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加斯佩看着林海文,这位对抽象、波普,甚至包括他的新达达主义,都表现的不屑一顾的年轻人,他并不会觉得生气。就如林海文所说,林海文不认同他们的作品,不等于否认他们的为人。
这些大师也许都是具有强大内在能量的人,只是他们选择的表现方式不为林海文接受——或者说,是外界的应和不为林海文接受。如果一个人打算自己涂抹颜色来表达内心,这完全没有问题,值得尊重。但如果有人将这些非常私人的,非常自我的表现方式,塑造成绘画美术,乃至艺术的主流模式,炒出天价来,扭曲了很多人对艺术的观念,这是林海文厌恶的。
他们的作品,也因而成为了垃圾——垃圾如果待在自己的柜子里,那不叫垃圾,可以叫收藏品。垃圾只有被扔在大街上、垃圾桶里,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才叫垃圾。
道理都是一样的。
“真是让人羡慕的年纪,我还记得四十年前,劳森伯格跟我,那么热情澎湃地追索着我们的艺术,每一点进步都让我们欣喜若狂,每一点思考都让我们手舞足蹈,啊,那真是最好的岁月。是吧,格哈德?”
格哈德笑着点头:“现在是他的时代了,等我们都死了,也会成为被埋葬者。”
“不,我打算投入海洋的怀抱,谁也别想埋葬我。”
林海文看着两个八十多的老头:“如果您能飘到华国去,不妨通知一下我,我也好招待你。”
加斯佩站了一会儿,说了会话,精神回复过来,一伙人才一步一步沿着环形走廊——尽管没有安保人员强行分水断浪,但其他的参观者,还是自然地为这几位让开路,一些人则努力靠近过来,想要听听大师的见解。
这些作品,即便是戈特利布,其实也都差不多看过了。
他们的目的,只有林海文的那幅画,只是受限于老人家的精力,走的比较慢而已。
花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他们才走到了林海文《黑龙潭》的跟前,这里也拥挤着最多的人,一时半会儿还进不去。
加斯佩身材高大,尽管有些佝偻,但还是比一般人高一些,他看见了林海文那幅大作品的部分。
随着他走过人群,走近画作,这幅画就像是一个秘密,一点一点地被揭开神秘面纱,从一个角落,到整个全貌,从心里一丝丝的痒痕,到引人入胜的神往,再到无与伦比的震撼。
强悍到无以复加的技法。
精妙到纤毫毕现的罩染。
钻石打磨般的表面处理。
经典优雅、规整如尺的结构设计。
……
加斯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油画也可以做到这个样子,我以为做不到的。”
对于光、光面和空间的探索,艺术家在诉诸油画而不得后,转向了装置艺术,用立体式、三维的装置,来表现更多样的光面艺术。
加斯佩此前同样认为如此,直到此刻,他看见这幅画,才知道,不是油画做不到,而是他们做不到。
“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当代艺术不屑一顾。”加斯佩突然一笑:“在你眼里,可能是一群才华不够的人,穷途末路之下,选了一条可以偷懒的路走,而不是选择直面困难,一往无前,我们是逃兵,还是一群试图掩盖自己虚弱之处的逃兵,是么?”
林海文并没有这么认为。
因为做到《黑龙潭》这个地步,委拉斯贵支的色彩秘册,伦勃朗的光感秘册,缇香、安格尔、弗洛伊德,那么多前辈巨匠的经验和思考,然后全部在凡·艾克源种的悬浮球中融为一炉,产生奇妙的变化,最后在林海文自己灵魂的悸动刹那,突破桎梏,重开新天。
有多少巧合,有多少不可思议,有多少艰难,无法言说。
真的会有正常人能做得到么?
林海文不相信。
所以他不会认为加斯佩也好,波洛克也好,是懦夫,是逃兵,于他们而言,于所有19世纪以后的艺术家而言,确实,那条路走绝了,没有路了,那么或者大家集体跳崖,死了干净,要么就只有另外开辟一条路,从外而向内,从大众而向个人,从公共艺术而为个体自白。
“不,从没有,我始终认为问题所在,是你们都不应该像现在这么有名。”
加斯佩和格哈德,都看向他,顿了顿,并没有说什么,又把头转向了《黑龙潭》之上。
……
此外围观的群众们,有点一头雾水,之前被采访的那个文艺青年詹姆,就被他的同伴问了个遍:
“那个老头是谁?詹姆你知道么?”
“加斯佩·琼斯!上帝,另一个是格哈德·里希特,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最出名的两个艺术家!”
“……真是上帝了,他就是加斯佩?”问话的人觉得这个名字应该是上一辈的远古记忆了,一下子看到真人,很惊悚。当然,让他更为惊悚的,是刚才的对话。
“加斯佩为什么说自己是逃兵?没有才华?”
加斯佩没有才华?卖几千万美金的画家,说自己没有才华,我的天啊,马上要感恩节了,又不是愚人节。
“……我不知道。”詹姆也完全不明白。
“那林海文为什么说加斯佩不应该那么有名?”同伴觉得加斯佩的脾气真是太好,如果是他,他必须得给林海文一记老拳,砸他五彩斑斓再说话。
“……我也不知道。”
“詹姆,你不是学这个的么?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你都学了什么?”同伴急的跳脚,听不懂人话的感觉,真的是太不好了。
其实,围着的别看有好几十上百个人,但能明白的,基本上没有。
只有圈里的,拖尼特等人,对林海文和加斯佩都深为了解的,才知道这个对话意味着什么。
加斯佩否定了自己辉煌的艺术生涯!
林海文否定了一整个当代艺术和一个世纪的艺术市场!
“这扇窗户外面,不是这个湖泊,也不是远处的山、天空和朝霞,而是未来。”格哈德·里希特露出了一个笑容,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