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阳关。
眼见着谷英带人走向朱阳关,城头和城内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那个叫张泰山的参将甚至还亲自站在关门前迎接,脸上带着恭谨的笑,像是要迎合“平贼将军”——眼前的这一切让李过心中的紧张稍微平缓了一些,他想着左良玉的大旗和仪仗可不是能伪造的,官军应该不会怀疑。
只要谷英进了关,卡住关门,他率领后队一拥而上,夺了关城,而埋伏在五里之外的闯帅大军顺势来攻,今日就算是胜了。
虽然关里最少也有两千官兵,但李过自信以他麾下的这一千精锐足以抵挡。
近了,眼见谷英即将走到关门前。
成功就在眼前。
但忽然的,谷英忽然拨转马头,挥舞手臂,惊的面容都扭曲了,嘶声大喊:“有埋伏!快撤~~”
声未绝,就看见城楼之上忽然站起来无数的弓箭手,嗖嗖嗖嗖,几乎就是瞬间,箭雨倾射而下,将谷英和他身边的五百骑兵裹挟其中,战马长嘶,惨叫血雨在空中飞起。因为距离太近了,箭雨又急,根本无法闪躲,五百骑兵瞬间就倒下了一半。
而就在同时,那个恭谨微笑的参将忽然变了脸色,从腰间拔出长刀,厉声大喝:“杀贼!”
“杀!”
从他身后忽然涌出几百个长枪手,对冲到关门前的“左营骑兵”猛刺。
骤然打击之下,谷英和他身边的五百骑兵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打的溃不成军。
谷英拼命催马,想要夺路而逃,但忽然身体一震,大叫一声,翻身落马。
原来是有一支羽箭准确的射在了他的后脖颈处。
李过大吃一惊:“谷英!”催马就要上前救援,“少将军,不可啊~~”左右两个亲兵死死拉住了他的马缰,“放手!放手!”李过用马鞭猛抽,两个亲兵的手臂上都见了血痕,但依然死拽着马缰不放,抽了几鞭,李过忽然仰天长叹,发红的眼眶看向朱阳关前。
五百骑兵逃回来的连五十人都不到,每个人都是惊慌失措。
连谷英在内,剩下的人全部都已经倒在了关前的血泊中。
“哈哈,雕虫小技,居然也想要诈开朱阳关?李过,速速下马受死吧,你所做的一切都在孙督的预料中!”
流贼骑兵就在关前,张泰山却不关城门,而是带着几百个长枪兵堵在城门前,对着流贼大声而笑。
李过痛的心胆欲裂,不过脑子却是清楚,他知道,诈城之法已经被官军识破,官军早有准备,再多停留,恐怕自己也要葬身在这里了。
“谷英兄弟~~额李过发誓,额必为你报仇!”李过含悲大吼了一声,拨转马头:“走!”率领剩下的骑兵急急而撤。
关内官军也不追击,只是目送李过离开。
一口气奔出两里地,李过勒住战马,跳下马来,拔出长刀,朝路边的树木不停地劈砍,只劈得木屑横飞,虎口震裂尤不自知。“少将军~~”左右亲兵急忙抱住他,李过这才大哭了出来——谷英是替他而死啊,他恨啊,官军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却还要等他到关前送死。
孙传庭。吾必杀你!
但很快,李过就冷静了下来,在偷关不成的情况下,只能施行预备方案,那就是强攻朱阳关,但不是朱阳关的主关城,而是五里川的峪口。就整个朱阳关防线来说,主关城最坚固,最不容易攻击,几个峪口的防守都不如主关城,而五里川又是几个峪口中防御最弱,最容易攻击的。
于是李过没有回军,而是直接杀向了十里之外的五里川。
很快,天色大亮之时,烟尘滚滚,李自成率领一千骑兵和一万流民也赶到了五里川。
李自成脸色阴沉,独眼里满是凶狠,朱阳关前的经过,他已经知道了,也知道官军已经有准备,但他丝毫不惧。绝境之中,反倒是激发了他凶悍之气,此时站在五里川对面的一个小山坡,望着五里川隘口上的官军旗帜和重重人影,他冷冷下令:“攻城!”
攻城是闯营唯一的生路,一点都不能犹豫,犹豫的越多,官军的援兵就越多。
牛金星和宋献策两个谋士都不说话,此时此刻,谋略什么的已经不管用,就只剩下拼了。
短短半个时辰内,流民兵砍伐树木,制作了不少简易的云梯。随即在闯营精锐的督战下,准备攻城,为了鼓励流民的士气,李自成发下重赏,第一个冲上城头的,赏银千两。但同时也立下严酷的军规,后退者立斩。
正在流民兵乱哄哄地摆开阵型,准备攻城之时,就见五里川隘口之上忽然升起了一面大旗。同时人头涌动,好像有援兵到达。
李自成的脸色骤然一变。
他不是惊援兵,而是惊那一面旗帜。
大明领兵部尚书衔、三边总督(陕西、甘肃、延绥、宁夏)孙传庭。
随即,就见一名留着长须的绯袍官员走到墙垛边,高声而喝:“李自成,你已经是穷途末路,还不快下马受降?!”
中气充足,晨曦之中,传遍原野,不论关上的官军还是关下的流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传庭~~”
看见这个人,李自成牙都要咬碎了,他的岳父,老闯王高迎祥就是被孙传庭设计活捉,现俘阙下的,他崇祯十一年在潼关南原大败,几乎不能免,也是拜孙传庭所赐,现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攻~~~杀孙传庭者,赏银万两~~”
李自成拔出长刀,高声而喝。
虽然愤怒,但他并没有丧失理智,他清楚看到,峪口上的官兵不过千余人,他们一鼓作气,完全可以将峪口拿下。
“杀~~~”
喊杀声忽然震天而起,但却不是发自李自成麾下的流民兵,而是从李自成大军的后面爆发出来的。李自成大吃一惊,转头一看,只见身后烟尘滚滚,从北东南三个方向,有大批的官军正向这里包抄了过来,人影重重,军旗猎猎,每个方向看起来都有数万兵马。
“中计了!”
这是李自成脑子里的第一想法。
“叔父快走,往北面杀!”
李过的眼力胜过李自成,在短时间之内,他已经看清楚了三支官军的旗号,高杰,牛成虎,郑嘉栋。正是孙传庭麾下的三总兵,显然,孙传庭已经提前预料到了闯营会攻五里川,于是将三总兵的人马都埋伏在了附近,等闯营兵马进入包围圈,一声号令,伏兵四起,将闯营围在中间。
前有五里川峪口,后有三路官兵,闯营现在的兵马大部分又都是裹挟而来的流民,毫无战力,更没有战阵的经验,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或许能一战,在官军前后包围的情况下,流民必然会惊慌逃窜,不用打,闯营就已经是败了。
所以如何从这里逃生,已经是李自成和李过脑子里唯一考虑的问题。
牛成虎、郑嘉栋是闯营的老对手,襄城之战时,他们两人跟着贺人龙一起逃跑,将总督汪乔年扔在了襄城,论起两人的罪责,并不比贺人龙轻多少,但朝廷用人之际,在孙传庭将首恶贺人龙正法之后,准两人戴罪立功,而接任贺人龙位置的高杰原本是闯营中的一员悍将,不想却和李自成的小妾邢氏勾搭在了一起,给李自成戴了一顶绿帽子。未免被李自成降罪,他索性带着邢氏降了贺人龙,成了贺人龙的副将。贺人龙死后,他是最大的得益者,不但得了贺人龙的兵马,而且继承了贺人龙的位置,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总兵。
三人之中,南面的高杰兵马最多,战斗力也最强。
李过看见高杰就红了眼珠子,如果是往常,李过一定会先杀叛徒高杰,但今日顾不了,三路总兵中郑嘉栋的实力最弱,因此要先冲郑嘉栋。
“开炮!”
首先开炮的是五里川峪口,因为预料到李自成会走五里川,因此孙传庭提前在五里川峪口之上布置了几门射程较远的佛朗机炮,当闯营混乱,准备向北面突围之时,他立刻下令开炮。
“砰砰砰砰~~~”
白烟冒起,佛郎机炮的击发之声震天动地,大小不一的铁弹子从天而降,砸的闯营流民血肉横飞,惨叫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只一轮炮击,闯营就溃不成军。流民兵扔了手中的兵器,捂着耳朵,到处乱跑。
李自成拨马往北走。所有骑兵都跟上,马蹄震天,保护着他向北面冲去。“让开!让开!”李过冲在最前,呼喝着流民让路。开始还有耐心,后来见流民豕突狼奔,挡住他们前行的道路,呼喊不怎么起作用,于是便不再客气,挥舞长刀一阵乱砍。
可怜这些流民兵,原本投靠闯营想混一碗饭吃,没想到却成了闯营的刀下之鬼。
五里川峪口城头之上。
身着绯袍的孙传庭屹立在大旗之下,望着关下已经陷入重重包围的流贼骑兵,脸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时不时会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眼神中透出一点点的忧虑。到现在为止,计划进展顺利,闯贼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甚至闯贼“诈关”之术,他事先都有预防,并且做了一定的准备,也因此,朱阳关守将张泰山才能轻而易举的挫败李过的阴谋。
并不是孙传庭能掐会算,而是因为他经验丰富,知道流贼极善于使用“诈城”之术。去年年末,李自成第二次围攻开封之前,就派了李双喜率了一大队的流贼伪装成了官军,想要出其不意的夺下开封南门,巧取开封,但因为他们的军纪太好了,不骚扰百姓,对城门口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多看一眼,比官军还官军,这引起了守门官的怀疑,因此才夺门失败。
为防流贼使用“诈城”之术从包围圈中逃脱,孙传庭给各处守军都下了严令,不要说李过打的是左良玉的帅旗,就算是太子代天巡狩的大纛,守将也不敢自作主张,非得他这个三边总督同意不可。
孙传庭是山西代县人,字伯雅,号白谷,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的进士及第,崇祯九年(1636年),出任陕西巡抚,组建秦军,伏杀闯王高迎祥,又杀得李自成只剩下十八骑,可谓是战功赫赫,但因为性情高傲,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又因为和杨嗣昌的矛盾,而被崇祯帝投入了诏狱。诏狱三年,将孙传庭锋芒毕露的性子,磨去了不少,此番出狱,重为陕西总督,他深知崇祯帝的喜怒无常和对他的严苛要求,因此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
开封被围,听到朝廷居然派太子“代天巡狩”,统领全军之时,他颇有忧虑,像所有人一样,他认为太子还只是一个少年,焉能有统兵之能?虽然太子在抚军京营的任上令他眼睛一亮,身在西安,他也听到了年轻太子的不少传说,不过这并不能表示太子有统兵之能。毕竟治军和用军是两码事,尤其太子年轻,血气方刚,初上战场,难免会有心急气燥,急于立功的心理,一旦被李自成利用,那就后悔莫及了。
所以即便知道有吴甡和侯恂两位老臣的辅佐,孙传庭心中仍有些惴惴,担心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于是他立刻统兵出了西安,在潼关驻扎,想着若是战局有变,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太子一把。他刚刚继任三边总督,募兵不久,又因为粮饷匮乏的困境,新兵尚没有形成战斗力,手下的三个总兵,郑嘉栋和牛成虎都是残兵败将,兵马最多的贺人龙,因失督之罪被他正法,高杰接替了贺人龙的位置,但若是想要像贺人龙那样如臂使指的指挥部下,还需要再给高杰一定的时间,也因为如此,开封被围,中原危急之时,陕西无法派出兵马。
当孙传庭知道太子没有走传统的京师到开封的路线,而是绕道山东,先取粮草之后,他对太子顿时就刮目相看了,而当太子统领大军在归德驻兵不动,养精蓄锐,任凭流贼围攻开封、也任凭朝廷的催战旨意,但却岿然不动之时,他彻底的放下心来:太子虽然年幼,但却颇谙用兵之道,深壁高垒,避敌锋芒,用开封坚城消磨闯贼的锐气,等闯贼疲惫,再一举攻之。
太子一点都没有性急,比老头儿都稳当。
到此,孙传庭已经认定,太子一定能解开封之危,但能不能打败李自成,他却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