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祈祷了一会儿,便停下来静听。
但房间当中并没有什么变化——屋外的鸣蝉还在嘶叫。
赵胜便又磕几个头、再做完这一套、等了足足一刻钟……这才慢慢从地上起身坐回到签押房那张宽大的木椅中。
过一刻钟。又过一刻钟。
然而始终没什么动静……就仿佛此前真的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赵胜终于叹了口气、垂下头。
或许是那龙王并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他新脱困,会不会像人一样,要有许多事情得处理?
还是自己并不算“心诚”……需要祭祀的么?
他开始陷入略微的惶恐与疑虑当中,并且觉得窗外的蝉鸣声越来越惹人厌烦——直到他听见门外的声音。
声音细声细气,语调却颇为威严:“那赵胜,还不开门迎龙王法旨!”
赵胜在一瞬间瞪圆了眼,随即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蹿到门前。也顾不得多想,伸手便将门拉开向外看——
然而竟然没有看到人。
他刚要皱眉再抬脚走到院子里,忽然听到脚下有人慌乱地喊:“好大胆的赵胜,竟敢冲撞神龙使者的仪驾么?!”
赵胜这才低头看,随即触电一般猛地将踏出门去的脚缩了回来——
他这签押房的房门是有门槛的,门槛依着衙门的惯例,也是颇高的——到他的脚踝。
眼下就在门槛外,正停了一队盔甲鲜明的小人。这小人不过与门槛齐平,共有十三个,分左右两列。
前面有四个红盔红甲、骑小红马的骑士,手中擎着牙签一般长短的明晃晃的刀剑。中间有四个青衣短打扮的小厮,合力抬着一乘金色的无顶小轿。那轿上坐一个人,穿青灰色的官礼服,胸前一块看不清绣了些什么的补子,头戴一顶双翅乌纱,应当就是自称的“神龙使者”。再往后还应有四个腰间佩刀、穿青甲的步卒,手中擎着官衔牌、罗伞,也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但之所是“应有四个”,是因为赵胜踏出的那一步竟不小心踩到了最后一个步卒。那小小的罗伞掉落在地上,小人也躺倒了、起不来,看着是被踩断了一条腿。
现下这十三个小人俱仰着脸看赵胜——目光相接一息之后,这赵胜像见了鬼一样再退出两步远,险些一把将门给关上了。
中间的那小人却不慌不忙,竖起眉头再厉喝:“还不迎旨、成何体统!你将手伸过来!”
小人只比赵胜的拳头高一点,却丝毫不畏惧他。这种镇定的气度竟然也叫赵胜镇定起来了。他先喘了几口气,然后才瞪圆了眼睛:“阁下当真是龙王的使者么?龙王呢?怎么不是龙王来见我呢?”
小人大怒:“好大胆!渭水龙王何等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呢?龙王体恤你的诚心叫本官前来传旨,你竟还不拜服在地恭敬地接旨,难道不知道神灵发怒有多么可怕吗?”
赵胜听他的言辞越来越严厉,且当真有些气势,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真地去接旨——但没有拜服在地,只是倾身趴在地上将一只手掌伸到门槛上。
于是四个抬轿的小人便用力伸直了胳膊、将小轿擎起来。轿上的小官就走到了赵胜的手掌上。
赵胜才站起身托着那小人走回到案前将他放在案上。想了想、恭敬地拜一拜:“……神官有何旨意要宣读?”
小人板着脸,从大袖中取出小小的帛卷展开、清了清嗓子,道:“龙王叫本官来问你——你救驾有功,但没有来得及论功行赏。如今龙王已回到龙宫当中,因而想要知道,你要什么赏赐?”
听了这话,赵胜心中的忐忑与忧虑一下子全不见了!他哪里想得到那“渭水龙王”竟真是个行事颇有古风的神灵——还记得要“论功行赏”呢?!
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而愣了好一阵子,随后才忙道:“赏赐……何种赏赐?要我自己提的么?!”
小人不耐烦道:“自是要你自己说来。我家龙王神通广大,没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就算那人死掉入了轮回……”
说到这里却像是失了言,忙顿住改口:“你且说吧——先说与本官听听。”
赵胜眨着眼,沉默了很久。然后他转过身在屋子里焦躁地踱步,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才下定决心——狠狠地跺一跺脚、猛地转头:“倘若我在这蓉城里起兵造反,龙王能助我杀退余国的妖魔、一统天下么?!”
小人听了他这话尖声尖气地笑起来:“嘿嘿,你倒是大胆!本官来此前龙王已对本官说过,你提的必是这个要求。便也叫本官告诉你——倒是可以助你的。”
赵胜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当真?!”
小人摆摆手:“却不是你想的那么个助法儿。你且听好——”
“龙王晓得你要起兵造反,也晓得你这渭城里没什么可用的人。更晓得你只是区区的一个捕头,暂时还没有什么大将之才。因此叫我说一桩好事与你听。”
“此去蓉城千里之外,在庆国境内有一山,名出云山。山上有一堡子,名黑寨堡。那黑寨堡的堡主姓应名决然,乃是个大将之才,手下有战兵数百。我家龙王受过他前世时的恩惠,如今得知他生计艰难,因而正好将你们两桩事合为一桩——我给你个时候、地点。你便派人在那里等待,就能等到那应决然。那时说是龙王叫你的人去接他——便可将他收为你用,成为这蓉城的大将。”
赵胜听了他这话眉头微微一皱。因为这小官如今说的这些……有点儿太真实。
他是个有热烈期盼的人,本质上却并不是个蠢人。因而觉得有些不对头——他本以为神灵的许诺应该是玄妙缥缈些的。
譬如说帮自己“改了命数”,叫自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可眼下忽然变成了这样具体的法子,反叫人心中生出了警惕。
但那小官并不在意他的心里想什么,口中不停地又说下去:“我家龙王也晓得你身边没什么能帮你出谋划策的人。因而再送你一桩好事。”
“此去蓉城四百里有一大湖,名洞庭。那洞庭湖中有一山,名君山。君山上有一宫殿,名紫薇宫。紫薇宫中有一隐士,姓刘名公赞——我家龙王前世也曾受过他的恩惠。你再使人往洞庭君山紫薇宫去,就可见到那隐士。对他说乃是受龙王之托请他出山,便可将他收为你用,成为这蓉城的智囊。”
“有这二人,一文一武,可保你蓉城平安。”
“而后倘若你再遇妖魔作祟,我家龙王便派遣四路神龙使者襄助,亦可保你高枕无忧——你看如何?”
赵胜犹豫了一阵子,这才道:“多谢龙王的美意。只是那出云山、黑寨堡……听起来倒像是个匪寨呢?呃,是不是匪寨且不论,只是说那应决然、刘公赞二人,我都不知晓他们的底细的。他们听着也是庆国人,并不了解余国、蓉城的状况。这二人来了蓉城里……我的兄弟们或许还会猜忌。我总觉得……嗯……似是不大妥当的呀。”
他话音一落,案上的小人登时双眉倒竖,不晓得从哪里抽出一柄细细的小剑来。他持了剑四下看看,正瞧见身后的那一方台印。
这印有赵胜的一个拳头大小,但对于小人来说则是个大物。这小人上前两步走到台印前一挥剑——
那细细的小剑竟仿佛切一块豆腐一样,将台印切下了一角!
然后小人转脸怒道:“神灵的好意岂是你能够推脱的呢?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古人不敬神灵因此被降下灾祸的故事吗?渭水君因曾被余国的妖魔镇压,因此要借助你的手段去惩治它们。而今你却百般推诿,难道是想要成为妖魔的僚属、与渭水君作对吗?”
他的语气严厉,脸上也现出了鲜艳的红色。赵胜心中大骇,忙道:“不敢不敢,我并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那小人却不理会他,继续生气地说道:“渭水君为你之事曾往森罗殿去了一次。在那森罗殿中见一女子、见一老妪。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直唤‘大郎’,老妪则念道‘天凉添衣、天凉添衣’——你可知道她们?”
赵胜一愣,随即流下眼泪来:“那正是我娘子和老母!她们如今在何处?!神官曾说龙王神通广大,难道不可以叫她们还阳复活么?!”
小人并不为他所动,反倒冷冷一笑:“先本官问你想要求什么,你想了好一阵子却只问你自己的前程,并不曾问你的妻子与老母——到如今又为何惺惺作态呢?”
赵胜唉声叹气、狠狠地躲一跺脚:“我何曾不想呢?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哪里敢求龙王生死阴阳的事情!”
小人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道:“龙王曾吩咐我,若你只问自己不问她们,便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是不值得帮助的。而今本官知道你情有可原,便暂且不去追究。”
“龙王又吩咐本官,若你有什么犹疑,可叫本官给你见一个人。见了那人,你便不再会有顾虑。如今你且瞧好了——”
小人说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令牌、抛在地上,口中喝道:“还不出来相见!”
话音一落,地上登时升腾出一阵青蒙蒙的雾气。随后一个女子的魂魄飘飘荡荡出现在半空——赵胜定睛一看,可不正是他那死去的发妻?!
等他再与这鬼魂问答了几句,更加确定无疑——有些话儿只有他们二人知晓,旁人是断然听不去的。
赵胜流着眼泪问他妻子她们眼下何处。这女鬼便道“而今在一处白雾茫茫的地方,不知是何处,疑是阴间吧”。
然而小人只肯叫他们夫妻说这几句话。不多时便又喝“时候到了”,一挥手叫女鬼散去了。
赵胜悲痛欲绝,只求小人再叫自己同妻子多说几句话。
小人却板起脸说道:“渭水君虽本领通天,但森罗殿却也自有规章。而今你还是不相干的人,渭水君怎好问黑白阎君叫你的妻子老母还阳呢?待他日你做成了渭水君吩咐的事——你既有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也就还可再有你死去的发妻老母。而今知晓了这些事,你心中可还有顾虑么?”
先前赵胜还疑心是什么妖魔的手段——用法术弄出了这些东西来哄骗他。
可如今见了他亡妻的魂魄,心里便没有什么疑虑了。他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曾听他那在庆国定义城的胞弟说过——妖魔与修士或许有种种神通,但唯独魂魄这东西他们是难操纵的。
人死之后的魂魄可以被毁去,却很难被收走——因为那是黑白阎君的东西。有不相干的人打魂魄的主意,是要触怒那两位阴间的帝王的。
如今他亲眼见了妻子的魂魄,也证实了那当真是他亡妻,便晓得这渭水君真是有天大的本领,当是真神。
因此,终于双膝一软、拜在了地上:“神官教我,我而今该如何?!”
小人便沉声道:“你先使人去请应决然、刘公赞。而后,再分些人往红岭去——打探那里的妖魔动向、解救被困在那里的乡邻,以壮大蓉城的声势。做好了这两件事,龙王日后还有吩咐。”
赵胜连连点头,又道:“只是龙王这事,我笃信,却只怕身边的人不信。贵官可有什么信物、凭证留下来,我好示人的么?”
小人哈哈一笑:“这却也不难。”
说着将手中先前宣旨的小小帛卷丢给赵胜:“此物名洛书古卷,你留在手中。日后若有事问龙王,便沐浴焚香之后在这卷上写出,龙王就看得到。”
赵胜慌忙接了。正为难这样小小的东西如何写字时,那“洛书古卷”却已变得大了些——是寻常人可以写字的模样了。
就又听到小人忽然低喝一声:“时候到了。本官复命去了!”
赵胜忙道:“神官且留步——”
却哪知这么一喊,竟将自己喊醒过来了。
窗外的鸣蝉不知何时不叫了。应该已是午后,阳光洒了一屋子。
他满身细汗,看着是睡出来的——他睡在案前,就好像先前祈祷时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