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督府。
自古民不告官,不但是因为官官相护,告了没用,更因为制度和官员的心理,都不允许百姓这么做,如果百姓一个个都变成了刁民,但有不如意,受了一点小委屈,就击鼓鸣冤,状告各级官员,那各级官员还怎么理事?天下不就乱了吗?
因此朝廷从上到下,包括皇帝,都是非常不乐见百姓告官员的,正所谓“唯上智和下愚不可移”,官员们喜欢听话的百姓,皇帝就更是了。
听闻民告官,很多官员的第一直觉就是自己的威严被挑战了。
王永吉也是如此。
尤其被告的还是他的左膀右臂,按察使汤有庆。
这一次,他离开济南,由汤有庆陪同两位钦差前往沂水河,并非随意,而是有意安排,有汤有庆跟随,他可以随时掌握,但现在,汤有庆却被告了。而以两位钦差的性子,绝对不会轻放,更令人担心的是,汤有庆被告的是贪墨杀人的重罪,一旦汤有庆抵不过,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那他王永吉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王永吉眼一黑,几乎要晕过,不过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短瞬的惊慌之后,他迅速就冷静了下来,对着王乔喝道:“慌什么慌?不就是一两个刁民吗?汤有庆一省之刑名,岂会那么容易被告?”
王乔这才强自镇定,满头冷汗地问道:“制台,该怎么办呢?”
“听着!”
王永吉咬牙:“汤有庆的事情你不用管,本督自去处置,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书吏,不行就把他的家里人全部抓起来,无论如何也要逼他现身,召回账本。同时控制全城,但是有不法不明之人,立刻拿下!”
王乔点头。
“还不快去?”王永吉吼。
王乔急急去了。
王永吉转对管家:“去准备车驾吧,天一亮,本督就前往沂水县。”
管家犹豫:“老爷,可现在刚半夜……”
“让你去你就去!”王永吉吼了出来。
管家这才慌不迭的去准备。
王永吉在花厅里来回踱步。
而这中间,听到动静,意识到有大事发生的王夫人披衣而起,来到花厅,询问丈夫发生了什么事。
王永吉咬咬牙,左右看无人,压低声音,在夫人耳边道:“天亮后,你去兴福寺上香祈福……”
夫人一惊:“啊,老爷。”
王永吉却是冷静:“让你去你就去,不要多想,更不要多问!”
“老爷……”
“下去!”王永吉甩袖。
夫人用香帕试泪,哭哭啼啼的去了。
……
明制,像是济南府这样的大城市,都实行宵禁,“诸夜禁,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违者笞二十七,有官者听赎。其公务急速,及疾病死丧产育之类不禁。”
但今夜似乎不平静,宵禁之后,依然有一些黑影在暗中活动,一直到天亮。
……
天亮后。
王永吉的车驾离开济南府,急急往沂水县而去,因为他走的太快太急,很多送行的官员直等来到总督府之后才直到,总督大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制台走这么早?这是城门一开就出城了啊……”有官员好奇。
“制台心忧两位钦差啊。”有人解。
王永吉走后不久,一队灵幡白幛、纸人纸马纸轿,披麻戴孝的出殡队伍也出现在了城门口。
因为有知府王乔的暗中命令,这几日里,守城军士以查盗为名,对出城之人搜查极严,即便是婚丧嫁娶,也要一一从严搜查,就算是死人的棺材,他们也是要看上一眼的。
虽然家属哭泣恳求,但守城军士还是挪开了一线棺材板,确定里面是一个死人之后,这才放行通过。
“呜呜呜呜……”
出殡队伍,从老到幼,一个个都哭的是死去活来。
等到出了城,哭声就更是剧烈了。
道边的人指指点点,都说是城南的一个老太太亡故了,今日出殡。
哭声将济南城抛在身后。
终于,出殡队伍来到了事先选好的墓地,济南城南的一处荒野山坡上。众人的脚步虽然停了下来,但哭声却没有停止,他们跪在地上,对着棺材叩拜,一个披麻戴孝,一直低着头的中年人抬起头来,阳光照着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胡须飘零,原来正是萧汉俊。
萧汉俊手一挥,几个孝子忍住悲声,挪开棺材,从棺材下面的夹层里,扶出一个人来。
——年纪不大,着黑衣穿草鞋,看起来像是一个脚夫,但看他的细皮白肉就可以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脚夫。
出了棺材,年轻人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有劫后余生的感觉,随即向萧汉俊行礼。感激涕零地说道:“孙胤泰带全家谢先生救命之恩!”
原来他叫孙胤泰,正是济南知府王乔正在搜捕的那一个书吏。
萧汉俊向旁边一指,意思是我们一边说话。
孙胤泰跟了过去,两人远离哭声,来到一个僻静处。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萧汉俊望着年轻人,眉头紧皱。
“学生要去告发王乔。”孙胤泰胸膛一挺:“王乔不让我活,试图抓我家人,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说着,再次深辑行礼:“学生的家人,就付托给先生了,大恩大德,容学生日后报答。”
“不必客气,你的家人,我自会照顾好,”萧汉俊盯着孙胤泰,叹息:“可王乔不是一般人,他是济南知府,官官相护,你自信能告倒他吗?”
像是早已经看出孙胤泰是一个倔脾气,所以他故意激。
“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学生找两位钦差告他,若不成,学生就去北京告御状!”
孙胤泰说的激动。
萧汉俊看着他,声音却越发冷静:“只靠你手里的那个账本,怕是告不倒王乔的,只要他咬死不承认,你就没有办法,他最多不过就是一个罢官撤职,而你惹了他,他的后台是不会放过你的。到时,你和你的家人怕是难在济南和山东立足了。”
孙胤泰脸色涨红:“那先生说怎么办?难道不告他,任由他贪墨吗?”
“要告就告大的,连他的后台一起告,如此才能永绝后患,朝廷派来的两位钦差,一个是前唐王,另一个御史方以智,这两人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只要你告,并且有证据,他们绝对会为你主持公道!”萧汉俊道。
孙胤泰点头,但随即疑惑:“王乔的后台……先生是指总督制台吗?可学生并没有他涉贪的证据啊?”
萧汉俊不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了年轻人。
孙胤泰接过,展开看了几眼,随即脸色就变了。
“这这这……”
孙胤泰抬起头,惊骇的看着萧汉俊。
——比起他手里的账本,眼前的这本小册子,才是真正利害的关键。
而且这些证据指的不是济南知府王乔,而是指向了山东总督王永吉!
总督,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
“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王永吉的左右臂膀,按察使汤有庆已经被百姓告了,现在两位钦差正在沂水县审他。”萧汉俊道。
孙胤泰听了更惊。
“怎么?”萧汉俊望着他:“你怕了?”
孙胤泰的脸色立刻就涨红,萧汉俊失望、轻蔑,甚至是透出一些鄙夷的目光,一下就刺激了他,他大声说道:“怎么会怕?圣人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为天下除垢,学生求之不得呢!有此证据,学生必在钦差面前揭露王永吉的真面目!”
“好!”
萧汉俊赞许点头:“就知道孙生不会让我失望。”
随即压低声音,叮嘱道:“有一件事,如果王永吉拒不认罪,你可以……”
孙胤泰听的惊讶。他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萧汉俊。
萧汉俊却依然面无表情:“一定要记着,此一秘密,只能告诉两位钦差,不可和他人言,如果有他人在场,就用笔墨书写。”
孙胤泰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萧汉俊的意思,这里是山东,他状告的是山东总督王永吉,如此机密的事情,如果当堂说出来,被王永吉的爪牙听见并提前破坏,那就后悔莫及了。
“学生记住了。”孙胤泰拱手。
萧汉俊望着他:“我能助你的,也只有这些了。马三!”
“在!”
在远处的一个壮汉孝子奔了过来。
“你带人护送孙生,一路往沂水而去。”萧汉俊道。
“是。”
马三领命,向孙胤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孙胤泰深辑,起身后,头也不会的走了。
远处的哭声还在继续,萧汉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面色沉思。
“萧郎。他真的能行吗?”
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出现在萧汉俊的身后。
萧汉俊点点头:“其实……他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朱聿键和方以智,以及隆武究竟给了他们两人什么样的密旨?”
“你担心……他们两人压不住王永吉?”女子柔声问。
“王永吉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山东做了七年的巡抚,四年的总督,深谙为官之道,极会笼络人心,上上下下,多是他的人,朱聿键和方以智如果没有一定魄力,还真不一定能压住他。”萧汉俊道。
“那我们……”女子有点不安。
萧汉俊看向她,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铁证如山,王永吉抵赖不了的,还有,如果我所料不差,现在隆武一半的精力在赈灾,另一半的精力怕是全部都落在了山东,锦衣卫和那一位李公公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山东,除非王永吉什么也不做,安然受死,否则他是在劫难逃!”
听到李公公这三个字,女子又紧张了起来。她不由的左右看。
“放心,他现在应该还没有找到我们。不过快了,”萧汉俊说的平常:“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说着,迈步返回,不再说了。
女子擦一把眼角的泪,快步跟上。
……
沂水县。
有人在县衙击鼓鸣冤,在两位钦差面前,状告按察使大人的消息,迅速就轰动了全城。
按察使那可是一省的刑名,主管司法,历来都是坐堂审案,想不到今日竟然有人敢告按察使大人,这可是平生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于是,所有沂水县的百姓都涌向县衙。
县衙大堂。
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山东按察使汤有庆已经冷静了下来,面对刘姓金商的指控,他严厉驳斥,说一派胡言,全都是污蔑,还要治刘姓金商诬告之罪!
刘姓金商早已经豁出去了,他拿出儿子去往济南,向汤有庆的行贿记录,要求和汤有庆的亲随对质。
同时,刘姓金商也说了一个大秘密,当初,清查盗采之时,汤有庆私下里曾经暗示,说,但是银子花到位,私人金矿也都是能保住的,也因此,他刘家才拿出倾家之产,去济南找关系,送银子,最后送到了汤有庆的府上,不想他们的矿洞还是被封了,人财两空,两个儿子气不过,到济南去找汤有庆论理,也许他们太激烈,中间发生了冲突,回来的路上,两个儿子就遇上了流贼,被戕杀在了道边。
本来,刘姓金商就对儿子的遇害,有所怀疑,而前些日子,一个行脚的商人路过他们村,在讨要茶水之时,说起了当日他在济南官道上看到了一幕——有官兵假扮流贼,劫杀了沂水的两个商人,他当日恰好看见,藏在草屋中逃过一劫。
刘姓金商听说后,立刻意识到对方所说乃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于是急忙追上,请求那商人作证,以为他两个儿子伸冤。
那商人原本不肯,但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终于是同意写下了一张事发的经过,并且签字画押,但为了自保,商人说,除非是朝廷大官到山东,否则他也是不敢出堂作证的,同时他也劝说刘姓商人不要轻易告发,一旦泄露,不但不能为两个儿子伸张冤屈,他自己也是难保的。
刘姓金商知道对方说的在理,点头同意,于是含着冤屈,一直在等待,昨日听说朝廷钦差到了县城,他连夜赶来,擂响大鼓,以为两个儿子鸣冤。
“那商人姓王,乃是登州人士,地址姓名都给草民留下了,请钦差大人派人传他。”
刘姓金商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