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王微微一愣,随即皱眉:“这哪里去亲见?我记得罢了——两千多年前的事情,哪有人能亲见的了。”
“那么你呢?”李云心温和地问,“据说有一只穿山甲凿穿了一座大山才将你放了出来。你是一个大妖魔,那么在你得道之前,你还记得自己么?你从前又是什么?”
邪王呆滞片刻:“什么?”
“我是说,譬如你真身是一只蝎子。你得道成精化人形——你还记得你化人形之前的事情么?”
但邪王又是呆滞了片刻:“什么?”
语调和神态与刚才一模一样。
李云心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了然了。
这是……背景故事。邪王与那福禄老魔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妖魔,他们记得“自己的身世”,然而再问到更之前……
便“死机”了。
三花娘娘现在的身子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但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大概在于附身的灵魂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因而才没有出现这样子的状况吧?
他便不再问,只叫邪王继续说。
果然,大妖魔脸上的呆滞之色消失。他继续说下去。
“那福禄老魔孕育出七子之后,有一日便出了件大事。是有一只穿山甲成了道行,天性就喜爱在地下胡乱地钻。后来那东西与福禄老魔结交了,便一同来到我这里作客。那穿山甲是个闲不住的,又往地下潜进去。结果这么一钻,却钻出了祸事来了——”
邪王一边说一边微微皱眉,仿佛那些事情真地发生过、且历历在目:“就钻出了这东西。”
他伸手指了指李云心身后巨大的骨架:“这东西乃是洪荒老魔,原本在地底下蛰伏着。被那穿山甲惊醒了便出世、为祸一方。我等与他争斗则是处处落了下风、朝不保夕。那福禄老魔的七个孩儿也被他捉了去,放在一个丹炉中炼化,要祭炼成法宝。”
“唉,一旦被他炼成了法宝这还了得?”邪王叹了口气,道,“那福禄老魔也有一件宝贝,名叫七彩莲蓬。他同我潜进洪荒老魔的巢穴,将七彩莲蓬祭出了——莲蓬便将他那七个孩儿吸进去,瞬间化为一座绝大的山峰、正将那洪荒老魔镇压其下!”
“福禄老魔的法宝与他是性命双修,自知也寿元将近了。便又化成这无数铁藤、把老魔再束缚起来。如此……我们才将将他灭杀了!”
李云心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才想一想,道:“但这东西这么大,可从没什么记载。此地附近两千年前便有人居住了。可世俗间也从未听说过有关的传闻。这件事……也是你记得的?”
邪王瞪起眼:“自然是记得的、自然是真的!”
“但依着你说,那福禄老魔的七个孩儿被吸引进去化作山峰镇压了洪荒老魔,他们如今怎么又好好的呢?”
邪王唉了口气:“自然是镇压之后又从山峰里钻出来了。”
他抬手指了指头上:“我这陷空山从前便是他们所化的山峰。他们出来了、这山里才中空了。只可惜呀。他们不晓得当初的事。我亦不愿说,结果如今倒认为乃是我害了那福禄老魔。”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一位所说的话是真心的。
他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很怕问出个三长两短来。
至此,他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身后那巨大的枯骨必然不是像邪王所说、被穿山甲从地下钻出来的。依着“背景故事”的话,被钻出来的是邪王。但画圣似乎通过别的办法对剧情进行了微调。
李云心认为画圣在此地搞出这么多看似无聊的事情,便是为了镇压这枯骨。先镇压了,然后弄出些妖魔来看守着。至于为什么有“背景故事”和虚假的记忆……
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关键点。是这件事的关键点,同时也是他自己眼下所修的画道的关键点。
依着他眼下所想,大概与“愿力”之类的东西有关。然而他现在不敢随意揣测、推断其中的关窍——因为那幅画作实实在在地震撼到了他。他从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能力和悟性都极高,对画道的理解也算当世绝顶。可方才看了那画圣的遗迹,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过是井蛙而已。
也正是因此,他不再问了。
但问题是即便这邪王是被“造出来”的,此刻也是一个修为绝高的大妖魔。
他原本是来害他的。可就见了这幅画卷改变了主意——而打算将它骗到手。但如今得知了这样许多事,主意再一次改变了——他已不敢拿这画了。
谁知道他一旦将画卷带走、此处会生出什么变化、他身后那可怕的枯骨会不会重新活过来?
谁有知道,那枯骨究竟是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个世界……神异太多,秘密也太多。从前他对于这个世界有着无比的优越感。然而越来越多的事情正在慢慢消磨掉他原本的那些游戏之心——眼下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个局中。
而做局者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怕的那群人。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布局角力,有形与无形、有声与无声的战争从数千年前开始,一直持续至今尚未完结。他从出生开始便被卷进这个局里,眼下在局中变得越来越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他越陷越深。
李云心叹了口气:“好吧。或许你说的是真的。这么听起来你倒也不是什么坏家伙。咱们打个商量,我教你怎么用古卷的法子,你放我走,好不好?”
邪王……眨了眨眼,略微想了一会儿。他在犹豫。
而之所以他会犹豫,则是因为李云心。
实际上从见到这大妖魔开始李云心便在试图影响他。原本应当是徒劳无功的——他对这妖魔算不上很了解、对方的戒备心又重。然而后来邪王将他收进了画卷里。
对于一个丹青道士而言……画卷便是自己的主场。
他乃是画圣一脉的传人。虽说境界修为与那位神秘圣者有着天壤之别,但某些道理总是相通的。他们相谈时他看不出那环境的破绽,但在激烈的争斗时便不同了。画卷当中的环境是以画中的真意幻化而成。他与邪王将那一片土地犁了个底儿朝天,那画中的气机便被牵动——总要将画卷当中的环境修复,不会一直是那种破败的模样。
而气机一动便有迹可循。对于寻常丹青道士而言,要在这样复杂的一幅画卷中寻到流动的气机并且利用它、影响它,实在是难于登天的事情。然而李云心毕竟不是当世那些已经凋零的、被道统或者剑宗豢养着的“丹青道士”。
他在争斗中找到了某些灵力流转的路线,并且利用了它们。
在那里……利用了它们,便意味着可以有限度地“操控画中的世界”。
这也是他身为一个真境的妖魔却仍能在玄境的邪王倾力猛攻之下活下来的缘故。但同时他还做了点儿别的事——他最擅长的事。他在争斗中同样调动画卷的气机给邪王造成某些意识层面的影响,但当时并不能做得完美。
然而在心中埋下一枚种子已经足够了。
待他醒来,发现身处黑暗当中的时候,心里便窃喜。
而等这邪王带一盏灯出现的时候——昏暗的环境、跃动的光线。这是他最爱的两点因素之一。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心中已有一颗种子的人,他便可以做很多。
譬如说当下。
倘若一个时辰之前李云心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邪王必然嗤之以鼻并且嘲笑他异想天开。然而到了现在,邪王已经犹豫了足够久。
——他面前的“龙子”令他体验到奇特的情感。这情感在渐渐冲散他心中的敌意,令他的意志越来越不坚定。他甚至在想,即便放了他走又如何呢?
这龙子看起来很温和,说话也温和……像是一个会信守承诺的人的样子。
倘若与他好生说一说——他与龙族又没什么仇怨,便不见得会害自己,也许还能成为好朋友。至于另一些人、另一些事……
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邪王的眼神终于缓和下来。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与你本无什么仇怨。若不是有人向我报信、说你可能来此处诓我害我、我们也不必如眼前这样子。你……若能答应我、不将这古卷的事情外传,同时教我如何用这宝贝,我便是放你走了又如何?说不得以后还好做朋友,时常饮酒作乐,也是一件美事呀。”
李云心笑着点头:“好。我都应了你。但你先解开我的双脚。”
邪王这一次没有犹豫,伸手遥遥一指,李云心双脚上的铁索也被解开了。
于是他轻轻地出了口气。
这铁索的确有些门道——方才他被锁住,竟是连身上的灵力运转也不畅。实在不晓得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难道说真是那“福禄老魔”所化的么!
但眼下他可不想追究这些事——他只想要尽快脱身。
离开洞庭已经快要将近一天,他要尽早回去。要不然,“某些人”要着急。
但就在这时候……
他们的头顶上忽然响起了沉沉的、宛若闷雷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