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邺城皇宫。
华灯初上,殿堂通明。皇帝高纬正与淑妃冯小怜对弈嬉戏,欢笑不绝。
不知为何,冯小怜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非常鲜明的形象:一张英俊无暇的脸庞,嘴角流露着莫名的微笑,晶莹剔透的眸子射出奇光,正深深凝视着自己,手上还握着去岁自己送给他的粉色抹胸……
转瞬间,这形象又似梦幻泡影般隐没不现。
冯小怜不由微微一愣,奇怪,怎么冷不丁忽然想起他来?听师尊(胡绮韵)说,那没良心的在阴癸派玩儿腻了又骗走了足够的好处,等闲不会再来了……
对面的高纬催促道:“爱妃,该你了,快落子啊!”
冯小怜暗暗摇头,接着集中注意力投入棋局,却丝毫不曾察觉到她自己瞳孔里微弱的精芒一闪,神采比之刚刚略有不同。
不多时,一俊雅文官匆匆而至,却是大司马(约等于兵部尚书)高孝珩,高纬一见到他不由脸色一垮,暗呼:麻烦,这堂兄好没眼色,总拿些琐事来烦扰朕。
高孝珩自然发现了高纬的不喜,但深感此行事关大齐存亡,不敢不来,同时亦忍不禁暗暗叹息:同为神武帝(高欢)之嫡孙,高纬轻易成为天子,却不愿用心治理江山,而我兄弟几人(高长恭、高延宗等)明明一心为保祖宗基业任劳任怨,却屡遭猜忌,欲掌兵权而不可得!
行礼之后,高孝衍自顾自扬声道:“陛下可曾细阅过洛阳刺史独孤永业的奏报?”
高纬先是疑惑一下,才猛然想起自己下午似乎确实收到独孤永业八百里加急的一封奏折,却让冯小怜代为随意批示后就丢在了一旁,未曾细看……
此时唯有敷衍道:“朕看过了,独孤将军衷心为国,朕心甚慰。”
高孝珩稍一留意高纬的神色,怎还不知究竟?暗叹之余,唯有不厌口舌,从头道来:“自去岁周帝宇文邕率兵犯我洛阳,在金墉城下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之后,亡我之心仍未断绝,一直整军经武,全力备战……”
高纬只觉这不过是老生常谈,无甚新意,没听两句,就生出打哈欠的冲动,冯小怜在旁看得掩唇失笑。
若是机灵贴心的臣子,此时就该识趣的告退,但高孝珩却故意视而不见,继续道:“独孤将军广派密探,始能侦知,自八月起,周军不断向潼关左近囤积粮草,似有秋冬用兵之兆。又思及今春正月,周帝宇文邕于蒲州(永济,周、齐两国边境)巡视军务,且至河东(闻喜一带),召集关中、河东(陕西西南部)诸军校会猎(类似军事演习)。依独孤将军之见,周军今岁秋冬再次进犯,十之八九会舍洛阳而取道蒲州(永济)、河东(运城),直逼晋州(治所平阳城,即山西临汾),虎视晋阳(太原),一举吞下我之并州(山西)全部,进而直袭国都邺城!”
纵然高纬昏聩不堪,但一听自己的安乐窝邺城即将受到威胁,还是忍不禁大吃一惊,正色凝听起来。
高孝珩见此暗喜,再接再厉道:“因此首当其冲者,该是晋州重镇平阳城,但要平阳不失,我军便可御敌于边境乃至边境之外。然则晋州虽是高祖神武帝(高欢)崛起之所,当初高祖本欲修整坚城而未能如愿,此后孝昭帝(高演)亦欲加强晋州城池【宜立重镇于平阳,与彼(大周)蒲州相对,深沟高垒,运粮积甲,筑城戍以属之。彼(大周)若闭关不出,则取其黄河以东,长安穷蹙,自然困死】,却因孝昭帝英年早逝,未能施行。以致时至如今,平阳城年久失修,城防松弛,守军仅不足万,亦非精锐之师,一旦周军倾巢来犯,唯恐平阳城难以支撑半月!依微臣与独孤将军之见,整饬平阳城并加派大将、精兵镇守诸事宜早不宜迟,伏惟(趴在地上请求)陛下早做决断!”
高纬亦觉有理,连忙道:“此言甚是。就交由大司马全权……”
冯小怜忽地“扑哧!”一笑,打断了高纬对高孝珩的授权口谕,高孝珩心里咯噔一声,生怕冯小怜这妖妇又整出什么幺蛾子误国误民,高纬又轻信胡闹。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高纬果然给冯小怜引走了注意力,“不耻下问”道:“爱妃有何高见?”
冯小怜亦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地笑了起来,面对高纬的垂询正要托词敷衍过去,却又觉思维泉涌,脑瓜子竟从未有过的精灵好使。
当即掩唇一笑,轻声道:“回禀陛下,臣妾是在想,独孤将军乃是洛阳刺史,不关心如何加固洛阳城防、整饬麾下三万精兵,怎的却关心起数百里外的平阳城来了?莫不是独孤将军想要调任晋州平阳城?大司马不也说了,晋州乃是我大齐高祖神武帝(高欢)的起家之所,若是独孤将军率领其麾下的三万精兵调防晋州,那晋州可真是‘固若金汤’了?”
有意无意间,在“起家之所”、“固若金汤”两词上加重语气,近乎一字一顿。
高孝珩脑袋一懵,实未料到冯小怜竟有如此颠倒黑白的辞锋,硬生生将独孤永业的衷心为国之策说成了居心叵测。
更可虑者,他深知高纬的性格里比昏聩荒淫更令人揪心的特质,恰是是非不分、阴毒多疑,最不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的四弟高长恭忠心耿耿且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却也因高纬无谓的猜忌而丢了性命!
恐怕冯小怜此言正中高纬下怀!
果不其然,高纬的脸色变幻不定,渐渐阴沉下来,看着高孝珩的目光也带着疑神疑鬼,乃至杀机隐现。
高孝珩忍不住对冯小怜无比痛恨,却绝不敢表露分毫,唯有诚惶诚恐的跪伏下去,“陛下容禀,独孤将军一心为国,绝无二意,否则洛阳古之雄都,岂不比晋州更适合割据自立?”
高纬兀自将信将疑,但杀机已然退去,高孝珩见此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背后已是冷汗滢滢。
冯小怜再次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道:“看来是臣妾误会独孤将军了。不过嘛,晋州北有晋阳重镇,屯集百战之兵四万有余,南有洛阳重镇,独孤将军麾下精锐三万。晋阳、洛阳去晋州不过二三百里,一旦晋州危机,两镇援兵旦夕可至。既如此,陛下和大司马何愁晋州不稳?”
话虽如此,但高孝珩深知,一旦宇文邕率举国之师来犯,自有余裕分兵阻截,必不会让晋阳、洛阳有一兵一卒的援军到达平阳城下。
高纬却是龙颜大悦,拍手赞道:“爱妃此言有理,深得朕心。”言下之意,一切维持原状,不得随意调兵遣将。
高孝珩自然明白这是高纬仍未彻底消去对独孤永业和自己的猜疑,暗叹之余,不敢再劝,只得唯唯诺诺几句,然后告辞退去。
冯小怜看着高孝珩的背影,不知怎的忽又想起刚刚他提到的宇文邕汇猎之事,一时间心中一个念头蠢蠢欲动,不可抑止。
即使明知此事实乃会违逆宗主和师尊的意愿,她依然忍不住说了出来,“陛下,臣妾也想出去围猎嘛!”
高纬皱眉道:“爱妃,这八月天酷热难耐,如何外出围猎?”
冯小怜想了想,建议道:“不如咱们先去晋阳行宫避暑,待得入秋后天气凉爽了,再去天池(汾源天池,山西宁武县)赏景围猎,陛下以为如何?”
高纬欣然同意,“如此甚好,老是窝在邺城实在无趣,朕也想出去巡游一番!”
尽管高纬答应的痛快,但冯小怜却知高纬这个皇帝在某些时候未必真能一言九鼎,自正式立国北齐的高洋之后,一连三代皇帝,高殷、高演都因想要一言九鼎而被废或“病逝”,高湛自动放弃一言九鼎的机会,却也给阴癸派的酒色腐蚀策略推波助澜到英年早逝。
高纬并不知晓有些人掌握着他的性命且不想他来开邺城,但冯小怜既知隐秘,又觉得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而邺城里有实力在那些人手下护住高纬的,只有一个!
或许,就连冯小怜自己都未曾觉察到,向来只会在高纬面前撒娇邀宠的她,怎会突然如此心思缜密?
没有过多犹豫,冯小怜就巧笑嫣然道:“陛下巡幸晋阳,路途非近,何不召都督刘桃枝随侍护卫?”
高纬亦知刘桃枝这曾与高祖一同出生入死的家臣武功高绝,又接连侍奉过五代君王,最是忠心不二,但又担心刘桃枝直言进谏劝阻自己外出巡游,因而迟疑道:“这……”
冯小怜再次超常发挥道:“陛下忘了刚刚大司马的奏疏么?何不与刘都督说,陛下闻知周军即将进犯晋州,意欲驾临视察晋阳、晋州城防兵马,巡游出猎不过掩人耳目罢了。想来刘都督知晓陛下为国奔波的苦心,必不会再阻碍陛下出游。”
高纬惊喜道:“此计甚妙,爱妃真乃朕的女诸葛,来,让朕亲一个……”
……
长安城晋国公府,剑气冲霄堂。
黑白八卦台上,石之轩缓缓睁开双目,神色稍显疲惫。
他去岁曾在冯小怜身上留下暗手,只要冯小怜在高纬身边一接触“独孤永业”、“加固晋州”、“预防周军袭击晋州”等等敏感词或敏感事件,均会触发暗手,令他生出感应。
因这些敏感词或敏感事件代表着北齐发现并开始应对宇文邕的二次攻伐,关系着两国在之后的倾国之战里谁能占据主动。
届时北齐是准备充分、全力迎击还是仓促应战,其间境况截然不同,甚或相当程度上决定着战争的胜负!
石之轩深知自己一人在之后两国数十万大军的会战中所能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因而唯有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为周军争取更大更好的优势,将伐齐之战的胜负由不确定尽可能的推向“必然”!
若非如此,石之轩仅仅是远隔千里与冯小怜建立感应链接,窥视冯小怜的所作所为,并不会消耗他多少精神,但若是要这般屡屡对冯小怜施加精神暗示和引导,间接操纵她的思维和行为,那消耗的精神可就非同小可了!
幸好冯小怜专修媚术,不曾磨炼武道意志,否则操纵起来所消耗的精神力量势必成几何倍增,即使石之轩的根基浑厚无比,也不敢说能够支撑几个回合。
刚刚松了口气,还不等石之轩从练功台上下来,就听到门外若有若无的轻灵脚步声临近,下一瞬,堂门洞开,现出尤楚红“大腹便便”的身影。
再下一瞬,她便忍不禁粉面含煞,柳眉倒竖,死死盯着石之轩手上拿着的粉色肚兜好一会儿,又扫了眼他眉宇间尚未散去的疲惫之色,冷哼一声,讥诮道:“还以为你在精修玄功,没想到是在睹物思人,却不知是何等佳人,竟让裴大将军你如此魂牵梦绕,神情憔悴?不妨请到府里,也让妾身一睹芳容,自惭形秽!”
石之轩愕然,“……”
旋又暗暗郁闷:不是说女人一孕傻三年么,怎么自己面前这醋坛子的联想能力还是如此丰富多彩?
还为伊消得人憔悴?我若真有那闲功夫睹物思人,还不如径直将伊人“请”过来你侬我侬……
石之轩心里叫屈,又不好解释,只能暗自恨恨:敢怀疑我精神出轨?我今晚就进宫偷皇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