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候,刘老道才真的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半个时辰之前,他以为李云心烦恼的是儿女私情。但到了眼下,他意识到儿女私情这东西对于如今的李云心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劫。
这意味着……
“我从前,像是一张纸。”李云心皱了眉,往窗外看,“纸上什么都没有,来到这世上。好在我生来就懂事,爹娘又修仙。于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知道修行这件事、知道绝情弃欲、知道渡劫。”
“这世上没什么好玩的。修行是一件好玩的事。于是我打算修行。本来头脑中就有那些隔阂,叫我对人世之情懵懵懂懂。再加上我有意识地控制一下子,所以活了十五年,这纸上都没写过什么东西。”
“但这一世我毕竟是个常人,有些情感慢慢地总要浸染过来。譬如我独独对你好些——也是因为从前的一些记忆。这些东西、情感……倒无伤大雅。因为我从前虽然没有体验,可见多了别人体验,我略知一二。”
“可唯有另一种情感……我从前是学也学不来的。”李云心顿了顿,语速变得更慢了,“男女之间那种强烈的爱慕之情。它和……其他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对你好,因为你好像我从前遇到的一个老头子——没了他,我大概没法子读书、知道聪明人的见解。我也可以交几个朋友,因为我也能够体会到好朋友如同血亲兄弟一般的感觉。”
“然而唯独爱情这个东西。”
“两个人……全然陌生的人。不是父母兄弟之情,没什么亲缘关系。却可以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爱慕——难舍难分、无法自已。爱到极深处甚至可以为令一个人伤害自己、牺牲自己。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爱慕、喜欢。可……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子地爱慕、喜欢?”
李云心在炉边踱了几步,转头看刘老道:“你知道么。在我从前那个世界,有种说法。”
“说这些情爱,其实能找到实实在在的根本之源——不过人脑袋里的各种激素共同作用罢了。甚至你去调节、控制一个人脑袋里的激素,这人就可以立即爱上一个他从前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我来了这里,正因为知道这法子,所以觉得道士和剑士搞什么绝情弃欲简直蠢透了。倘若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略微花些手段就真地可以‘太上忘情’。”
“但是……后来我见了红娘子。再见了那共济会的檀量子和福量子。他们三个,都不是人了。依照我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脑袋里连产生什么激素的基本结构都没有,却仍然知道情爱。这又是因为什么了?”
“因为了解了一个人、对她起了兴趣,于是越来越好奇。最终虽没有见到那人,但心里都已经有那个人的模样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头脑里……于是到了某一刻觉得要放下、或者忘记她,就莫名地难过惆怅,这又是为什么?”
老道听李云心说完了这些、沉默一会儿,就低声道:“心哥儿……这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这便是喜欢、爱慕了。”
李云心便咬牙切齿地看着窗外:“是。我已经知道了。正因此我才有了麻烦。我有了这样强烈的情欲懂得了这滋味……我就也要绝情弃欲,搞不好、也需要什么道心了!”
“但心哥儿此前说你已下意识地控制你的那些情感了,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刘老道疑惑地看他,“听你说的话,你喜欢或者爱慕上那女子的时间可不短——在这些时间里,都没有觉察的么?没有试过停下来么?”
李云心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似乎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一些事。最终他看看刘老道,想起了老道此前说的“咱们俩儿,如今也算是相互作伴、相依为命啦”这句话,便低声叹一口气:“说来话长啊。”
“那人……我本以为是男人的。”李云心颓丧地重新坐回到铜炉边、揉了揉额角,“这些日子遇到许许多多那人曾经留下来的痕迹,觉得是这世界上极少数的有趣又有故事的人——你知道这世上蠢货多、身为蠢货而不自知的蠢货也多,无聊丧气得很。但是那个人……唉。一件一件事,我慢慢了解她。因为那些事,试着去猜、去想她的念头——他妈的。”
“说得一点没错儿,喜欢爱慕一个人,当真就是从好奇开始的。我……用自己的全部心思去揣测那人的想法、行事的风格……我是不知不觉、生生地将自己套牢进去了。可我那时候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我有性命之忧的!我想要活命、想要找到活路,就不得不关注她去——”
说到这里,刘老道终是忍不住打断他:“心哥儿说的究竟是谁?我怎么听着……这人我也是有些熟悉的?”
李云心顿了顿,直视着他:“你自然熟悉了。这人,就是画圣。”
刘老道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得精彩——精彩到连李云心也难以形容。他像见了鬼一般地瞪圆眼睛,好像眼前的李云心瞬间变成了个陌生人。
因为……
他都不晓得该如何说自己眼下的心思了。
但李云心摇一摇头,再叹一口气:“你当我不晓得、没有试过防范这事么。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我在蓉城——蓉城的天上。我遇到个家伙叫阳剑子,他跟我说画圣的事——他说他晓得内幕。”
“——那时候我的心里就翻起来了。我知道这情绪不对劲儿。我对画圣太好奇、太敏感了。这种情绪已经超出‘为了活着而关注’这个范畴了。所以你猜我怎样?”李云心烦躁地用脚尖踢了踢地面,“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有一种法子叫做厌恶疗法么?譬如在手腕上套一个皮筋儿,你想做什么就用那皮筋儿弹自己一下——此后这种痛苦体验和你想的这件事就联系起来、可以叫你戒断一些东西……”
“所以你猜我怎样?我明知道他那红岭危机重重,我还是对他说,好我去。”李云心叹气,“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又可以试着给自己暗示。我因为对画圣反常的关注而往红岭去了、再吃一个大亏回来——这就是对我自己的厌恶疗法。我可以试着用这个法子调整自己。我知道这情感必须得停下来了。”
“可是他忽然告诉我,画圣是一个女人。”李云心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话。
最终在炉中炭火的轻微噼啪声里,低声道:“然后我知道,不妙了。此前……有人已经做足了准备和铺垫,又叫我一步一步地踏进去。到这时候,随便借什么人之口让我知道这个事实,boom,搞定。”
“我……被人阴了。”
“我遇到大麻烦了。”
刘老道因为震惊而乱做一团的脑袋,在李云心停止诉说很久之后才渐渐意识到他刚才那番话当中所隐藏的令人更加心惊的信息——
“准备和铺垫?踏进去?被人阴了?”刘老道瞠目结舌,“心哥儿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爱慕上这画圣,乃是中了别人的计么?怎么会有这种计?什么时候?”
李云心盯着炉火,从牙缝里慢慢往外挤字句:“要不是今天的事情……那细节我都要忘记了。”
“最初是在渭城、琼华楼、凌空子。我在那琼华会上的时候,本已经叫凌空子卸下防备了。但只因为无意中又提到了通明玉简——她立即就警觉起来!那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警觉。我当时就知道,有人在她心里建立了一个防御机制。我在她被我暗示影响的情况下提到那个词儿触动了那个防御机制,她立时就清醒起来了。”
“……那人是个高手。我当时就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在洞庭。洞庭君、我的那个便宜哥哥,都听不到任何同‘夺舍’有关的字句……我那时候觉得是法术。到如今看,鬼知道到底是法术、还是心学、还是两者相互作用的?”
“有一个人,有那么一个人——我现在还不确定是谁——早早就盯上了我。时间甚至可能早到我父母还在的时候……然后从我踏进渭城的那一刻起,就引导我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里。到今天、两个时辰之前圈套收网……破了我的太上忘情!”
老道再一次目瞪口呆,也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许多许多事,他都对李云心的判断深信不疑。而且事实也证明李云心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惟此一件事,他觉得……他的心哥儿或许是在这他自己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犯了错。
他晓得李云心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实际上他也毫不怀疑李云心有朝一日可以名动天下、开宗立派。然而那毕竟是“有朝一日”呀。而今的话……他的心哥儿是个真境的大妖魔,算是相当厉害的角色。
可是这“厉害”,同谁比呢?
好比在庆国之内,有个人做了知府、做了州牧,自然是很厉害的角色——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相比。
可同那些官僚们比呢?有不如他的,自然也有远胜于他的。然而再同皇帝比的话……
皇帝哪里会真地在意一个知府或者州牧呢。
那是……画圣呀。相对于这天下而言,可不就是皇帝之于庆国么?
老道从心里知道他的心哥儿终有一日将一飞冲天,却很难认为在如今这个时候,他是被人“设计”了、叫他去爱慕上画圣……
这件事……在老道看来,倒像是李云心因为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慌了神、乱了阵脚。因此急于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李云心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他记得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也有将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的能力。在平常,这种能力叫他看透敌人的心思、谋略。然而在这时候……这种能力却叫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强大敌人。
……从他进入渭城起就在算计他、且叫他一无所知、直到今天计成了——怎么可能有人有这样的手笔和手段?!
这就好像说天上下了雨、淋湿了衣裳,是有人在故意造了这场雨出来、好使坏了吧!
但这些话老道藏在心里,并不说出来——实际上想一想他都觉得难过。
李云心是那样骄傲而强大的一个人。可遇上了“爱上一个人”这种事,竟然慌乱成了这样子——急于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好为自己开脱、借此释放压力……
这是他从前教过自己的、心学中的一类常见的现象。
到如今……李云心倒是成了那样子的人了。
他便在心底叹一口气,一边想着李云心从前、如今,不晓得情爱为何物时该是经历了多么难过难捱的日子,一边慢慢说道:“但……修士都可以渡劫、渡情劫。心哥儿如今也不算无法可想——也可以渡情劫呀。”
李云心哼着笑了一声:“渡劫?怕是也中了那人的圈套了吧。”
“那人设计我这么久,我竟然一无所觉。也该算到我当真如此了,必然要渡劫。渡劫……同画圣那渡劫……即便有法子,我又去哪里渡?”他深吸一口气,“我绝不能再按照他的套路走。要破局的话……我得另辟蹊跷……”
老道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不想说“你对画圣而言便如一个小官吏之于皇帝、哪里会有人用这种事来算计你、你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谬”之类的话。可也不能看李云心像眼下这般惶惶、为自己树立一个假想敌。
要知道……他们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
虽说从之前的生死边缘略往回缩了缩、勉强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可这短暂的平安喜乐也是处于这天下间玄门与妖魔将有一场大战的情势下。这样子的“平安”,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的。
他便将眉头皱了又皱,好歹记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可以叫李云心暂时地转移一下注意力、冷静一下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