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金陵三汊河码头,南揽秦淮风月,北临长江雄浑,既是商业繁华所在,也是金陵城中一景。
不过再好的景色,一连瞧了两个时辰,也不免有些腻了。
尤其还是薛蝌这样的本地人。
他换了个坐姿,将头探出车外,眯眼望向江边,见王家豪奴依旧在码头上引颈以待,心下便止不住的生出了几分酸意。
他在马车上等了两个时辰,那王仁在楼上,却是足足蹉跎了一下午!
再想想上午时,自己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却只得了王仁三五句敷衍,便被拒之门的待遇,怎能不让薛蝌心下唏嘘?
想当初,谁不知‘贾史王薛’四家一体,是这金陵城的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
那时候又有几个人,晓得什么金陵孙氏?
谁知不过才十几二十年的功夫,便风水流转物是人非……
“哥哥,那孙将军究竟几时能到?”
正唏嘘间,忽听身后传来个希冀中,带了三分慵懒的娇嫩嗓音,薛蝌忍不住回头抛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呵斥着:“早叫你不要来,如今却又不耐烦了?”
就见双辕车内,一名睡眼惺忪的娇俏少女,正自顾自的舒展着窈窕身段,却不是薛宝琴还能是谁?
因近来将孙绍宗三字灌了满耳朵,她又素来是个闷不住的,便硬央着哥哥,要来这码头上瞧个稀罕。
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个人影,她便忍不住在车上小憩了片刻,直到方才听薛蝌长吁短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被哥哥呵斥,她嘻嘻一笑,揉着眼角娇声道:“人家这不是好奇么,听说那孙将军身高足有一丈,嘴巴有斗笠那么大,额头上还生了一只血目,睁眼便要杀人盈野……”
“呸呸呸!”
听她越说越离谱,薛蝌连啐了几声,哭笑不得的道:“那些愚夫愚妇的话,你倒记得真切,怎就忘了我当初是见过孙大人的?他虽然生的雄壮,却哪有丈许高?什么血目云云,更是……”
“大爷!”
正说着,忽听前面车夫急道:“那孙将军八成是到了!”
薛蝌登时顾不得再和妹子拌嘴,忙挑帘子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抬眼望去,却见一艘官船正徐徐靠岸,头尾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上书‘敕——湖广招讨使’几个大字。
这就错不了了!
薛蝌忙命左右捧了礼物,又严令宝琴留在车上不得乱动,这才抖擞精神,向着船头迎去。
谁知还不等他到了近前,四下里也不知涌出多少官宦士绅,捧着礼物的、托着引荐帖的,竟是乌央央塞满了码头。
“卑职金陵守备胡六一,舍弟是孙将军的同年!”
“家父曾随老大人征讨过漠北!”
“下官金陵推官艾士脽,乃是奉顺天府尹贾大人之托……”
“在下金陵高广穗,有重礼奉上!”
“小女年方二八姿容绝丽,素爱将军虎威,情愿委身为妾……”
种种形貌不一而足,只把个薛蝌瞧的瞠目结舌。
他虽然也知道,孙绍宗这次回京必然会受到重用,却也万万想到,尚在半途之中,孙绍宗就已是如此炙手可热了。
这其中必有缘由!
莫不是自己最近忙于家事,无意中闭塞了耳目,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左右是难以挤到前面,薛蝌正考虑寻个相熟的打听一下,看孙绍宗到底为何如此受追捧。
身后却忽然有人大声吆喝起来:
“九省都检点王大人的公子在此!”
“都闪开些!莫挡着我家衙内和孙将军叙旧!”
如今在这江南,什么‘贾不贾、阿房史、丰年薛’的,就算摞起来丈量,怕也抵不得‘江南王’的名头好使!
因而只这两句话,前面立刻退潮似的让出一条通路,有那腰板软、面皮厚的,还不忘斜肩谄媚的堆出一脸阿谀,希图给王衙内留些印象。
唯独薛蝌不进反退,笑着迎上前拱手道:“想不到王家哥哥也来迎孙二哥。”
王仁自不远处的酒楼上下来,骑了匹高头大马,正目无余子的往那码头上迎,忽然听了这两声‘哥哥’,心下多少有些不悦。
可两家的确沾了些亲戚,倒也不能说是高攀。
因而便在马上傲慢的扬了扬下巴,淡然的应了句:“原来是薛家二郎。”
这却是从薛蟠论起的。
说完,也懒得再理会薛蝌,轻轻一磕马腹,那通体乌黑偏只四蹄雪白的神骏,便踢踢踏踏向着官船行去。
虽是碰了个软钉子,却早在薛蝌预料之中,因而他也只是笑吟吟的跟在马后,一起穿过了人群。
这时那官船上也早得了消息。
就见一名昂藏大汉步出舱门,在船头先拱手行了个罗圈礼,恭声道:“平生头一次回金陵老家,不想却惊动了这许多亲朋故旧,孙某实是惶恐的紧,若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虽说在场众人,基本都认定他是因为王仁在场,才肯主动露面的——但能不分高低贵贱,先说上这几句场面话,却也是给足了众人面子。
因此四下里登时响起一片‘不敢当’、‘言重’之声。
这当口,早有船夫搭好了跳板,孙绍宗几步到了码头上,那王仁也忙下马相迎。
“衙内。”
“二郎。”
两人面对面这一张嘴,王仁当即便挑刺道:“怎么?才数年未见,我便当不得你一声哥哥了?!”
说是挑刺,但那话里却分明透了七分热切。
孙绍宗心下却不由得一晒,数年未见不假,可当初孙家尚未起复,这王仁又何曾正视自己过一眼?
那时他若敢主动叫一声‘哥哥’,怕是得被王家的奴才啐上满脸!
不过时移世易,眼下再追究这些有的没的,也只是自寻烦恼。
因而他恭敬不如从命地笑道:“这不是见哥哥满身贵气,一时张不开嘴了么。”
“哈哈……再是什么贵气,怕也挡不住你这一身煞气!”
王仁哈哈大笑着,将手往身后一让:“走吧,我早在家中备下酒宴,就等着和二郎一醉方休呢!”
眼见得王衙内如此礼遇,周围众人都是艳羡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谁知孙绍宗却并未欣然从命,反而摇头道:“劳烦哥哥先稍候片刻。”
说着,他再次拱手行了个罗圈礼,朗声问道:“却不知桃园镇,可曾派了人来?”
这桃园镇,正是孙家南宗所在。
却听得人群中立刻有人应了一声:“桃园镇孙绍序在此!”
孙绍宗循声望去,人群里又分出条通路,让出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正待上前与孙绍宗见过,孙绍宗却早大踏步迎了上去,单腿屈膝将一身锦袍压在地上,满面激动的道:“想不到竟是三哥亲至,小弟方才多有怠慢,还请三哥见谅!”
那中年男子显然未曾想到,他竟会如此郑重见礼,一时竟慌了手脚,口中连道‘当不得如此’,却忘了要上前搀扶。
“如何当不得?”
却听孙绍宗又垂首恭声道:“当初我和哥哥落魄京中,若不是几位哥哥时常派人北上接济,哪还能有今日光景?”
其实他身为穿越者,只是零星吸收了原主的记忆,对南宗当年的援手,委实难以体会到多少。
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把这份感动演绎出来。
而这番卖力的演出,果然也是立竿见影,那孙绍序感动的双目通红,周遭也尽是赞叹之声。
“十三弟,快起来、快快起来!”
孙绍序感动之余,也终于想起要把孙绍宗搀扶起来,上前攥住他那钢浇铁铸的臂膀,使劲往上拉扯。
然而孙绍宗顺势往上一起身,那孙绍序却猛地变了颜色,蹬蹬蹬倒退了几步,失声惊呼道:“十三弟,你……你这眼睛?!”
与此同时,四下里也是一片哗然。
却原来孙绍宗额头正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