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载之,天覆之。
九洲地脉,正是整个九洲,乃至于三千世界的根基和承载,所以当九洲的地脉联系起来的时候,三千世界都有异象发生,有大地震颤,有长空流彩,冬日寒梅盛放,不一而足,不知多少众生因此而失神。
而刚刚未能将最后一杯酒饮下的白衣男子微怔,则是苦笑复苦笑。
又一次看向那双目紧闭的白发道人,眼底复杂。
若是旁边没有死生掠阵,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出手,哪怕是因此会暴露出气机流转的一瞬破绽,有可能会被苍天暗算,也会出手,若真能将这道人杀死在这里,哪怕是受上一击,也是个绝对划算的大买卖了。
可惜……
此次这天庭的根基就已经立起来了,哪怕是比不过自己两方,那也至少是同一个层次,似是今日这样,有可能一抬手就将天庭之主杀死的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了,但是,那淡漠的泰山府君就坐在道人旁边,刚刚那把本已崩碎的剑在道人腰间。
此刻是那道人最弱的时候,也是最强的时候。
白衣幕后收回视线,放下了这一丝杀机,面上神色如常,只发自真心地微笑叹道:
“好一场巍峨大观。”
确实巍峨大观。
祖脉之下,土地之前,缓缓出现了一位新的存在,面容轮廓温和,不加修饰,却又展现出难以忽略的气息,大地,亦或者说三千世界之根基,此刻一切权柄聚合唯一,而另外一些从不曾有过的记忆也出现。
她是过去的地神,因为过去地神该有的记忆她都有,而她却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
她睁开眼睛。
于是九洲十方一切山神土地齐齐行以大礼,口中道:
“见过娘娘。”
声势浩大磅礴。
凡将事于四海山川,山川曰地神,土正曰后土。
老土地神色郑重行礼,但是那面容温和,身穿繁复服饰有类帝王,却丝毫不显得迫人的女子只是微笑着侧身一步,只是受了半礼,衣摆玉石轻触,声音清脆,土地微怔,女子轻声道:
“老者先稍待。”
她抬起头,道:
“这一战,该结束了。”
女子一步踏出,直接出现在了极为遥远的地域,在这里上空,火神,齐天,周琰三者的气机疯狂地碰撞着,此刻三者战斗的激烈程度,已经不再是军阵所能够辅助的了,地上有天庭斗部的兵将,也有妖族七十二洞妖魔。
足足四万兵将,此刻幸存竟然不到三成。
这还是在稷下落下之后,牵扯入因果的麒麟悍然出手的情况。
而眼前,数十名战死的天庭斗部兵将和花果山妖魔躺倒在一起,即便死去,他们仍旧面朝着战斗的方向,手掌五指死死抓着兵器,怒目圆睁,战意不肯休去,即便是地神也有一瞬间的失神,毕竟在她的记忆中,众生皆是孩子。
往日的争斗大多是因为天神引发,也是先天神之间的厮杀,而这是第一次,这被视作孩子的众生为了天地人间而血战,堂堂正正以人族以众生的名义踏入战场,甚至不惜对天神悍然拔刀,战死也无怨无悔。
她轻轻俯身,为那战死的少年拂去了脸上鲜血,合上双目。
火神此刻仍旧占据绝对上风。
地神抬起手,手掌白皙丰腴,然后轻轻握合。
大地承载万物,造化众生。
本来已经战斗到极限的齐天和周琰,突然感觉到自身气机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而火神则感觉到身躯一滞,仿佛自身的重量被强化了千万倍,一股巨大力量要将自己直接拉下去,甚至于要将自己直接镇压。
火神微怔,然后看了一眼地神。
女子神色温和宁静。
火神眼底愕然,也有些许复杂,继而便判断出了眼下的局势,终究是迟了,祂双瞳看了一眼重新气机恢复的周琰和齐天,冷哼一声,道一句今日兴致已经没有了,他日再战,然后直接收起了那把赤色长矛,化作一团烈焰,冲天而起,消失不见。
火神,退去。
火神权柄先前焚天煮海,整个天空都被燃烧地一片赤红,此刻火神离去,那种灼热的高温开始缓缓散去,天空和大地逐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色泽。
……
雷神被那少年搀扶着,想要往前,却又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的程度,哪怕是踏入战场,也就只是个累赘,只会连累着尊主分心,所以就算是心中焦急到了一定程度,也不曾往前。
那种浩瀚奔走的气象散去了。
雷神身躯一颤,猛然绷紧。
慢慢地,有脚步声音响起,雷神双目瞪大,死死盯着前方,看到熟悉的身影走出来,这才重重松了口气,云中君面色有些白,手掌抵着嘴唇,微微咳嗽着,经历一场厮杀,手里的剑只剩下了一把剑柄,嘴角一丝刺目鲜血。
见到雷神,云中君将那剑随手扔下,双手一摊,懒散笑道:
“不愧是最初的先天神,果然有点手段。”
“就算是借助三千世界劫云,短暂恢复了过去的修为,也是让我好生头痛了下啊……”
云中君走了几步,懒散坐在雷神刚刚躺着的地方,靠着那石头,右腿伸直,左腿弯曲,头枕着右臂,看着天空徐徐散去的劫云,雷神踟躇了许久,还是问道:“尊主,您的实力……”
云中君眯着眼睛,道:“云聚云散,劫云散去,自然又跌了。”
雷神满脸懊悔自责。
云中君随意笑道:“无妨。”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对了,这个东西给你。”
雷神还没能反应过来,云中君袖口一拂,一道流光落在了雷神怀中,将雷神惊住,那是一条手臂,倒不像是凡人斩下手臂那般血腥,或者说,这应该是一团权柄之力,其上阴阳二气纠缠,每每一次碰撞,便是声势显赫的闷响。
这是属于阴阳之神的手臂。
雷神怔怔不能言。
云中君抬眸看着天空,似是有些倦了,轻声道:
“就是你嫌弃,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了,收着吧。”
“收好,然后回天庭,以这一条手臂,从今日起,雷霆便是阴阳之枢机了。”
“只是可惜,太阳权柄和太阴权柄属于东皇,而昼夜的权柄还有他用,得给另外一个人。”
“凡人写的书里面有句话说得很好,拆东墙补西墙,既然白玉京下八面漏风,那就只好我来受些劳累,自他人白玉宫殿那边拆几座墙壁过来补一补,而若是从仇人家里拆墙,不但能够补好自家墙壁,更有一种报仇报怨的痛快感觉。”
“阴阳之神我暂且留下了一条性命,一来是确实不好杀,劫云快散了,出气戏弄花的时间有点长,没来得及下狠手,这性子往后得改一改;二来本也有打算将祂扔给苍天,我倒要看苍天如何自处,是杀阴阳,还是继续填那一座归根到底怨祂自己的八面漏风。”
“无论如何去选择,都是好一场大戏。”
云中君说了几句,不再继续说下去,神态懒散,轻声道:
“有酒吗?”
“久违地打了一架,有些渴了。”
雷神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将属于阴阳之身的权柄收起,就要去买酒,然后被云中君直接拦住,笑骂道:“你还是留下吧。”
“酒品不好,挑酒的眼力也不好。”
那神宵宗少年祖师轻声道:“我去买酒。”
此刻尚未日出,那少年祖师驾驭雷霆入红尘,冬日里天气冷,太阳出来的很迟,说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是终究是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起来,窗上结冰花,行人呵白雾,少年祖师敲响一户人家,那老者笑着说今日黄酒恰好要开封,可要一买上一壶?
道路之上已经有人往来,有人低语笑叹,有人匆匆赶路,城池复苏。
少年收回视线,微微点头。
老人笑呵呵接过他手中的白锡酒,放在旁边,然后呵着气,摩擦双手,打开酒坛,一边忙活一边随口和这长得嫩的少年拉家常,少年如同那些怕冷的寻常人一样,双手插袖,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回应。
老人送回酒壶,送了一小把花生米。
于是他买了一壶红尘最好的酒。
……
白衣幕后和苍天已经离去。
这一场让他们后悔不曾全力以赴的棋局,在地神复苏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他们赢得起,也输得起,幕后离去的时候,微笑着对那道人举杯,轻声道下一次面对天庭,必然会全力以赴。
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转身离去。
整个酒楼已然空了,只剩下府君和那白发的道人。
淡漠府君独自饮酒,一杯复一杯,最后取来一个酒盏,斟了两杯,一杯放在了道人身前,将已经空了的酒壶放在桌上,手中杯盏和道人身前的酒杯轻触,当的一声轻响,酒水泛起涟漪。
真灵被封在身躯当中的道人迷迷糊糊,缓缓转醒过来,眼眸中尚且不曾清明,呢喃道:
“你是谁……”
他没能等到府君的回应,本欲要起身,身躯伤势重,反倒是险些趴在桌上,手臂枕着酒桌,鬓角白发落在桌上,看着那一盏酒,自顾自轻声道: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府君淡淡道:“你本就做了一个梦。”
“哦?什么梦……”
“风流梦。”
道人似乎失笑,呢喃道:“风流梦?”
府君起身,此刻酒楼中空无一人,只有祂和那道人,祂随意推开了窗户。
这里是岚洲最高处,能够一览红尘,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
地神立在天地之间,神色温和,而猴王擦过嘴角鲜血,然后桀骜而傲慢地将手中兵器高高举起,沉默一息,周琰将长柄两刃刀架在如意金箍棒上,从最初到现在,第一次对阵神灵而活下来的人族妖族举起兵器。
于是残破刀兵亦如林。
大海阵阵波涛,冲刷血色。
僧人已经回灵山。
五指山下压着神魔。
人间第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
出工的人匆匆地离开家门,街里坊里地打招呼,有父母气恼孩子不肯早起的声音,有鸟叫犬吠。
云中君斜倚着岩石,看着日出云海,轻轻仰脖饮酒。
地神出而火神退,苍天隐蔽,阴阳重创,众生和神灵为敌,而红尘仍旧喧嚣平和,九洲地脉合而为一,于是浩浩天庭乃立,此刻天空劫云散去,东方大日初生,金色晨曦落在人间,混合着微风穿过黑发府君,让府君鬓角黑发仿佛浅褐。
然后一线光明落在身后半依酒桌的道人身上。
府君饮酒,嗓音淡漠:
“是,天地众生,一场浩荡风流梦。”
“那个梦,叫什么……”
“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