森的妻子所得。”白继续说:“只是那个时候宝珠中的力量不知怎么离开了宝珠本身,被注入她的身体之内,就像是神之血一样。这只能是牧树人的手笔,你们猜测格拉丝是一位牧树人,也和我的猜测互相应征,我认为应该是一位牧树人的高层将黑暗宝珠中的力量抽取出来,制成一种纯粹的神之血,而罗瑞森的妻子很可能不过是个牧树人的中下层信徒,是一位神使,一个实验品。”
“暗神之血。”布兰多忽然说道。
白看了他一眼:“你从安德莎那里看到的?”
布兰多没有说暗神之血就在自己身上,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和黑暗宝珠应该有点关系,但不纯粹,应该是在格拉丝这个实验上衍生出来的次级产品,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暗之神使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白轻蔑道:“她的力量是如此的纯正与强大,否则你以为以炎之圣殿的一贯行事作风,怎么可能只将她封印而已,上火刑架是她唯一的下场。”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布兰多看向伫立于一旁的罗瑞森,苍白的光照耀在它如磷的白骨上,在骨缝之间刻下漆黑如墨的影子,它眼眶中金色的火焰泊泊燃烧着,对于他们的话没有半点反应。他不知道它能不能听到他们之间的这番交谈,但这位骑士生前一定深爱着它的妻子,否则它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名誉与一切,甚至不惜在死后还承受着无尽的苦痛在这里守护着她。
这是真正高尚而真挚的爱,超越生死,凌驾于这世间的一切之上。
但美好的事物,往往容易令邪恶所利用,就像眼下一样。布兰多凝视那亡灵骑士半晌,回过头对白问道:“你打算和它作交易,从它妻子身体中取走黑暗宝珠的力量?”
“你打算阻止我吗?”
“我难道不应当阻止你?”布兰多反问。
白冷冷一笑。“可我如果不取走暗神之血,那个可怜女人的灵魂便永世被封印于此,忍受痛苦与煎熬,而罗瑞森爵士——一个正直且高尚的骑士不得不以他生前最为痛恨之物的状态,苟活于这黑暗的地底,终日默默守护,却终日不得见爱人之面,两个纯净的灵魂,永世被束缚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有黑暗永续。”
“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墨德菲斯早就听得十分不解,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凡人的感情,凡物对于他来说只有猎人与猎物、主人与仆人这种差别,对于他来说,除了食物,就只有主人,他将生命中的一切美好都奉献给了死亡与忠诚,布兰多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赴死。
但布兰多和白葭却陷入了默然之中。
“大人,这世间有许多力量,只要你放弃原则,它们便唾手可得,对于我这样的人,黑暗宝珠的力量、马维卡尔特之书的力量或者别的什么力量,并无区别,我终究会得到力量,并为恶于世,并不区分于我用什么样的手段得到力量。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拘泥于传统?何况只有我说服罗瑞森,你才能从这里安然地拿走那块石板,这既是双赢的交易,你们随时都可以处置我不是么?”
白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地下,仿佛是魔鬼的耳语,充满了魅惑的魔力。
“既然你知道我必杀你,那你何必再追求这些?”布兰多冷冷地问道。
白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焰,她笑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我不相信必然,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值得我用尽全力。”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给你这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布兰多又问:“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巴不得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白没有说话,仿佛她相信布兰多最后一定会改变主意,然而就是这个时候,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
“让她过来,年轻人。”
三个人一齐回过头,那高大苍白的骷髅骑士眼眶中的金色之火跳动着,它吱吱嘎嘎地转过身体,看着白,一个空洞而沧桑的声音像是从它的胸腔中发出:“你说你能解除格拉丝身上的诅咒,让她从这无尽的苦难中解脱出来?”
这并不是没有智慧的亡灵——
“罗瑞森爵士——”布兰多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赶忙出声制止,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可怕,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谁又能保证?但骷髅骑士只对他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在这里听了很久,你们三人对我的生平都很了解,那么你们愿不愿意坐下来,听一听我这个老人的话?”
布兰多和白葭愕然地互相看了一眼,白没有回答,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布兰多点了点头答道:“您请说。”
亡灵骑士沉默了片刻,低沉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回响起来:“我生于格拉努的乡野,一生经历,我见过许多人,许多事,那些记忆有些记得,有些已经记忆不起,但它们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煎熬。我对于格拉丝的爱,如今也只剩下一个誓言与束缚,属于人类的感情,早已荡然无存。但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脑海中却时常闪现过这样一个念头,我想再见她一次,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经产生,便生根发芽,无法抑制——”
“我已不懂得这是否是爱,但是我只想见她一面,年轻人,我一生经历或许比你更多,但此刻我不敢在你面前自诩为长,我只想请求你,能否满足一个老人的愿望。”
“我为玛莎奉献一生,但却终生不见光明——”
黑暗中的叹息犹如风中沙尘,沙砾尽散之后,只剩下无尽的沧桑。
布兰多与白葭竟然良久不得而语。我为玛莎奉献一生,但却终生不见光明——然而同样是理想的追寻者,有一天他们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付出就会有回报,还是那只是善意的安慰与谎言,不过是绝望的人在黑暗之中互相慰藉的低语而已。
假设这黑暗中本就从没有过光明呢?
“那就让我来点燃这火种罢——”布兰多心中默默升起这个不可抑制的念头。
白藏在两人的影子中,仍旧一言未发,但布兰多知道,她已经得逞。他叹息一声,这个世界有些事情或许你明知是错的,但你却不得不做,因为名为人性的力量,与理智的光辉一起在黑暗中同样闪耀着。“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冷冰冰的正确,学姐。”他轻声对白葭说道。
白葭默然不语。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个名为玛尔多斯的帝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