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华夏王朝的监督机构,一直都只设置在京师,不管是叫过去的御史台,还是现在的都察院,为就是纠劾百官,考察天子得失,并为天子的耳目,如今将他们下放到地方,远离了天子,等于他们失去了这部分的功能,因此,都察院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地方行省,他们在前任左都御史方岳贡的带领下,不停的上疏,并且在朝堂死谏,阻挡这项政策的实施。
这也是隆武帝要将方岳贡调往南京,启用钱谦益为左都御史的原因之一。
不过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大腿,在隆武帝的强力坚持和内阁的推动之下,这个政策终于是明发天下。
木已成舟,都察院众多御史虽然不愿意,但却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京察之上,心里祈祷着,自己不会是那个被派遣出京的倒霉鬼。
这种情况下,两个京察的主考官,大学士兼着吏部尚书袁继咸和左都御史钱谦益,就更是关键了。
袁继咸和钱谦益两人都是东林众人,且名声在外,原本,朝臣都以为这会是一个非常“公平公正”的京察,但是东林中人,且没有明显怠惰的,大部分人都应该还能继续留在京师,但不想随着京察的进行和一些行省佥都御史人选的确定,他们渐渐感觉有点不对了。
怎么出京担任佥都御史的,大部分都是他们东林人,且都是他们在都察院的主力?
但吏部也有话说,这些人都是京察的甲等,属于优秀提拔的范畴,将他们放到地方都察院,擢为四品,正是升官和重用啊。
——御史都是六品七品,地方佥都御史却是四品,从这个角度来是说,升官是确定的。
虽然吏部解释合理,出任佥都御史也是升官荣耀,但一些警觉的东林人总是觉得事情不单纯,他们纷纷向袁继咸和钱谦益讨要说法。
这其中,钱谦益受到的压力尤其大。
作为赋闲多年,继而被朝廷启用的大儒,钱谦益到京第一天,就被隆武陛下召见,见到陛下的那一刻,钱谦益激动的几乎不能自语,自从崇祯二年先帝之后,他终于再一次的见到了皇明的皇帝,一番雄心抱负终于可以施展了。
不过很快的,钱谦益就冷静下来。
因为他发现,就像传言的那样,今上隆武帝虽然年轻,但却极为睿智英武,一双清澈冷静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他的心底,言语表情虽然对他极为尊敬,但不经意中,却是流出了一丝,朕对先生给予厚望,希望先生能做好,如果做不好,先生你也休怪朕翻脸无情的意思。
“今上,不好欺也……”
钱谦益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这一点。
能成为左都御史,门生弟子,东林众人出力多多,钱谦益坐上左都御史之后,自当有所回报,不过自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做这个左都御史,不能像方岳贡那般的执拗和刚硬,要想继续仕途,就非得配合陛下不可。
来到京师,被隆武帝召见,一番详谈后,他的心思就更是明白了——陛下用我为左都御史,果然是有所用意的。
而在明白的同时,他也不禁有一些凄凉,陛下用我,竟然不是因为我的才能,而只是因为我的名气。
“黜贪存良,起用新人,乃是此次京察的大义。”
吏部侍郎堵胤锡说。
虽然堵胤锡只是一个侍郎,更是他钱谦益的学生晚辈,但钱谦益却知道,堵胤锡知晓陛下改革的心思,对各项政务的推进,也都是秉持隆武陛下的命令,黜贪存良好说,但这个启用新人,却是大有文章……
不过这并不妨碍钱谦益的为官热情,在这一次的京察之中,他不动声色的配合了吏部,面对找上门来的门生弟子,也是好言安慰,为“佥都御史”进行辩护。也因此,最初的时候,京察进行的还算是顺利。
——一些老的御史被调出京师,到各省为佥都御史或者是御史,都察院补进了一批开明的新人,一些六部衙门的老官吏,也在这次京察中,被调离京师,一批从地方拔擢的新人,开始进入六部衙门,尤其是户部工部等关键位置。
很快的,就有人察觉了朝廷此次京察的目的——这分明是要将我辈,全部赶出京师啊?
他们不敢向皇帝发难,对袁继咸和钱谦益也留有情面,于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吏部侍郎堵胤锡。
——明代京察,总体上是比较模糊粗糙,有很多上下其手的空间,但具体程序却又是严肃紧密,考察由吏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共同主持,吏部侍郎、文选司、考功司郎中辅佐,这中间,除了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之外,就属吏部侍郎的权力大了,因此,众人矛头自然是要指向堵胤锡。
一时,弹劾堵胤锡的奏疏,纷纷涌进内阁。
同时的,也有人在都察院门前张贴大字报,抨击吏部侍郎以权谋私,抗议这次京察不公。
……
但不等堵胤锡上疏自辩,左都御史钱谦益就站出,对攻击堵胤锡之言,大力驳斥,并举出例子,说堵胤锡绝无徇私,连他同门师弟,同样为马世奇弟子的马瑞,都调出京师了,何敢说他有私?
钱谦益一出,对堵胤锡的攻讦,立刻就减弱了不少,最后逐渐消失。
一来,钱谦益有身份,说话有份量;二来他说的是事实,连马瑞都出京了,又有谁敢说堵胤锡谋私?
但同时的,对钱谦益的不满,却是大大增加,很多人觉得,牧斋先生背叛了他们。
可钱谦益却是有苦说不出,对于堵胤锡被攻讦,钱谦益原本是想要袖手盘观的,不想深夜之时,内监于海却到家中,宣了陛下的口谕。钱谦益知道,自己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了,如果堵胤锡出了事,陛下第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没办法,他只能跳下场来,亲自为堵胤锡辩解。
此次京察,规模超过以往,且又有都察院各省分院的安置,因此,原本三月底就应该结束的京察,一直到了五月初,白城子大胜的消息传来后,才渐渐地尘埃落定。
——一些顽固,且没有政绩的老官僚,没有什么商议,全部清出京师,一些开明的地层官吏,进入京师。
顽固,但却清廉为官,一身正气的人,都打发到地方都察院,为佥都御史,令他们监督地方官场,这一来,既发挥了他们的长处,也减轻了朝廷执行新政时候的掣肘。
一切完毕,奏请隆武帝,隆武帝御笔披红,如此,隆武三年的京察,算是圆满的划上了句号。
……
“培原,就此别过了。”
三天后,京师城外的驿道边,两个好友正在洒泪而别。
一人是吏科给事中马嘉植,另一个是兵科给事中柳寅东。
马嘉植字培原,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这一次京察,被外放为浙江佥都御史,虽然升了官,而且还是去富饶的浙江,但马嘉植脸上却是一点喜色都没有,马嘉植姓马,脸型瘦长,因为性情刚直,弹劾激烈,在朝中素有“马面王”的称号,这一次被外放浙江,他十分忧虑,一张马脸就拉的更长了。
此时面对柳寅东和一干好友的送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拱拱手,上车离开。
马车载着他,几个随从家人跟在身后,一路往浙江而去。
此时谁也不会知道,马嘉植正在酝酿一封惊天动地的大奏疏。不久之后,就会震动天下。
……
随着沃尔都司蒙古的覆灭,河套被收复的消息在蒙古草原上传开,蒙古各部对大明的恐惧,大大增加,紧邻河套草原不远,甘肃之外的阿拉善厄鲁特蒙古悄无声息的向后撤退,远离大明边境一百里,青海的和硕特蒙古亦是如此,所有蒙古人似乎都感觉到了,在沉寂了两百年之后,大明从内卷,忽然又变成最初时候的开拓了。在收复了河套之地后,谁也不知道,大明会不会再向其他蒙古部族开刀?
如果说,甘肃的阿拉善厄鲁特蒙古和青海的和硕特蒙古感觉到了大明的威胁,有所警觉和顾忌,那么,大明京畿以北,和大明一直处于紧张对峙的哈刺慎蒙古,喀喇沁蒙古,则是感觉大明的凛凛刀锋已经插入他们的身体,但是大明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他们一分为二。
去年乌克尓河大战,他们损兵折将,但却毫无所获,这半年多来,在大明的严厉封锁之下,不说普通部众,就是他们中上层的权贵,也渐渐赶到了生活的困窘,虽然建虏一直在支援他们,多尔衮甚至是用一种即便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支持前线蒙古各旗的态度和命令,在推行对他们的援助之策,只不过,建虏的支援实在是有限,完全是杯水车薪,蒙古人急需的棉布医药,建虏只能提供极少极少,面对部众的不断病死,和张家口塞外三部的骚扰侵袭,哈刺慎右翼第一个顶不住了。
去年乌克尓河大战,哈刺慎左翼精锐全军覆没,为了安抚,也为了前线的稳定,多尔衮将哈刺慎左翼的牧场调派到了义州锦州一代,这一来,哈刺慎右翼就顶住了最前面,现在面对艰难的形势,在坚持了半年之后,哈刺慎右翼终于是支持不住了,他们派出使者,悄悄和张家口塞外三部接触,试探的想要归顺大明。
张家口塞外三部迅速将这个消息禀报了大明朝廷。
不过,哈刺慎右翼的使者没有到,建虏的使者倒是先来了。
五月中。
辽东巡抚黎玉田上疏,说建虏派出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为使,要和我大明议和。现在希福就被扣在宁远,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定夺。
听到建虏来使,群臣都以为建虏狡诈,不可能有诚意,但却又都认为,既然建虏有使,大明还是应该派人见上一面的,一来,大明泱泱大国,女真来使,如果拒之门外,倒显得小气了,二来,杜绝天下人之口,不让建虏将战争的道义责任,推到大明这一边来,第三,探知建虏会提出一个什么样的议和条件?由此就能大概推断建虏内部此时的情形。
——两国交锋,不止是军事,更有军事经济人心天象,使者互见的交锋,有时甚至比战场交锋更激烈。
“仲缄,你去宁远走一趟,看那个希福有何话说。”
身为大明皇帝,朱慈烺不能直接见建虏使者,在大明君臣的眼里,建虏不但是蛮夷,更是奴身,对其政体,根本不予承认,这一点还和蒙古人有所不同,因此其使者根本不配进入京师,更遑论见皇帝了。
而要派谁去见建虏使者,也是一个相当有学问的选择,其地位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重要的是,必须有谋虑有眼光,懂得谈判艺术,能看出使者虚实——建虏使者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留下一点什么东西。
朱慈烺想了想,觉得堵胤锡最合适。同时的,他也想让堵胤锡看一下宁远防务及宁远前线的军心士气——吴三桂被留在了京畿,马科在宁远总兵任上表现如何,能否完全统御宁远的兵马?随着这些平常都有奏报,朱慈烺心中有数,但他更想通过堵胤锡的眼光去观察。
于是堵胤锡领命,出京师,往宁远而去。
跟着堵胤锡去往宁远的,还有军机处中书舍人张煌言。
……
赫舍里·希福,内弘文院大学士,兼通满、汉、蒙三种文字,去年他出使沃尔都司,成功的说服沃尔都司蒙古向大明三边发动猛攻,以策应睿亲王在张家口的攻势,不想他口才虽好,沃尔都司的野心也够,只可惜实力不济,沙克沙僧格更非将才,只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被明军歼灭,到现在,明军已经彻底扫清了沃尔都司蒙古,收复了河套草原,以后“大清”再想要通过河套草原,牵制明国的兵力,已经是不可能了。
出使的途中,他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些沮丧。
沙克沙僧格这么的不堪,可惜大清给他的亲王了……
这也就罢了,加上这两三年来,大清在战事上遇到的种种挫折,仔细算一算,竟然是无有一胜。
难道大清的国势真的是要颓废了吗?
希福忧心忡忡,对这一次的出使,就更加没有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