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踢踏……
杂乱的马蹄声在十字路口兜兜转转,却始终未曾挪动分毫——孙绍宗在这距离义忠王府两条街的地方,已经徘徊了有一段时间。
说来也怪,虽然是头一回来这附近,他却禁不住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
激动、忐忑、还杂了些怒其不争的鄙夷、哀其不幸的怜悯。
穿越成大周朝的皇长子,可说是半边屁股已经坐到了金銮殿上,最后却愣是混到了自己被圈禁,女人被霸占的份上。
眼下就更惨了,连唯一的私生子都被自己的死士灭了口,遗物还被当作寿礼送了过来。
唉~
穿越有风险,装逼需谨慎啊!
孙绍宗无语的摇了摇头,下定决心兜转马头,踢踢踏踏的向着义忠王府行去——再怎么拖延下去,这圣旨总是不能违背,除非他想去同义忠亲王做伴。
却说眼见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远远的望着那巍峨的府邸,孙绍宗心下的忐忑少了几分,激动的情绪却是成倍往上翻。
再怎么说,这也是两个穿越者,在红楼世界里的第一次面对面,而且很有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说是历史性的会面,应该不算商业互吹吧?
恍惚间,孙绍宗似乎听到了历史的滚滚车轮,正在轱辘、轱辘的向前滚动着。
呃~
的确是有车轮滚滚,只是上面载的不是历史,而是一车大粪。
被那刺激的味道拦腰一冲,孙绍宗顿时清醒了几分,忙趁着对方还没赶到十字路口中央,打马冲进了义忠王府所在的街道。
“什么人!”
“快停下来!”
只是刚冲了没几步远,两侧的巷道之中,忽然涌出了两队人马,前面十二个刀枪并举,后面十二个却是一水儿的四棱短弩。
瞧这装扮,应该是仇太尉麾下的虎贲营无疑。
“顺天府孙绍宗奉圣上口谕,来给义忠亲王送寿礼。”
孙绍宗扬声道出了身份,同时翻身下马,将双手双脚大字张开,一副任凭翻检的样子。
听到‘孙绍宗’三字,对面两队兵丁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保持着战斗队形,只有领头的两个把总上前负责搜捡。
两个把总仔细确认孙绍宗身上没有携带凶器之后,又恭敬的盘问道:“敢问孙大人,可曾带了什么凭证。”
“喏,信物在此。”
孙绍宗这才从袖囊里取出支金鈚箭,展示给两个把总过目,这是他出宫之前,戴权专门派人送来的。
他刚才没有主动亮出来,也不是故意矫情想要扮猪吃老虎,而是按照戴权的吩咐,这金鈚箭必须等到有人问起时,才能亮出来当作信物。
若是不知就里,主动将这金鈚箭亮出来,非但不能起到信物的效果,反而会被视同贼人仿冒,直接乱箭射成刺猬拉倒。
那两个把总轮流验看过,又恭敬的双手奉还,这才打了个呼哨,各自引着兵丁退回了两侧的巷子里。
孙绍宗知道这街上肯定不止一个岗哨,因而也并未重新上马,只扯着缰绳大步向前。
果不其然,这之后又接连通过两个暗哨,按摩似的查了三遍,才终于到了那府门前。
向守门的兵丁道明了来意,不多时就有个千户迎了出来,直接将孙绍宗引进了王府之中。
不过这与其说是王府,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兵营,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顶盔掼甲的官兵,而王府内原本该有的小厮、丫鬟,反倒是一个都没瞧见。
一路穿房过屋,到了第四进院落前,却见那月亮门前早站了三个人,居中的是个锦袍太监,左右则是两个龙禁卫百户。
眼见孙绍宗到了近前,右侧那个龙禁卫百户,忙迎了几步单膝跪地道:“标下刘一虎,见过千户大人。”
那锦袍太监虽未迎上来,却也是笑盈盈的施礼招呼。
反倒是左侧那个百户,只是松松垮垮的拱了拱手,便沉着脸催促道:“既是皇命在身,咱们还是先验看令箭吧。”
不用说,这厮肯定是南镇府司的!
这是太上皇给义忠亲王加的保险,也免得这皇长子稀里糊涂就刀下鬼。
当然,以广德帝对义忠亲王的忌惮程度,谁也知道太上皇一旦宾天,义忠亲王肯定是要随着陪葬的,但至少老头还活着的时候,绝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细致搜捡,连袜子都翻来覆去的掏了几遍之后,孙绍宗终于得以进到了内院之中。
这内院的岗哨虽说少了些,却仍不见有小厮丫鬟存在。
那刘一虎倒是个有眼力的,大约是瞧出了孙绍宗的疑惑,便在旁边小声解释道:“听说去年那劳什子热气球飞出去之后,这院里杀的人头滚滚,卑职也是那之后才调过来的。”
啧~
估计当时的看守,也一样在人头滚滚之列。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应付暗哨】,终于到了一处雅静的小院里,领头的锦袍太监,召唤出五人一组的暗哨,确认义忠亲王就在屋内,这才整理了着装,准备上前敲门。
然而就在屈指欲敲的当口,哪门却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随即,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自里面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下官【奴婢】见过王爷。”
刘一虎三人忙都躬身行礼。
而孙绍宗看着他那弯腰驼背的丑陋模样,却一时愣怔在了当场。
这就是义忠亲王?!
这就是那个秉性风流爱装逼的穿越者前辈?!
之前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整个都垮掉了有木有?!
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两年多的圈禁,给了他太多的压力的结果。
毕竟不是谁都能生死看淡的。
正唏嘘不已之际,就见那义忠亲王佝偻着身子下了台阶,却是直勾勾的奔着自己来了。
孙绍宗这才反应过来,正待躬身见礼,谁知那腰刚往下弯了弯,一只皱巴巴的手已然摊开在了他面前。
“拿来吧。”
干涩暗哑的声音,像是刚刚吼的声嘶力竭了一样,和那形象倒真是相得益彰。
不过……
他这句‘拿来吧’是什么意思?
难道之前义忠亲王快过生日的时候,广德帝也会派人送礼物来,所以他一看到自己,就猜出了自己的来意。
孙绍宗正在心里编排着合适的原因呢,义忠亲王又给了他当头一记蒙棍,催促道:“快点,不过是一枚通灵宝玉罢了,同本王墨迹什么。”
他这话表面上透着不耐烦,内里却蕴含着快慰与得意。
不过孙绍宗压根没能分辨出这些细节,因为他已经彻底被这句话给砸懵了!
义忠亲王怎么会知道,自己是来送通灵宝玉的?
难道皇宫里有人泄密?
不对!
当时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就只有那戴权在——戴权总不可能是义忠亲王的人吧?!
再说了,就看这岗哨密布的样子,若没有广德帝赐下令箭,谁能抢在自己面前把消息传递进来?
难道是用了信鸽?
且不说那些猎弓不是吃素的,这青天白日的,真要有信鸽落在义忠亲王左近,怕也早被人给发现了!
解释不通!
这一切完全解释不通!
孙绍宗呆愣愣的望着义忠亲王,方才的鄙视与怜悯,统统都化作了惊诧。
同时他又有些难以置信,真要有这般高深莫测的情报能力,眼前的这位穿越者前辈,到底是怎么被广德帝掀翻的?
直到义忠亲王又催促了几声,孙绍宗这才梦游似的,从荷包里取出了通灵宝玉。
义忠亲王不慌不忙的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忽然又随手抛还给了孙绍宗,摇头道:“怕是让我那兄弟失望了,周曦不是我的儿子,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任何子嗣。”
我去!
连周曦的死,乃至有人推测周曦是他的私生子,他都已经知道了!
而且……
这斩钉截铁的确信,自己这辈子必然断子绝孙,又是怎么个意思?
说的也太笃定了吧?
而且语气里分明透着些得意——断子绝孙难道还是好事儿不成?
孙绍宗的疑惑还未解开,那义忠亲王便又沙哑着嗓子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小时候哄他玩儿,随口扯了几句红楼梦里的琐事,几十年了还记得这般清楚。”
“早知道我就不该把这玉送给周曦,虽说他并不是我儿子,可他母亲到底和我有过一段香火情……唉~!”
说着,他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随即又将袍袖一甩,云淡风轻的道:“罢罢罢,这一甲子的红楼梦终归是要醒了,尘世间的生离死别又与我何干?”
“你回去转告我那兄弟,就说我要走了,他心中要是还有一丝手足之情,不妨同父皇过来送一送我——我最多等到六十大寿那日。”
话音未落,也不等孙绍宗有什么回应,他将双手往身后一背,踉跄却又透着几分自在的,沿着石板路向外行去。
一边走一边哑着嗓子唱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
这是……
准备要自杀了?!
可看那样子,又实在不像是人之将死的样子。
真要死了心,怎么会露出方才那种窃喜,洋洋得意的表情?
这感觉倒有点像是——准备要穿越回现代了!
孙绍宗目送义忠亲王的身影渐行渐远,那歌声也渐渐低不可闻,心下躁动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甚嚣尘上。
虽说他眼下未必乐意再穿越回去,但若义忠亲王当真找到了穿越回去的办法,他却是绝不愿意错过的!
再有……
义忠亲王究竟是从什么渠道,得知自己奉命来送通灵宝玉的?
这个巨大的谜团必须要想办法解开,否则自己回去交差的时候,又该如何面对广德帝?!
想到这里,孙绍宗再不犹豫,迈步跨上台阶,便直接闯入了义忠亲王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