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这话,红娘子又与白云心对视一眼。然后她转脸大声道:“你掳走了我的李郎,如今却不敢认了么!”
金光子听了这话又笑起来,并且纵云稍往下落了些,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三个女妖的脸:“你的李郎?呵……我玄门正宗,漫说捉拿了一个妖魔。就是打了杀了,又有什么不敢认的呢?”
“倒是你这小女妖,从哪里道听途说——说那李云心在我这里?”
红娘子便微微一愣,再转脸去看白云心。
这鹏王之女此前一直默不作声,只由着洞庭的公主交涉。到此刻终于轻蹙细眉,扬起了脸看金光子:“此话当真?那么那李云心呢?”
“哼。被我重伤,仓皇逃窜去了。”金光子冷笑一声,“不过如今也好。拿了你们两个,他必来相救。也不怕他逃到天边去了。”
但白云心对她此番话充耳不闻。
她低头想了想,看红娘子:“这道士说的应该是实情。李云心不在她手上。那么也用不着救了。走吧。”
说了这话转身便走。而她身边那小丫鬟则瞪了金光子一眼,也拉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黑驴子,跟上去。
红娘子自是不依,还想要争辩几句。可不晓得白云心在她身上施展了什么神通——她虽扭着身子,却也像那头小毛驴一样,不得不跟上去了。
这白云心此番做派,浑没将金光子以及那未露面的玄境剑修放在眼中,当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金光子哪里能依她。当即厉喝一声:“邪道妖魔来我这小石城杀了人,难道还想走得脱么?”
可喝了这一句,三个妖女并不理睬她,只沿着街道、直往那城门行去。
金光子便生气地驾云往前纵了纵,扬手就洒出一片泼天的剑光,劈头盖脸朝她们头上罩去。
剑光呼啸而至,顷刻间就扑到三妖头顶。但只见白云心轻轻一抬手,一排翎羽般的残影正迎上那剑光——登时将其驱散了。可她这残影却不散,直奔金光子的云头而去。金光子忙向一边闪躲,怎料那残影又划了个弧嗡的一声将她足下的云打散了一半,这金光子身子摇晃,险些就跌下云头。
而后白云心才驻足、转脸看她:“你这个道士,好不识相。”
“既然说你同李云心交过手,你又是区区真境而已,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必然受伤极重呢?而今我不杀你,你竟还敢拦我么?”
金光子稳住身形,气结道:“你!好狂妄的妖魔!”
然而白云心说的却是实情。她得到法宝琉璃剑心之后,便以自身的性命祭炼它。也正因此经历了数十年之功,虽是真境却可以驱使那圣人造出来的宝贝了。但也因此,一旦法宝损毁,她也将遭受可怕的重创。
她方才那一记剑光只能算是虚张声势。可她的“势”,却是实实在在的——正是来到了小石城的那位冲霄洞天玄境修士。
但……
直到这个时候,那位修士竟还不现身,也不出手!
这叫金光子在心里急起来——高人在想些什么?
真要将这三个女妖放走了么?
她此刻是进退两难,便只能转而冷笑:“我知道你是金鹏王之女。但如今天下间的形势却不比以往了。剑宗的高人坐镇小石城,还能叫你们轻易走脱了么?不然当这数百的性命——”
白云心却忽然轻笑起来、打断她的话:“你这蠢道士。剑宗的高人?”
“你问问你们那位高人——眼下敢露面么?”
“再问问他——眼下敢出手么?”
金光子一愣:“什么?”
白云心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往城门走了。
金光子犹豫了两息的功夫——在想这会不会是妖女的缓兵之计、虚张声势。又想倘若是真的,那位高人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玄境的剑修……因何竟不敢出手了?!
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叫她思考太久——她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坊市,是在小石城的东北边,紧邻着北边的德翼门。白云心在往城门走——实际上只差十几步就可以出门了。
声音便来自城门外。
“金鹏公主是说,倘若那个家伙敢动手,本君就出手把你和他都宰了。”
然后,一个身材魁梧挺拔,披金袍、戴金丝冠的男子,从城门口慢慢走进来了。
他拥有一双幽蓝的眸子,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水。
金光子皱起眉。
她竟然不晓得这男人是何时出现在城门外的。这意味着,要么这男子拥有过人的遁术,要么,就是他的修为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心里生出了这个念头,再想到他的自称——“本君”。
金光子收敛了神色,驾着脚下的祥云,慢慢往后退去。同时死死地盯着那男人:“莫非阁下是……我五臾剑派,在业国的邻居么?”
那男人笑了笑。声音低沉雄浑,但能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小小剑派,也配同本君做邻居么?要说邻居,我看这,冲霄洞天或许还有些资格。只不过尉缭子那老东西已经废了,如今扶起个小娃娃来做宗座——”
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变高,厉喝一声:“小娃娃!来本君的封地上做客,还不现身!”
只因这一声,高天之上那一圈被剑宗玄境修士迫出的云环,便在一瞬间都散开了!随即那千丝万缕的云,便如同游蛇一般,在天空中飞快地汇聚为一条长蛇,又从一条长蛇变换成一柄利剑,直直地指向小石城的西北方!
而此刻,这金光子已不敢托大站在云头了。她散了祥云落到地上,左顾右盼——很希望就在附近的那位冲霄洞天高人可以依着这位“通天君”所言,“速速现身”。
因为——那是通天君呀!
这业国境内,虽说大部分是五臾剑派的道场。然而就如同道统、剑宗所划分的“道场”管不到妖魔头上一般,大妖魔们也是有自己的地盘的。
玄门正宗各个洞天、流派的“道场”,同这世间雄踞一方的大妖魔们的“封地”重重叠叠地交错在一处。而这两者,又共同位于世俗世界的各个皇朝版图之中。倘若真有人在一张地图上将这些势力都划分出来,恐怕只会得到一张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名称占满的玩意儿。
这意味着从道统、剑宗的角度来看——五臾剑派在业国的道场里,盘踞了一个通天君这样的大妖魔。
但从妖魔的角度来看——通天君在业国的封地里,多出了一群营营苟且的修士寄居。
而这两者,则都认为自己对各自辖地中的凡人城镇拥有所有权——道统剑宗是“牧养一方”,而妖魔则将其视为自己的猎场。
神龙王朝、道统剑宗、世俗皇朝,重叠在同一片土地上。
而今,盘踞在业国境内、占据国土面积超过四分之一的通天泽当中的大妖魔通天君……忽然来到小石城了。
金光子晓得他还有另一个名字:睚眦。
此刻,本就虚弱的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睚眦起冲突。因此她比那位通天君更加热切地希望冲霄洞天的高人现身,好令那玄境大妖的注意力被转移到对方的身上。
睚眦喝了那样一声之后,才停下脚步。
他挡在白云心面前的路上,背了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金鹏公主何必急着走呢。你既是要嫁来我龙族,又同我九弟是旧相识,那么而今知道了这剑宗的人将我九弟捉了去,如此置身事外可就不好了。”
白云心冷冷地看他:“你同这条蠢鱼说李云心被抓。但并没有。往这里跑了一趟已经耽搁了我的时间——我父王怪罪起来,只怕十个通天君也担当不起。”
他们之间这些话金光子听得清楚。这位五臾剑派的掌门虽然不晓得这鹏王之女同真龙之子之间有些什么内情,却知道自己暂时最好不要引火烧身。因而立即远远说道:“金鹏公主说的是实话——李云心并不在我五臾剑派。”
睚眦微微侧脸,目光越过白云心的身子,瞪了金光子一眼:“本君说他在你们的手上,就在你们的手上。”
只这一眼——金光子顿时感到有汹涌狂暴的骇人杀伐气扑面而来!她的精神只稍稍恍惚了一阵子,便当即感觉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仿佛被一头蛮牛重重地撞在身上,好似神魂都要被轰出躯体了!
她惊叫了一声,拼尽余力祭出护身的法宝抵抗。本人则飞身接连退出了数十丈——便听那些法宝噼噼啪啪地凌空爆裂成一团又一团的玄光……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通天君瞪了她一眼!
这妖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了?!
但有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背上。她的倒飞之势立即止住,整个人被柔和平缓的浩然剑气包裹,像是一瞬间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来到了流水潺潺的小溪边。身体当中的伤势被这剑气荡涤了一遍,登时觉得气力恢复了七八成,胸中的一口郁结之气也被疏通出去了。
金光子忙转头往身后看。
正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白衣老者将手从她背后移开,施施然地从她身旁经过。
她没有见过冲霄洞天的新宗座,此前的一次简短联系也是隔空传声。到如今见了这老者便意识到……这应该就是那位来自的洞天的玄境剑修吧!
且说这老人穿白衣,赤足。手中执有一杆细且翠的青竹,竹节上还探出了一根细枝,枝上挑着一片狭长的竹叶。
他行走的时候衣袂飞扬,脚下却无风,连地面上的尘埃都不曾荡起。
金光子心中念头一转,忙深吸一口气,道:“尊上亲临了——此处就有劳尊上了!”
但玄境的剑士没有言语,继续前行。走到距离那通天君十几步远处,停了下来。
——然后安静地看着前面四妖,不动也不说话。
到这时候,通天君也瞧见了来者。但只扫了一眼,就继续对白云心说:“鹏王怪罪我?说笑了。鹏王如果知道我眼下带着两位公主在世间到处走,只怕是盼着我去他那里还来不及,说什么担待不担待呢?”
这两人说话,像是打哑谜。
倒是红娘子终于趁着睚眦停下来的当口插上了话。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她看看白云心,又看看睚眦,眼睛里满是豁出性命的劲头,“找到李云心,我身上的龙魂就给你们化出来——谁救了他,我就跟谁走。我晓得你们两个修为高。但我这龙魂,是我那君父用真龙秘法封在我身子里的——我一个念头,这龙魂就能随我散去天地间……你们倘若——”
“不要急,小姑娘。”睚眦笑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像一个忠厚的大哥哥一样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红娘子的头顶,“九弟是我的九弟。做哥哥的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然后顿了顿,笑眯眯地盯着红娘子看了一会儿,才又道:“不过你那君父,已被真龙杀死了。你难道不晓得么?”
红娘子微微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过了半晌:“……什么?”
“真龙啊,要向玄门开战。可据说你那君父却力谏——力谏不成又死谏。真龙可怜他一腔的真心实意,干脆就成全了他。”睚眦笑着叹了口气,“据说死的时候现了真身。从真身里流出来的血,把半个弱水都染红了。尸身呢,又叫弱水里的千万妖族吃了个七天七夜才吃完——真是好大的一条鱼。”
红娘子仍发愣。似是只会说一个词儿了。又道:“……什么?”
睚眦叹口气:“所以说……你那同真龙诞下了九弟的君父都杀死了,谁还敢怀疑真龙向玄门开战的决心呢?”
“因此,我那九弟,没有被剑宗捉去,也是被剑宗捉去了。至于金鹏公主你——尽快劝这小姑娘将龙魂交给我,然后……我就代你向真龙说个情,好叫她推了同你义父的那桩婚,岂不是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