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冯元飚躬身领命,晨起的阳光里,他老脸苍白,虽然极力压制,但咳嗽却始终不断,一夜之间,整个人好像又苍老了几年,运河大军是今日凌晨遭到袭击的,因为战场就在京师四十里之外,因此,兵部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当时,冯元飚正准备上朝,听到此消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等更多消息传来,知道建虏背袭的兵马,乃是阿济格带领之后,冯元飚愤怒的跺脚:“何谦误国!”
一场败仗,大明还能承担起,但大明不能承担的是,太子殿下出意外。
崇祯帝愤怒之处也在这里,运河损失的兵马令他心痛,但他更心痛的是,春哥儿就在运河,如果不能平安归来,他将成为大明第一个太子在军中出事的皇帝,如果春哥儿被俘,那他就更是无颜面对天下的悠悠众口了……
所以,崇祯帝急于知道太子的消息,但战事还在进行中,虽然消息不断传回,但却还没有太子的确切消息。
众臣都是惶惶。太子出事的后果,是谁也不能承受的,同时的,谁也不知道,崇祯帝在愤怒暴躁之中,会不会将怒火洒向他们?
“陛下,当务之急,应是尽快派军出城,找寻太子殿下!”次辅陈演说道。
崇祯帝咬着牙不说话,他当然知道应该派兵,但几日前,运河之战时,他担心太子的安危,已经把唐通派出去了,而唐通一去不回,被太子截用在了运河防线,现在哪还有兵马可派?京师城中现在多是步兵,而步兵是无法快速找寻太子的。
“臣以为,建虏从昌平绕行,奇袭运河,虽然出于意料,打乱了我大明的部署,但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又有杨文岳,白广恩唐通等忠勇之士的卫护,即便兵败,安全退回京师,也是无虞的,因此不必过于担心。倒是运河之败后,我军如何收拾残局,聚拢兵马,阻止建虏继续南下,才是应该立刻决定!”蒋德璟的看法,和陈演不同,他向前一步,声音和缓的宽慰崇祯帝和殿中群臣。
崇祯帝不说话,寻找太子是所急,收拾残局,重振旗鼓,亦是火烧眉毛的事情。但两者相比,此时在他心中,前者更重要,蒋德璟的话,令他微有不悦,但又知道蒋德璟说的对,因此什么也不说,只是脸色铁青。
陈演察言观色,立刻说道:“京南虽急,但急不过太子,臣以为,应严令通州,令他们不惜一切,也要找到太子殿下!同时令顺天巡抚潘永图加快行军的脚步,前往通州,接应太子殿下……”
兵部老尚书冯元飚微微变色,陈演虽然是次辅,但其没有督抚领兵的经验,对军阵所知不多,只知迎合圣意,提出的建议,太过想当然……
“不可!”
不等冯元飚提出异议,蒋德璟就反对:“潘永图的兵马不过六千,豪格骑兵五千,潘永图步步为营,自保已经不易,岂能奢望他快速行军,进往通州?这岂不是将他送入死地?”
“难道就什么也不做,坐视殿下危急吗?这岂是臣子的道理?”陈演反驳道:“再者,带兵做战,并非全是要硬对硬,在我大明境内行军,天时地利都在我方,难道潘永图,就没有一点谋略吗?”
“实力第一,谋略只是其次,岂不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运河猝败,我军的当务之急是稳住形势,而非冒进,不然形势会更加危急。”蒋德璟脸色凝肃,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拱手:“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运河兵败虽然已经是不可挽回,但以太子殿下的能力,臣子们的忠勇,安全撤离应该不是问题,不应妄动,现在还是早上,最迟中午,一定会有太子殿下的好消息传来!”
蒋德璟的话,令崇祯帝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依然咬着牙,问道:“卿以为,现在当如何?”
“臣以为,建虏突破运河之后,下一步必然是要劫掠京南,往山东杀去,京南之地怕是守不住了,现在通州败,香河和天津情况不明,兵马难以调动,因此应急令漕督史可法,山东尤世威,令他们率军赶往河间府布防,同时令河南总兵陈永福加快行军脚步,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保定府,如此,才能稳定京南形势。”蒋德璟道。
崇祯帝压住急怒的心,点了一下头。
“史可法和尤世威的兵马,加一起也不到一万,杯水车薪,难解危局!”陈演同样反对蒋德璟。
“卿以为呢?”崇祯帝看他。
陈演拱手:“如今运河之败已经是无法逆转,江北已经没有能抗拒建虏的兵马,因此臣以为,应速调秦督孙传庭,湖广左良玉,北上抗虏!”
此言一出,殿堂立刻就静了。
建虏入塞之初,在朝议之时,五辅黄景坊就提出征调陕西兵和湖广兵,但被冯元飚和太子殿下两人共同反对,理由就是,不论孙传庭还是左良玉,他们围剿李自成和张献忠的战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此时征调两人北上,将前功尽弃,令两股流贼死里逃生,卷土重来,一如崇祯十一年的旧事。崇祯帝权衡再三,最后同意太子的意见,没有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但现在运河之败,杨文岳的保定兵,即便不是全军覆没,也肯定是难撑大局了,此种情况下,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好像已经是不得不的选择了。
崇祯帝脸色铁青,目光望向兵部冯元飚。
冯元飚低眉垂首,如果是今日之前,他肯定是会反对的,但今日运河之败,令他大受打击,虽然崇祯帝没有降罪,朝臣也还没有人弹劾,但身为兵部尚书,总揽全局之人,他的责任,肯定是跑不了的,此种情况下,他如此再坚持前见,不同意征调孙传庭和左良玉,反对次辅陈演的建议,那么,肯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被朝臣们一起攻击。
因此,冯元飚不能反对,只能默许了。
“陈阁老所言,臣赞同,现在江北空虚,确实应该征调兵马,不过臣有一点和阁老不同,臣以为,孙传庭可调,但左良玉不可轻调。”蒋德璟却道。
“为何?”陈演问。
“因为陕西和湖广现在的情势,完全不同,闯贼逃回陕西后,在商洛一代蛰伏隐藏,孙传庭去年击溃袁宗第,围逼商洛山之后,闯贼四处逃窜,兵马已经所剩无几,若非是山高林密,粮草不便,闯贼早已经授首,上月军报,孙传庭已经将闯贼驱赶、圈围在了八十里的范围内,挖壕沟,断绝了周围的粮草,即便不发动攻击,今年冬天,也足以将闯贼饿死,十年匪患,一朝可除。因此,臣原本是不同意调孙传庭的,孙传庭一走,闯贼说不得会起死回生,但现在建虏突破运河,京南山东危急,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可令孙传庭留下一部分主力,继续圈围歼灭,令其率领主力北上,有留下的偏师,就算闯贼逃脱,也掀不起大乱。”
“湖广则不同,虽有螺山之败,但献贼实力仍在,加上还有革左五营等流贼策应,形势依然严峻,湖广总督侯恂和凤阳总督马士英,动用十几万人马,耗费钱粮百万,才好不容易将这两股流贼控制住,如果调走左良玉,少了十万兵,只留黄得功和刘良佐,原先的包围网,必然出现漏洞,一旦献贼和革左五营汇合,就更难以剿灭,江南就大乱了,因此臣以为,左良玉部不可轻动!”
“另一个原因,左部军纪不佳,常常抢掠百姓,虽然朝廷严厉呵斥,但却屡教不改,从湖广北上,所过千里,一旦左部故态重萌,这千里的州县就要遭殃了……”
说到最后,蒋德璟有点痛心。
崇祯帝脸色更难看,左良玉军纪不佳,他当然是知道的,每年都有御史和地方官员弹劾左良玉,但都被他压了下来,不是他喜欢左良玉,姑息养奸,而是他不得不忍,因为左良玉手握十万兵马,是现在剿匪的最大主力,他不得不倚仗,但每看一次弹劾,他心里的痛恨就增加一分——总有一天,他要和左良玉算这笔账的。
崇祯帝的心思和想法,殿中的三位阁老都是明白的。所以蒋德璟最后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皇帝的心窝里。
“如果不调左良玉,只靠孙传庭,能稳住江北的局面吗?”默了一下,崇祯帝问。
这一次,蒋德璟和陈演都默然了。据孙传庭自己的奏报,他麾下的三个总兵,一个中军营,经过两年,现在已经练出了六万人马,如果留一万围剿李自成,一万留守,能北上勤王的,不过四万,四万人马,迎击建虏的十几万,肯定是不够的。
“陛下,”一直静思的首辅周延儒站了出来,向崇祯帝拱手,四平八稳,缓缓说道:“蒋阁老所言甚有道理,左良玉确实不可轻动,但孙传庭的新军初练,能有几分战力,尚是一个疑问,因此不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孙传庭的身上,臣以为,左良玉不可轻动,但黄得功和刘良佐却是可以动一下的,可令凤阳总督马士英,统帅两人北上抗虏,留湖广总督侯恂督帅左良玉,重新布局,调四川兵,继续剿贼!”
蒋德璟皱眉,左良玉不可轻动,黄得功和刘良佐的人马难道就可以调集了吗?就军纪来说,两军比左良玉好一些,尤其黄得功,本是出身勇卫营,最早是一个车脚夫,投身勇卫营之后,积功成为总兵,不论军纪还是对朝廷的忠心,都远胜左良玉。
但问题是,因为有左良玉黄得功和刘良佐三人的共同存在,官军才能将张献忠追的乱窜,如果去了黄得功和刘良佐这两条臂膀,双方的平衡立刻就被打破了,左良玉兵马虽多,有十万人,但还能像现在这样,压制住张献忠吗?
蒋德璟有忧虑。
崇祯帝却听的连连点头,这一刻,面对建虏的入塞,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张献忠,但随即,崇祯帝又忧虑,皱眉道:“黄得功和刘良佐麾下多是南兵,能战否?”
“南兵亦有劲旅,臣以为,黄得功刘良佐部的战力,不亚于左良玉!”周延儒道。
崇祯帝这才放心,目光看兵部冯元飚。
冯元飚拱手,低声道:“阁老所言甚是,兵部附议。”
蒋德璟惊讶的看了一眼冯元飚,不明白冯元飚为什么同意?不过随即就明白了冯元飚的苦衷所在,他想要提出异议,但看看御座上,咬牙切齿,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的崇祯帝,又看成竹在胸、四平八稳的首辅周延儒,知道今日气氛已成,谁也无法阻挡,暗暗一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崇祯帝当即命令拟旨,召三边总督孙传庭,督帅秦兵,凤阳总督马士英督帅黄得功和刘良佐部,立即北上抗虏!
圣旨不过是半尺黄布,几十行字,但真正要施行,却是极其繁琐,先不说如何为这十万大军准备粮草和军饷?只说黄得功和刘良佐要如何脱离剿匪战场,和左良玉或者是四川兵顺利交接,在脱离的同时,不会造成献贼的流窜,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闹不好,就会出现大漏子。
但这些都不在殿中群臣的考虑中,他们只考虑钱粮和抗虏,湖广剿匪如何交接,如何调兵,那是侯恂和马士英发愁的事情,如果交接不好,走了张献忠,日后朝廷首先问罪的,还是他们两人。
定了调兵之事,将候在殿外的朝臣们都宣了进来,开始就粮草和军饷进行争吵,十万大军北上,所需粮草军饷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若是往年,朝廷肯定是拿不出的,不说军饷,就是粮草也没有,但多亏太子殿下去年查抄了张家口的晋商,今年又种植推广玉米土豆,内廷库和太仓库才没有空空如也,不过简单算了一遍之后,崇祯帝发现,所短缺的数目,依然是众多,即便是把内廷库搬空,也补不上窟窿——一年不到,太子从张家口抄来的钱粮,竟然是一分也不剩了。练新兵,造火器,京南筑城,赈济河南灾民,补发欠饷和欠俸,这么多的银子,竟然流水般的都去了。
想到此,崇祯帝的牙都要咬碎了,不唯空虚的府库,不能为朝廷分忧的臣子,更为自己的儿子。
如果春哥儿有什么闪失,朕绝饶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