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独骑,皮靴毡笠,自长安城于顾师言别后二十日,大剑师尉迟玄辗转数千里,一路追踪朱邪元翼父子来至西川,其间凶险劳顿自不待言,然而一眼看上去,尉迟玄衣净体洁,神色如常,没有半点风霜憔悴之色,只有他那匹坐骑略显疲态。在这里遇到顾师言,尉迟玄甚感意外,坚毅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道:“顾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是后来居前,哈哈。如此说老贼朱邪元翼便在前面,很好,明日在营山相见,且看我如何取老贼项上人头!”一举手,催马便行。
南诏使团诸人为尉迟玄威名所慑,一时无言,直至尉迟玄单骑远去,矮胖子大繁树才道:“原来他便是尉迟玄,好像也不是三头六臂呀。”杜存诚眼望尉迟玄背影,若有所思。
顾师言忽然记起了什么,对衣羽道:“衣羽姑娘,你马借我一用。”
衣羽一笑,道:“本来便是你的马,说什么借!”轻轻一跃,跳下马背。顾师言翻身上了黑骏马,朝尉迟玄去的方向急驰而去。
衣羽急道:“顾训你做什么?”顾师言远远传声:“我马上就回来。”
黑骏马发力急奔,片刻便追上尉迟玄。尉迟玄正立马渡口,在察看着什么。顾师言道:“尉迟前辈请留步。”尉迟玄回过头看顾师言有何话说。
顾师言道:“前辈神功盖世,在下也不敢说一同前往相助,这匹黑骏马脚力甚健,便送与前辈,或能早一刻追上朱邪元翼。”说罢下马将缰绳递上。
尉迟玄却不伸手来接,打量着黑骏马,点头道:“好马。”低头看着胯下黄马,轻轻抚摸其马鬃,对顾师言道:“这黄马随我多年,彼此习性相熟,我可是舍不得这老伙计,若论短程冲刺或许不如你这黑马,但其长途奔驰却是后劲十足,不然又如何能追踪老贼至此!”一拱手“多谢盛情。”又指着巴河西岸道:“老贼一伙在此分道扬镳,故作迷阵,欺我分身无术不能兼顾,嘿嘿,只可惜晚了,若是在长安城外便一哄而散,那还真不好一一追击,如今到此地步哪容得老贼使诈!我先去了,明日在营山相见。”说罢带过马头,沿河岸继续北走,消失在河岸杂树林中。
衣羽与阿罗陀及南诏使团诸人随后陆续来至渡口,经浮桥过巴河,当晚在西岸一小镇投宿。说起尉迟玄约顾师言在营山相见,大繁树心痒难熬道:“朱邪元翼可不好惹,还有四个帮手,尉迟玄一打五,怕要糟糕。”
顾师言笑道:“若是五打一打得过,朱邪元翼也不必从长安一直逃到这儿来了。”
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真有这么厉害!”杜存诚道:“师兄,你忘了师父说过的话了?”大繁树阔嘴一咧:“师父说的话很多,我怎么能全记得!”杜存诚道:“师父曾对我们说日后若遇到尉迟玄,万万不可与他为敌。”大繁树道:“这就奇了,这话我怎么没听到过?”
杜存诚一笑,不再多说。外间的阿罗陀突然大叫起来,似在与人争斗。
顾师言等急忙出外来看,却见阿罗陀与一南诏武士不知为何打起来了,那南诏武士在阿罗陀铁棍的猛击下抵挡不住,不住后退。顾师言大喝:“阿罗陀,住手!”阿罗陀见主人喝止,收住铁棍,身子倒纵,以防对手趁机反击。杜存诚也喝住那武士。
阿罗陀神情激动,手指那武士大说了一通,却无人懂得他说什么,再看那武士,一脸悻悻然,顾自回房去了。
顾师言认得这武士便是那日在洛神庙中出言不逊说要抓他去见酋龙殿下的那人,此一路对顾师言也颇不友善。大繁树却是直肠子人,冲阿罗陀一翘大拇指,夸道:“真有你的,鬼大将都打你不过,厉害。”
“鬼大将?”顾师言扭头问杜存诚。杜存诚道:“鬼大将乃东蛮国首领大鬼主部下,东蛮国是南诏属国,鬼大将是大鬼主派来随侍酋龙殿下的。不知因何事与公子手下起了冲突?”衣羽听到打斗声从房中出来,笑道:“什么鬼呀鬼的,夜里说这些不怕人吗?”杜存诚赶忙道:“衣羽姑娘可别这么说,东蛮国极忌讳外人取笑他们。”衣羽“哼”了一声,“本来就鬼鬼祟祟,不然怎么在我窗外偷窥!”
顾师言看了阿罗陀一眼,心里全然明白了。杜存诚甚是尴尬,对衣羽道:“失礼之处,小将这里致歉。”说着抱拳深施一礼。
次日一早就听大繁树在大叫说那鬼大将独个走了,杜存诚面色甚不好看,一行人闷闷地启程。这日天气也是阴阴的,暗云低垂,寒风飕飕。
顾师言对衣羽道:“今日是腊月十四,年关已近,我们到成都见过酋龙殿下便回柴桑如何?”衣羽却道:“我还是要去扬州。”顾师言笑道:“你说了做我妻子的,我要带你回去见我母亲。”衣羽脸一红,低下头不说话。
天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骑在马上的都戴起尖斗笠、披上青蓑衣,冒雨赶路。衣羽也这样穿戴着,看上去又可爱又可笑。因为下雨,车队行进稍慢,暮色里才赶到营山镇。
小镇有七、八家客栈,都未见尉迟玄的身影。衣羽道:“也许尉迟先生只顾追那头了,这会还未赶过来吧。”
在路上又行了二日,离成都已不远,只是天天下雨,令人闷气。大繁树道:“尉迟玄还是让朱邪元翼给跑了,一过川西雪山,便是吐蕃地域,天王老子也不能把朱邪元翼怎么样了!”顾师言心道:“一身逐二兔,尉迟前辈这回失算了。”
夜雨潇潇,众人赶到一个山区小镇,小镇坐落在一个山凹里,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石板街由东向西贯穿小镇,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浮起一层青雾。掌灯时分,听得青石板路蹄声“得得”,有数匹马来到营山镇。
顾师言奔至屋檐下一看,四匹马垂头丧气,马上乘客衣衫尽湿,顾师言识得其中一人正是那曾经伤他的冷艳少妇。靠外侧那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转过一张雨水模糊的脸朝顾师言看来,此人高鼻深目,须发斑白,面容依稀与朱邪长云有几分相似,只是苍老了许多。
四人骑马从客栈门前灯影下缓缓走过。忽听那容颜苍老的黑衣人道:“不必再往前了,便在这里喝酒吃肉,要死也莫做饿死鬼。”四马一齐停步,马上乘客下马进入客栈。
那冷艳少妇深深盯了顾师言一眼,一头长发雨水不断滴下,嘴唇发青,甚是憔悴。四人拣了张空桌坐下,叫店家上酒。那店小二端来一大壶酒,排开四个碗,满上酒,问:“请问客官要些什么下酒菜?”话音未落,忽有一物飞至,“砰”的一声砸在桌上,震得碗壶俱响,酒水淋漓,流得满桌都是,只听门外一声音道:“便用这颗人头下酒!”
砸在酒桌上那物赫然便是颗人头,须眉枯乱,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冷艳少妇尖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地。她身边那两条大汉齐涮涮站起,悲声大叫:“是长云兄弟!”拔刀出鞘,转身盯着门口,呈合击搏杀之势。一边的店小二吓得连滚带爬躲到后边去了。只有那苍老黑衣人坐着不动,两眼直盯着桌上那人头,似乎在等那人头和他说话。
冷雨中,一人手牵黄马,出现在客栈门前,系马檐下,扶了扶遮雨毡笠,大步进到客栈。顾师言叫道:“尉迟前辈。”尉迟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酒桌边那坐着不动的苍老黑衣人一字一顿道:“尉迟玄,你杀了我儿子。”两条执刀大汉凝神注视着尉迟玄,全身上下紧绷如弯弓满弦,蓄势待发。
尉迟玄好像畏冷似的轻轻搓着手掌,两足不丁不八往那一站,淡淡道:“你儿子比你死得痛快,他想把我远远引开,好让你们由川西入吐蕃,朱邪长云也算是条汉子,毙命之前以为他做到了,嘿嘿,他死而无憾。”
苍老黑衣人正是朱邪元翼,依旧背对着尉迟玄,双手紧紧握住腰间弯刀,身子微微发颤。
尉迟玄眼光从那两条大汉脸上扫过,点头道:“结藏、山木。”
结藏、山木二人凝神盯着尉迟玄的两只手,知道生死便在一瞬。
尉迟玄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冷艳少妇,问道:“朱邪赤心没在吗?”
朱邪元翼斑白的胡子忽然如硬鬃般根根直立起来,沉声道:“尉迟玄,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非要杀我父子三人而后快?”尉迟玄道:“高仙芝于我有大恩。”朱邪元翼道:“不错,高仙芝的确死于我手,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尉迟玄浓眉一轩,道:“卖主求荣。”
朱邪元翼突然仰天大笑,两行浊泪流过双颊,道:“嘿嘿,我朱邪元翼卖主求荣,卖主求荣!”尉迟玄不动声色,看朱邪元翼又有何诡计?
一个凄厉的女声突然尖叫道:“高仙芝是个畜生!”尉迟玄双眼一眯,杀气大盛。结藏、山木二人不自禁地往前踏出一步,不如此则无法抵御尉迟玄的凌厉的杀气。朱邪元翼喝道:“沉住气。”
尖叫的正是那冷艳少妇,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目光怨毒。尉迟玄喝道:“尉迟玄从不杀女人。若再胡言,却休怪我开戒无情。”冷艳少妇道:“你不杀女人,高仙芝却是专杀女人。”尉迟玄眉头一皱,问:“你是谁?”
冷艳少妇起身走到结藏二人身前,对渊凝岳峙般的尉迟玄竟似丝毫不惧,道:“安雪莲,朱邪赤心之妻。我姐姐安玉莲是朱邪长云之妻,姐姐死于高仙芝之手,长云大哥死于你之手。”安雪莲咬牙切齿,眼神如鬼,死死盯着尉迟玄。
尉迟玄避开安雪莲怨毒的目光,看着朱邪元翼的背脊,沉声道:“朱邪元翼,就是因为一个女人你就杀了自己多年的上司!”朱邪元翼还未答话,安雪莲却嘶声道:“一个女人,你说得倒轻巧,那女人若是你老婆呢?”尉迟玄不理她,只等朱邪元翼答话。
朱邪元翼还是盯着桌上的人头,好似对那人头说话,声音低沉:“高仙芝好色成性,酒后逼奸长云之妻,随后又杀她灭迹,我儿长云查出端倪前去质问,被他拿下,诬为谋反,更派兵围我府第,下令格杀勿论,要将我父子斩尽杀绝,若非逸隐啜遣人相救,我父子已然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合府上下数十口俱为高仙芝所杀。”尉迟玄道:“高仙芝镇守北庭多年,一向行事稳健,断不至于荒悖如此。”
朱邪元翼冷笑一声:“高仙芝于你有恩,于我则仇深似海,你我之间无理可讲,这世道谁强谁有理。动手吧”豁然转身,两手笼在袖中,一双深陷的鹰眼逼视尉迟玄。
尉迟玄听了朱邪元翼一番言语,心下踌躇,虽未全信,但事出有因是必然,胸中杀气登时减弱,道:“朱邪元翼,今日便暂饶你一命,待我查明真相,若你有半句谎言,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取你性命!”
忽听门外大繁树的声音道:“好热闹,打上了。”便要挤进来。因为人多,大繁树他们住在另一家客栈,这会都立在街心要看生死决斗。
尉迟玄数月追击,未料到生此变故,自己敬重有加的恩人竟是这么个残暴好色之徒,心中不免焦躁,这矮胖子还要挤进来看热闹,怒气顿生,喝道:“滚出去。”反足踢出。大繁树身手甚是了得,往后疾退,哪知“砰”的一声,一脚正中心窝,滚圆的身子皮球般直飞出大门外,杜存诚赶忙接住。大繁树嚷道:“妈巴羔子,看都看不得。”想是尉迟玄足下留情,大繁树并未受伤。
便在这同一刻,朱邪元翼大喝一声:“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袍袖一扬,飞刀出手。
蓦然刀光闪烁,有数十柄三寸银刀小鱼般游动飞旋,或疾或徐,又似一窝毒蜂在飞舞,挟着一股劲风朝尉迟玄扑去。一直虎视眈眈的结藏、山木二人两柄弯刀同时出击,左右斜劈,封住尉迟玄闪避的角度,尉迟玄只有往后疾退才能避开结藏、山木的联手一击,但朱邪元翼的飞刀却会将他刺成马蜂窝。而此时,尉迟玄反足踢开大繁树,尚立足未稳。
顾师言大叫:“小心!”欲待命阿罗陀援手也已不及。却见电光火石之刹那间,尉迟玄身子一缩,迅捷无伦地向后滑出三尺,结藏、山木双刀落空,但朱邪元翼的飞刀激射而至,眼见避无可避,尉迟玄双掌阴阳虚抱,迎着扑面而来的飞刀,一旋一引,那团毒蜂似的飞刀就在尉迟玄两掌之间急速旋转起来,猛然大喝一声,双掌一分,那团圆径二尺的飞刀忽然散开,乱箭般朝朱邪元翼和结藏、山木三人倒射过去。结藏、山木二人舞起刀花,将袭来的飞刀击落,只听得“叮叮铛铛”一片响,两人足边落满了银鱼般的小刀。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朝朱邪元翼射去的飞刀却“噗噗噗”尽数插入其胸腹部。结藏、山木二人大叫:“大人。”抢上前扶住。尉迟玄一愣,心想这绝无可能,朱邪元翼怎会如此不济?
朱邪元翼踉跄了一下,面露古怪笑容,道:“好厉害的控鹤手!我们打你不过,那么就是你有理,高仙芝有理,我全家老小三十一口罪该万死,哈哈哈哈。”狂笑声中,身上插着的七把小刀忽然弹出,掉落在地,七处伤口鲜血如注,两膀一晃,甩开结藏二人扶持,“蹬蹬蹬蹬”脚步滞重,朝尉迟玄逼近四步,这高大苍老胡人浑身是血,神色惨厉之极,尉迟玄也不禁后退了半步。
只见朱邪元翼举起双手,嘶哑道:“你凭什么饶我?你杀我儿子我却饶不了你。”两手遮在眼前晃了几晃,庞大的躯体往后便倒,双目圆睁,竟已气绝。
朱邪元翼一击不中,自知报仇无望,顿时万念俱灰,尉迟玄飞刀反击,他竟不闪避,就此含恨归西。
两日之间,朱邪元翼、朱邪长云二人俱毙命于尉迟玄之手,这父子二人临死时瞠目怒视之态几乎一模一样,尉迟玄杀朱邪长云时神色不动,而朱邪元翼之死却令他心中一寒,因其确有冤屈,虽然方才那一瞬是生死对决,只要尉迟玄稍有闪失,此时也已倒地身亡,但毕竟心有愧疚。
尉迟玄长叹一声,正待说话,突觉后背一凉,有人偷袭,眼光一扫,却是安雪莲乘机执匕首不顾一切欺身直刺,尉迟玄背部衣衫尽裂,锋利的霜刃便要透骨而入,此时闪避亦已不及。尉迟玄背脊肌肉一缩一弹,将匕首劲道化去大半,然而左腰还是被划伤了一道口子。安雪莲势若雌虎,披头散发,匕首飞舞。结藏、山木二人见朱邪元翼身死,悲愤至极,舞刀上前夹攻,招招拼命,奋不顾身。
尉迟玄一声长啸,身子一转,结藏三人的弯刀和匕首便被他夺下,掷于地上,轻轻一纵,摆脱开三人的纠缠,忽然脸色一青,冲安雪莲道:“匕首有毒!”
安雪莲疯笑起来:“尉迟玄,你也活不长了,高昌大蝮蛇之毒无人能解,哈哈哈哈。”
尉迟玄哼了一声,道:“未必。”在安雪莲的疯笑声中转身出门。
顾师言追出门外,道:“尉迟前辈,你不要紧吧?”
尉迟玄苦笑了一下,道:“无妨。”跨上那匹黄马。门前围观的南诏使团诸人赶忙让路,大繁树仰头冲尉迟玄道:“你果然厉害,听说就算万箭齐发,你也只消这么手一抱,就能倒射回去。”
尉迟玄笑了笑:“那是吹牛。”一拱手,“方才多有得罪,莫怪。”两腿一夹,胯下黄马抖擞鬃毛,冲进细雨丝丝的夜色中,马蹄声渐渐远去。
安雪莲也冲到大门外,向着尉迟玄离去的方向尖叫道:“尉迟玄,你死期不远了。”又扑到朱邪元翼身上放声大哭。结藏将桌上朱邪长云的首级收入背囊,对安雪莲道:“少夫人,咱们这便走吧,此处不宜久留。”
安雪莲猛地站直身子,神色狂乱,语无伦次地骂起朱邪赤心来:“我不走我不走,朱邪赤心,你这狼心狗肺的贼,你爹你兄长都被人杀死了,你却独自快活去了,哈哈,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都抛下了,朱邪赤心、朱邪赤心——”忽然朝门外奔去。
结藏赶忙追出:“少夫人少夫人。”安雪莲马也不骑就冲进沉沉雨夜,一路“赤邪赤心朱邪赤心”的悲戚尖叫令人动容。
山木抱起朱邪元翼的尸身,与结藏二人上马追安雪莲去了,眨眼间,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便告结束,若非地上的血迹和遗落的小刀,真不敢相信瀚海枭雄朱邪元翼便毙命于这无名客栈!
顾师言闷闷不乐,方才一幕确实凄惨,如今朱邪元翼父子俱已身亡,可乌介山萝依旧没有下落,关山万里,人海茫茫,却到哪里去寻找?
进到客栈,见阿罗陀手里拿着一柄朱邪元翼的飞刀在看,却不见衣羽,刚才她还在这儿呢。问阿罗陀,阿罗陀打手势示意说衣羽姑娘回房歇息去了。
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便去衣羽那间客房叩门,听得房内衣羽的声音道:“顾训,你进来,门未扣。”顾师言推门进去,见衣羽侧卧在床上,秀眉微蹙,道:“顾训,不知为何,我头好晕。”
顾师言摸了摸她额头,好像有点发热,道:“淋到雨着凉了,好好歇息就会好的。”衣羽抓住顾师言的手掌,身子微微发颤,道:“我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很可怕的怪物会从黑暗中跳出来。”顿了顿,脸儿一红,低声道:“你在这里陪我一下好吗?我不骗你,真的很害怕,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顾师言握住衣羽的手,道:“好,我在这里,你闭上眼睛睡吧。”
衣羽闭上眼睛,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闪动,忽又睁眼冲顾师言一笑,道:“好奇怪,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了,也不担心会有妖怪。”
顾师言满脸笑意,道:“我是茅山炼气士,惯能降妖捉鬼,好了,安心睡吧。”
衣羽侧身与顾师言的手掌交握,含笑入睡。
客栈忙乱一阵后逐渐安静下来,屋外的风雨声此时丝丝入耳。顾师言坐在床沿上,床边木桌油灯如豆。衣羽垂下眼睫,气息如兰,睡相甜美,她的手掌柔软温润。顾师言看着衣羽,心里却想到乌介山萝,那颉啜大哥出塞之后,中原大地,山萝已无亲人,她现在会在哪里呢?是被朱邪赤心带走了吗?朱邪赤心若知道父兄已死于非命,会不会凶性大发,对这个言语不通的异族少女痛加折磨?
顾师言思来想去,却是毫无头绪。夜深人静,檐漏滴滴,看衣羽,甜甜的睡得正香,顾师言觉得身上有些冷,睡意又一阵阵袭来,便轻轻脱开衣羽的手,蹑手蹑脚回隔壁自己客房歇息,刚刚伸手拉开门,猛听得睡梦中的衣羽惊叫一声:“顾训救我。”顾师言赶忙回身,见衣羽坐起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之色,紧紧拉住顾师言的手,浑身直颤,眼泪涮地流下来。
顾师言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衣羽抽抽噎噎道:“我做了个恶梦,梦见一个大坑有无数条毒蛇,不知谁把我推下坑,而你正在那坑外,我叫你拉我出去,你却掉头就走。”
顾师言好言安慰,这少女也是好笑,为了梦里顾师言不伸手救她之事,一个劲地埋怨。顾师言笑道:“那我就睡在你身边,随时救你。”衣羽“啐”的一声:“不行。”顾师言问:“那我就整晚看着你睡?等下我撑不住眼皮打瞌睡躺到你身边你可别怪我。”衣羽道:“好了好了,等我闭上眼睛试一下,看会不会害怕?若不怕,你就回房睡去。”说罢松开顾师言的手,躺下闭上眼睛。
顾师言道:“我数一百下,我就走。”还未数到十下,衣羽又猛地坐起身来,花容失色,大眼睛里全是恐惧,颤声道:“是真的,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就觉得这房间到处鬼影幢幢,各种可怖的怪物在黑暗里闪来闪去,顾训,你不要走。”
顾师言这才当真了,着急道:“怎么会这样?就今天晚上吗?以前会不会?”衣羽含着眼泪使劲摇头。
顾师言打量着这间客房,见板壁泥地,瓦顶木椽,并无任何特异之处,便叫衣羽到隔壁他那间客房去睡。然而还是不行,衣羽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惊恐不安,非得拉着顾师言的手才行。顾师言心想难道这家客栈有什么古怪?可他闭上眼睛却不觉任何异常呀!当下提着油灯牵了衣羽的手出了客栈大门,南诏使团的马车便停在大门左侧,且看坐在马车上会不会这样。
忽见杜存诚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今晚他值夜。顾师言说了衣羽之事,杜存诚脸上变色,沉吟不语。
顾师言盯着杜存诚的眼睛,问:“杜将军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杜存诚神色微有点慌乱,道:“这个小将也是不知,好在成都不远,我们殿下会有办法的,他手下能人异士甚多。”
杜存诚似乎知情,说话吞吞吐吐,言有不尽,他既不肯说顾师言却也没办法,心想到了成都再说,西川节度使杜琮之子杜瀚章是自己好友,成都也不是南诏地盘,不怕这些南诏人捣鬼。
那杜存诚见顾师言有疑虑之色,突然指天发誓:“杜存诚若对顾公子与衣羽姑娘存有不敬之心,天诛地灭!”顾师言赶忙道:“杜将军何须如此,在下并无相疑之意。”
在马车上,衣羽冲顾师言做个鬼脸,道:“顾训你也会说假话呀!”顾师言道:“怎么了?”衣羽轻声笑道:“你明明对这姓杜的起了疑心,为何却说不疑?要知道,惯会赌咒发誓的人更靠不住。”顾师言笑道:“哇,你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小妖精呀!”
衣羽“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初涉江湖没见过世面吗?我可不是呆子,会看不出这些南诏人心怀鬼胎!”顾师言道:“不过这个杜存诚倒不见得是在说谎,对了,一定是那个叫鬼大将的在害你,他们东蛮国人惯会诡秘邪术,没错,一定是他。衣羽,他那天偷窥时你在做什么?”
衣羽脸一红,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我在照镜子。”顾师言也没在意,自言自语道:“鬼大将害你做什么呢?按说他应该害我才对。”衣羽奇道:“为什么?”顾师言正襟危坐道:“因为我身携无价之宝呀。”“哦?”衣羽道,“在哪里?我怎么从没见到过?”
顾师言握着衣羽的手举到胸前,道:“就是这个呀,你就是我的无价之宝。”
衣羽顿时红晕上颊,一片绯红,低着头不敢看顾师言。
顾师言自顾说道:“我明白了,鬼大将是想将你献给东蛮国首领大鬼主。”衣羽嗔道:“顾训,你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顾师言笑容一收,道:“说真的,你这样不敢闭眼睡觉可怎么办?可惜柴仙师不在这里,他肯定有禳解之法。”衣羽却道:“不过这也不要紧。”顾师言瞪眼道:“不要紧?一闭眼就吓得要死还不要紧?”
衣羽低着头,声若蚊鸣:“这样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
顾师言喜不自胜,拉着衣羽的手亲吻了一下,柔声道:“我要陪你一辈子。”
两人在这雨夜马车上吐露衷情,心中喜悦无限,浑不以所遭邪术为念。在衣羽想来,夜夜与顾师言牵手入睡,不啻是鲜花天堂。
顾师言也是这样想,不过他心思多,还想过是不是只有他才能帮助衣羽驱逐恐惧?换个人来拉着她的手行不行?这念头只是转了转,岂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