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楚世福交代的情况,“泄密事件”中的“泄密”成份越来越淡薄。早在军事会议开始前,周镇涛就让楚世福联系了好几个整风中被整顿的干部,向他们透露了人民党进攻河南的战略预测。除了给这些人鼓气之外,周镇涛还联络了一些军事指挥员,希望能够尽力“援救”被“打击”的同志。
政治部的同志向陈天华汇报这件事的时候,态度就很是微妙。陈天华一开始脸色倒也没有什么变化,随着周镇涛的活动范围逐步被揭示出来,陈天华的眉头越皱越紧。事情的进展大大出乎了预料。
从泄密,到说话不谨慎,看似问题在变小,可周镇涛不在党委会议上提出意见,而是私下串联的行动,这件事的性质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加上他胡乱预测中央战略决策,更给这件事添加了更多不好的因素。
“让政委控制住楚世福,政治保卫部根据楚世福提供的名单加强对那些干部们的监控。告知军区武司令,我们马上就要与庞梓同志谈话。我现在去见陈主席,向他汇报这件事。”安排了一系列的工作,陈天华准备起身,却又站住了,“这件事属于机密,大家一定要遵守相关的保密条令。大家召开党委会议,把所有参与这件事的同志们都集中起来,再次传达一下保密规定。同志们先等我回来再散会。”
同志们知道这事情绝非小事,陈天华下达了保密令,所有同志都认真的答道:“是。”
去见陈克的路上,陈天华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手都忍不住有些发抖。他在政治部的同志们面前还能强装镇定,等一出来就感觉有些支持不住了。这不是身体坚持不住,而是心里面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人民党的核心组织模式就是各级党委,党内,军内,只有各级党委才有实际的权力。所有决议只能是党委会议决定后才能施行。周镇涛的做法就是对组织纪律的彻底背叛。
这些日子以来,说情的,走门路的不仅会找陈克以及各级领导,到政治部求情的更多。关于“兄弟情”“战友情”“同志情”,陈天华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他也不想对这些同志过分追究,毕竟这种心情还是能够理解的。可就现在掌握的这些情况,已经有那么一批人对组织不再信任,不再在党委会上公开提出意见,而是靠私下串联勾结,试图通过别的方式来对抗组织决议。陈天华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追随人民党的,早在加入人民党之前,陈天华就在湖南华光会参加了革命,在同盟会组建中也是重要人物。
眼前的事情让陈天华感到一种无比的熟悉,同样感到了极大的恐惧。
早在1905年,当时正值日俄战争,民间留学生倾向日本,要黄种人对抗白种人,而清廷的态度则是联俄抗日,所以态度暧昧。陈天华、秋瑾这些人忽悠那些有爱国愤青情绪的中国留学生在日本闹事搞拒俄运动,实际上是故意跟清廷作对。不过陈天华那时候接到了陈克的邀请,在秋瑾的劝说下先是回了上海去见陈克。
在陈克这里接受了不少革命教育,陈天华再回去之后就感觉与同盟会的那帮人说不到一起了。而且针对“学生领袖”陈天华与秋瑾有一腿的桃色新闻的谣言满天飞。加上陈克诚恳的邀请让陈天华无法拒绝,他这才不得不离开日本回到国内。
这件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就陈天华所了解到的后续发展中,1905年日本留学生闹事,把事情给闹得太大,清廷联络日本文部省出了一个章程,要加强对留学生聚会活动的监控。大部分留学生参加拒俄运动是要想让中国得到利益,而不是为了成为坚定的反政府份子,无端的耽误自己前程。在这个大趋势下,陈天华、秋瑾等人曾经鼓动起来的学生运动的声望气势一下子就被压下去了。
陈天华与秋瑾回国之后,宋教仁和孙中山等人利用部分留学生的委屈情绪鼓动全体留学生集体回国,试图由此造势逼迫清廷收回成命,试图挽回败局。这个目标其实是强人所难,很难实现。当时明确反对集体回国的其中一个学生叫做周树人,也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鲁迅。
就在宋教仁死鸭子嘴硬僵持死撑的时候,看出大趋势的孙中山暗地里指示同盟会内部孙中山一派的胡汉民、汪精卫等人放了鸽子,表态可以忍辱负重留在日本。这样先是被陈天华和秋瑾煽动,后来跟着宋教仁坚持罢课的留学生就算是被彻底出卖。留学生涯被葬送,回国了也成了清政府眼中的反贼,即便回国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对这等根本不顾及组织纪律,而是完全依靠内部派系利益行动的事情,让陈天华痛心疾首,自此就与同盟会划清了界限。陈天华后来没有和宋教仁谈过,他不太清楚宋教仁离开同盟会,与这件事有多大关系。
历史上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是,陈天华与秋瑾有一腿的谣言甚嚣尘上,被出卖的留学生群情激奋之下对陈天华进行了猛烈抨击。结局是向来自尊的陈天华蹈海自杀,秋瑾为陈开了公祭大会后也被迫回国。孙中山派的胡汉民、汪精卫等人掌了同盟会的实权。陈克当时尽管不知道这档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极力邀请陈天华回国闹革命,这才让陈天华死里逃生。
陈天华是吃过苦遭过罪的,他对人民党严格的组织纪律非常赞同。对于其他革命党那种作风极为反感。没想到的是,人民党现在也不得不面对如此局面。即便不知道自己的“自杀”,陈天华有时候回想起如果自己没有跟随陈克,而是留在日本,他也觉得自己除了死,找不到别的道路可走。
那么自己现在身为淮海省省委政治部主任,这次要面对的情况会是如何呢?
好不容易恢复了些镇定,陈天华找到了陈克,向他汇报了最新的情况。陈克的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下巴架在两根拇指上。眼睛没有看向陈天华,只是微微眯缝着眼睛静静的听。不少同志对此的形容是“陈主席神游物外”。就陈天华的接触和感觉来说,他认为这是陈克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表现之一。果然,和平日里一样,从汇报开始到汇报结束,陈克一言不发。这沉默延续了好一阵,陈克才抬起头,靠在了椅子背上,交叉的双手没有放开,而是双肩下垂,很自然的把手放到了小腹部位。
“星台”陈克开口了。陈天华此时心里面高度敏感,听到这个称呼他心里面咯噔一下。陈克很少直接称呼同志们的字,每到这个时候,要么是交谈气氛很融洽,要么就是陈克在确立立场。看来陈克已经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现在就要询问陈天华的真正想法了。陈天华忍不住也坐直了腰板,等着陈克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不少同志不再支持组织制度了。越是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依旧支持组织制度的同志越要讲原则,讲立场。你既然是政治部主任,我想让你自己先想明白,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了陈克的话,陈天华一时没有明白。此时陈天华心乱如麻,也实在是没有精力去思考太多,他干脆直白的说道:“陈主席,我现在心里面乱的很。能确定的只有两点,我现在根本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同时我坚定的支持陈主席,所以陈主席,请你直说要我怎么想怎么做。”
这话情真意切,陈克听了后笑了,“天华同志,我要你怎么想怎么做,我说了很多遍。人民党必须有铁的纪律。你既然对一部分同志的做法如此反对,我认为你是坚持组织制度的。那还有什么可以说怎么想的问题呢?你已经确立你的立场了。”
这话未免有些太出陈天华意料之外,他考虑了好一阵才算是明白过来。“那么我们该怎么做?陈主席,请把具体执行步骤说清楚。先干什么,再干什么。如果你不说,让我自己考虑,我就患得患失,心里头不踏实。”
陈克挺起了腰板,再次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只是没有把脑袋再次架在拇指上,他问道:“陈主任,你作为政治部主任,我想问你,你觉得我们组织的基础是在哪里?”
“……是群众。”陈天华答道。
“是基层。”陈克纠正了陈天华的说法,“我为什么从几年前就一直反对封建权力分封,也就是说反对封建主义。因为封建主义的特点就是层层分封,层层隔绝。按照外国的说法,我的君主的君主并不是我的君主。中国的说法么,大概算是县官不如现管。这种权力分封体系的直接结果就是一个团长对他的下属拥有生杀大权,而团长的下属,例如营长们又对他的下属有生杀大权。连长对一个连有生杀大权,班长可能随时被连长杀死,但是班长又能决定班里面战士的生死。我们人民党搞人民革命,我们就必然要反对封建主义。就一定要打破这种封建权力分封体系。人民革命的核心就是科学与民主。这个政治体制的特点是自下而上,而不是自上而下的。制度中的每一级都是群众监督领导的工作,而不是领导决定群众的生死。我们为什么要把支部建设到连队上?我们为什么要组建士兵委员会,就是要打破旧体制,建设新体制。”
从给陈克汇报开始,陈天华脑子里面就相当混乱,听了陈克的这一番理论讲述,他觉得很对,却没能想明白陈克最终要怎么安排。见陈克暂时停下,陈天华再次问道:“陈主席,具体该怎么做?”
陈克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问道:“这么多同志为什么开始反对组织制度?这点是经过调查后凸显出来的矛盾表象,更深一步的要点是什么?”
“陈主席,你来说明一下吧。”陈天华问。
陈克盯着陈天华,认真的说道:“因为他们害怕。”
这回答未免太出乎陈天华想象之外,他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不少被拿下的同志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其态度顽固的令陈天华瞠目结舌。大批同志不理解整风,跑来说情,陈天华感到极大的无奈。至于一部分同志们敢抛开党委搞串联,敢胡乱猜测党中央战略安排,并且希望通过战略变化来巧妙的阻碍党组织进行整风。
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动,在陈克的解释中居然是“因为他们害怕”?即便是极为尊重陈克的能力,现实与陈克的话之间鸿沟般的差距让陈天华感到了“滑稽”。陈天华喜欢读书,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读演义。如果在演义小说里面,陈克现在大有四面楚歌的味道。若是有人振臂一呼,只怕就有人敢跟着这些人起来闹事的。
陈天华边笑边说:“哈哈,他们害怕?他们要是真害怕,他们会这么做么?”
陈克也露出了笑容,“天华同志,他们不是害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害怕的是现在的组织制度,害怕的是用这个组织制度建起来的工农革命军,害怕的是用这个制度建起来的政府。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在革命教育下已经开始觉悟的广大同志们。”
“他们会害怕基层同志?”陈天华觉得陈克未免太乐观了。
“他们为什么不害怕?这次被免职的同志,除了最初引发事件的吕凯文那几个同志之外,其他的哪个不是被基层同志检举揭发,最后下台的?哦,庞梓同志不是。但是庞梓同志为什么会被免职,可不是我陈克要免他的职,也是有坚持组织纪律的同志发现庞梓同志犯了错误,和庞梓同志进行了斗争,这才把他免了职的。他没有找我来求情,更没有找我来来说战略方向发展。”陈克笑着答道。
这的确是实情,陈天华作为政治部主任,对此很清楚。这些被免职的同志们没有一个是陈克下的命令,即便是吕凯文,也是有顾璐这种坚持组织纪律的同志与之进行了认真的斗争,这才导致了吕凯文等同志被免职的。至于曾经与顾璐就评功制度有过激烈斗争的楚德力,更是直接违反了纪律,与基层同志起了冲突,这才被免去职务的。到现在为止,整风运动中落马的,没有一个是因为得罪上层而被免职的。
不得不说,即便是身为政治部主任,陈天华依旧觉得人民党是领袖陈克建立起来的政党,自己是陈克的同志,同样也是陈克的追随者。拥有权力的是陈克,这些权力甚至是通过党委决议,通过组织纪律,甚至是通过法律确立的。
“不是我们创造了革命,而是人民需要革命,我们人民党只是顺应了人民的革命需求。”这段陈克的话被陈天华奉为经典,背诵的滚瓜烂熟,张口就来。甚至很多时候他也能把这话当作指导自己行动的纲领。
可是真正面对了这次的事情,又经过陈克的反复提醒与说明,陈天华才发现,自己对人民革命的理解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深刻。
“天华同志,历史的本质从来都是上层怕下层,而不是下层怕上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几个根本不起眼的小人物,振臂一呼这番话,那么强大的秦朝不照样灭亡了么?所以封建权力分封体系对这种事情是非常忌讳的,是非常害怕的。他们就要编出谎言来说,广大劳动人民追求的自身利益与统治者的利益冲突的时候,肯定是劳动人民不对。同时通过种种手段恐吓打击敢于起来斗争的劳动人民。我们人民党作为广大劳动人民的革命先锋队,我们自己怎么能够相信剥削阶级的谎言呢?”说这番话的时候,陈克的神色已经从微笑变成了苦笑。看着这无奈的笑容,陈天华羞愧的满脸通红。
“如果党组织不代表广大基层同志的利益,党组织也脱离了基层,那么即便是党组织反对封建权力分封体系,那党组织才几个人啊?反对者的数量也不少么,斗争起来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如果党组织建设的不好,广大基层同志们还信了封建权力分封体系支持者的话,信了他们的道理,那么党组织只怕还会失败。为什么?因为历史上从来都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你自己不能团结群众,你自己不能发动群众,那么失败就是必然的。同样,如果党组织能够团建群众,发动群众,领导群众。那一小撮封建权力分封体系的支持者有什么可怕的?只能是他害怕群众,害怕和群众站在一起的党组织,哪里有咱们害怕他们一说呢?”
陈天华听着这些话,心里面仿佛突然亮堂起来。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光彩,深呼吸了一次,陈天华直起腰板,大声说道:“我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我现在就去组织各级党委,开始对近期发生的事情在基层中进行深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