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和春堂在朱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贺很难理解为何朱大户会登门送礼。当年他想登朱大户的门,人家都肯不让进去呢。这种天差地别的转变,难道只是因为徐元佐抱上了徐阁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徐贺却很难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为何会暗屈尊来此呢?”徐贺不死心问道。
徐元佐站在楼梯口,轻笑一声:“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贺不会相信,自己在短短两月里也有了七百五十两的身家。所谓千金之家,不过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而已。只是资本尚未膨胀之前,有个短暂的风光罢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个富家翁,这七百五十两,就足以让他在朱里说一不二了。
“你口气倒是大!”徐贺冷声道。
“银子若是存在窖里,千金与千万金有何区别?无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区别。”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贾,无论是古之陶朱、白圭,还是后世的沈万三,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财富只是基础,成为大商贾的条件在于财富的运用。财富一旦运用起来,便有了影响力。受我影响的人越多,别人看我就是庞然大物了。”
这本是最基本不过的财富观,然而因为徐贺的起点实在太低,以至于听了之后竟有些“惊恐”。他并非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只是这个年纪有这种深刻的认识,实在太过“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从不考虑研究切片之类的诡异故事,但他们也有对神童的负面担忧——不寿。
或许是天妒英才,或许是命中注定每个人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数为人乐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冲。
当然,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徐贺表现在脸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认”。
徐元佐道:“朱大户是有心更进一步的,不过他还是眼界太小。只以为我得了徐家的势,却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势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贺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大言不惭!”
“事实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转身上楼,边道:“父亲,咱们年后得宴请一下朱里各家大户,声望名人,也好告知他们联宗续谱的事。这名单就得父亲操心了。”他终究是个外来户,邻居的名姓总算能叫出来,整个朱里的人面可就太为难他了。
好在徐贺这点事还是能办妥的。
“如果有琐碎小事,交给陆大有、姜百里和顾水生去办也可以。”徐元佐已经走到了二楼,高声道。
“好,我知道了。”徐贺总算服软回了一句,总觉得成了儿子的手下,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没想那么多。他要是真的培养手下,才不会选择徐贺这样资质极差的人。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不来这个世界,徐家很可能要不了几年就会家破人亡,甚至卖身为奴。
这是这个时代许多生意失败的商贩人家常走的不归路。
财富带来影响力,也会带来排斥力。
有朱大户带头,和春堂的其他股东或是联袂而来,或是独自前来,纷纷留下名帖和礼物,邀请徐元佐年后去家中做客。
徐贺只觉得整个人都腾云驾雾一般,却看不出来这是徐元佐对他们的回应得到的反馈。
他更想不到的是,徐元佐也有心介入和春堂,在朱里编织自己的国中之国。
这看起来有些野心过大的嫌疑,但整个和春堂比徐元佐有钱的绝不超过三家,而比徐元佐有背景的人却一家都没有。
徐阁老的义孙,徐少卿的义子,即便是在富贵人家汇聚的郡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除了自家没有宗族势力可以利用,声势上弱些,其他还有什么弱势么?
非但没有弱势,只要自己持续从陆夫子手里截留人才,培养自己的部下班底,多半会比宗族更加好用!
这就是徐元佐的底气所在:他走在一条势必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虽然仍旧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到了除夕当日,徐元佐仍旧以背书为主要活动。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徐良佐满头大汗地跑回来,偷偷摸摸换下湿透的衣服。
徐元佐清了清喉咙。
“哥,嘿嘿。”徐良佐未语先笑道:“我这不是回来背书了么?”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但刚刚被来客们挑起了染指朱里的野心,仍旧忍不住道:“你也太贪玩了些。若是两年内你能开笔,十五岁之前报个神童,不知道要省后面多少工夫。”
历朝历代的神童都是祥瑞,而大明直接将这祥瑞的标准量化了:十五岁之前有超凡资质者,县官可以上报神童。
只要县试考的出彩,年纪又在十五岁以下,再加一个隐藏条件:县官青睐——于是就可以作为神童报到知府案上。知府考试确凿无误,报给学道大宗师。大宗师的院试本来就是不怎么黜落人的,要给府县官面子,自然也会给个好名次。
这其实就是正常关系户所走的生员道路加强版,保证能够得个生员。
像徐元佐已经十五岁了,等二月开考就是十六岁,没有了报神童的资格,所以过县试就是他的极限,后面府取就得看运气和操作了。
徐良佐咋舌道:“还神童?哥哥也太看得起我了。”
“这有什么?神童也是被逼出来的。”徐元佐脑中过了一下后世那些省重点中学的校规,觉得还不足以恐吓顽劣,又往前搜,想起看过一篇《神童》的文言文,便道:“北宋饶州的风俗,小儿只要粗能念书,自五六岁就教之《五经》。他们不是想玩么?就用竹篮挂在树上,绝其视听。不好好读书,死活不放下来!”
徐良佐听了连连咋舌:“竟然有这等惨无人道之事,哥,这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说你不读书吧?这是宋人叶梦得所作《避暑录话》里的。”徐元佐着实嘲笑了弟弟,又道:“我倒觉得不论这故事真假,咱们家都可以试试。”
“别别别!”徐良佐连连摆手,面露惊恐:“哥哥有所不知。小弟这些日子读书极其用功,实在是太用功了,以至于不出去玩一下都对不起这个年节。既然哥哥不喜弟弟我玩耍,那我肯定好好读书!对了,哥哥,你教我那个读书法还真是有用!背起来轻松许多,真可谓举一隅而以其三反。”说到后面,徐良佐又隐隐有些得色,或者说是嘚瑟。
徐元佐点了点头:“四书是基础,快些过掉,哥哥再给你找郡城大儒开笔作文。”
“多谢哥哥。”徐良佐兴奋道。
他现在是班上的学霸,一方面常得陆夫子当众夸赞,一方面自己也的确有些积累,学会高级的读书方法之后,进步颇快。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喜欢上了读书,因为这是体现自我价值的最佳途径。
而且还很实惠,读书读得好,受人瞩目之外,吃穿待遇更好,还有零花钱拿。
徐良佐换了衣服,抱着汗湿的衣服偷偷去求姐姐洗掉,又折回房里跟哥哥一起读书。他发现哥哥的进度好像比他快不了多少,心中疑惑,却不敢问出来。这也是徐元佐渐渐有了威严,让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的小觑调笑了。
二人一直读到姐姐上来叫吃年夜饭,方才吹灯阖卷,喜气洋洋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