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么久的人生导师,孙绍宗对贾宝玉其实一直都是俯视的心态,眼下冷不丁被他一句话噎住,愣是好半晌都没能晃过神来。
而且差一丢丢,就让宝玉瞧出了问题!
幸亏就在此时,程日兴捧着几本卷宗匆匆的赶了回来。
“东翁,您要的东西学生已经找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冲贾宝玉躬身道:“宝二爷,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吧?”
程日兴以前在贾政身边做清客,如今又在孙绍宗手下做师爷,虽说地位一直不怎么高,但对主人家却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故而贾宝玉倒也没敢托大,忙也还了一礼,随口笑道:“程先生怎么这般急急忙忙的?”
“还不都是为了你!”
孙绍宗此时也终于缓过劲来,一脸云淡风轻的接过了那几本卷宗,道:“走吧,跟我进去说话。”
说着,便径自进了里间。
宝玉见状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又冲程日兴歉意的一笑,然后匆匆的跟了进去。
进门之后,就见孙绍宗取了一册卷宗,在那书桌上铺开了飞快的翻动起来,好半晌,才指着某一页上的文字,道:“喏,你过来瞧瞧吧。”
贾宝玉早就好奇的不得了了,忙上前探头细瞧究竟。
却只见那页面上用小楷端正的写道:广德八年春,王府伶人洪官儿失足落井而死,经查纯属意外,并无隐情。
宝玉刚看完这一段,孙绍宗立刻又翻到了下一页,指着最上面那一行,道:“再看看这里。”
广德八年夏,王府伶人熙官儿得急症暴毙,查无隐情。
“还有这里!”
广德八年秋,王府乐师张氏上吊自尽,查无隐情。
半年之中,一连三条人命,一连三个查无隐情!
只瞧的贾宝玉汗毛倒竖,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却又死活想不透彻,故而便涩声问道:“这……这些和蒋大哥,又有什么干系?”
他原本以为,孙绍宗会像以往那样,滔滔不绝的分析一波呢,谁知孙绍宗却是摇了摇头,淡然的吐出三个字来:“不知道。”
“不知道?”
贾宝玉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我眼下只知道。”
孙绍宗正色道:“那个洪官儿,原本是王府里最受宠的戏子,而那个什么熙官儿,则是他最倚重的副班主。”
“另外,包括死掉的张乐师在内,当时王府戏班里受伤的、被逐的,足有五六人之多,而蒋玉菡也正是在那个冬天,成了王爷的新宠。”
贾宝玉闻言愣怔了半晌,低头再看那册子上的文字,便愈发觉得刺目起来。
不过想起蒋玉菡那温润如玉的模样,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忍不住质疑道:“这好像也不能证明,就是蒋大哥害了他们吧?”
孙绍宗两手一摊:“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嘛。”
嘴里这般说着,他却又将那册子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外一条记录道:“你再来瞧瞧这一条。”
贾宝玉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却见上面写着:广德九年夏,王府奴婢春梅与人私通,受刑不过当场杖毙。
孙绍宗介绍道:“这春梅是侧妃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说是与人私通被杖毙的,然而却只字未提那奸夫如何。”
“难道……难道是蒋大哥……”
“当然不是!”
孙绍宗先是矢口否认,继而解释道:“以王爷对蒋玉菡的宠爱,睡个大丫鬟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根据传闻,原本王府的两位侧妃,对你那蒋大哥颇有几分妒忌,但这丫鬟死后不久,便传出了一床三好其乐融融的说辞。”
“自此以后,蒋玉菡在王府的地位,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杀鸡儆猴?!
贾宝玉毕竟也不是傻子,当即脸色又是一变,呆愣愣看着那卷宗上的记录,好半晌都没个言语。
孙绍宗也跟着默然了半晌,这才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的道:“我不知道蒋玉菡究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能度过这许多风风雨雨,又能维持数年荣宠不衰,城府绝非常人可比!”
贾宝玉却忽然抬头,疑惑道:“孙二哥,你既然查到了这许多东西,为何……为何不……”
他虽然说到了一半,就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但孙绍宗如何还不晓得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替那枉死之人主持公道!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将其余两本卷宗递了过去,示意贾宝玉自行翻看。
然而贾宝玉不用翻看,只瞧见那卷宗封面上的‘荣国府’、‘宁国府’六字,便已然瞪直了眼珠子!
好半晌他才颤巍巍的伸出手,捏住了荣国府卷宗封皮的一角,只是那薄薄的纸片,此时在他手里却恍似有千斤之重,哆嗦着努力了许久,却死活掀之不动。
“行了,既然不敢看就别看了。”
孙绍宗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无奈道:“其实这等阴私事儿,哪家大宅门里也少不了——莫说是你我,便是古往今来明君,对这等事儿也只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被宽慰了几句,宝玉这才如释重负,只是却再也不敢触碰那两本卷宗了。
孙绍宗又斟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道:“压压惊吧,这茶叶还是从世叔那里……”
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外面乱哄哄的闹将起来:
“冤枉啊老爷!”
“求治中老爷给小妇人做主啊!”
“治中老爷……”
听这动静,似乎是有一群女子在外面喊冤。
可问题是即便有人喊冤,也该是在府门外喊才对,怎么跑到院子里来了?
要知道这刑名司的院子,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来的!
孙绍宗心下纳闷,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领着宝玉便出了里间。
到了客厅里一瞧,就见程日兴也正挑着帘子,好奇的向外张望着。
孙绍宗便开口问道:“程师爷,外面是怎么回事?”
程日兴却又瞄了几眼,这才回头不怎么确定的道:“东翁,我瞧着那几个喊冤的婆娘,倒像是软禁所里的女牢子。”
软禁所里的女狱卒,跑这儿来喊冤来了?
孙绍宗先是觉得莫名其妙,继而心下忽有所悟,那妙玉刚才不是来了么,莫非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