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交击声大作,围攻尉迟玄的三个白衣人攻势如疾风骤雨一般,三人化作三团白光,飘忽进击。
云天镜将昏迷不醒的鹎蜜往马背上一放,拔剑冲上前去,戚山堂、卞虎二人抽刀紧随。就听尉迟玄长笑一声,兵刃交击声突然停止,只闻粗重的喘息,围着尉迟玄的三个白衣人一齐往后退开,一步,两步,三步,同时摔倒在地。
尉迟玄转身对着一直抱臂旁观的五名日本武士道:“尔等何不一起上?”
领头的正是佐佐木两兄弟,左侧那个冷然道:“我们武士从不与忍者为伍!”
尉迟玄道:“原来如此!”云天镜三人立在尉迟玄身畔,全神戒备。
佐佐木兄弟身边的三名日本武士都是双手执一刀,刀锋偏右,斜指地面。佐佐木兄弟却是左右双刀,是日本刀派“二刀流”的顶尖高手。
五名武士十只眼睛盯着尉迟玄,齐齐逼近一步,稍后,又逼近一步。尉迟玄铁剑横在胸前,渊凝岳峙,丝毫不为对方气势所动,淡淡道:“各位远来是客,若真要动手,只怕有损两国情谊。”
五名武士充耳不闻,又跨前一步。正一触即发之际,听得马蹄声响,有人叫道:“佐佐木佐佐木!”五名日本武士凝身不动,然后一步一步退开。
东边驰来七骑人马,佐佐木叫道:“是左大臣阁下?”就听藤原良房的声音道:“怎么样了?羽姬呢?”顾师言接口道:“藤原大人,羽姬便由在下带走吧。”
藤原良房“啊”了一声,跳下马,朝顾师言走过来,忽见一人大鸟般落在顾师言身侧,气概非凡。藤原良房惊问:“顾公子,这位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大剑师尉迟玄先生。”藤原良房大吃了一惊,三日前他得长安城中遣唐使团密报,郓王发动紫宸殿事变,一举除去阉党势力,尉迟玄于此役中可谓独挽狂澜,居功至伟,忙拱手道:“失敬失敬。”佐佐木近前附耳禀报,藤原良房扭头看四个白衣人尸横就地,不禁退后一步。
顾师言道:“羽姬是大人心腹之患,大人碍于源薰君殿下之面不好处置她,便由在下代劳如何?”藤原良房问:“顾公子抓她去意欲何为?”顾师言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前日在宝济寺与源薰君殿下理论之时,佐佐木先生也在边上,便请佐佐木先生转告吧,在下还有急事,这就告辞。”赵归真、鹎蜜俱已擒获,顾师言急着要回客栈救衣羽,实无心思向藤原良房细说。
顾师言牵着黑骏马与尉迟玄等人回到客栈,顾师言从马背上抱下鹎蜜大步进到客栈,叫道:“衣羽衣羽!”玉鬘扶着衣羽迎出来,顾师言喜极而泣。柴岳明道:“好,我们连夜回长安,楸玉棋枰还在杜公子府中,只要说动赵归真施法,衣羽姑娘就能换回自己的形体。”
众人备马驱车上路,行出四十里地,天色渐亮,马车里的鹎蜜突然尖叫起来:“这是在哪里?这是在哪里?快放开我!”鹎蜜穴道已解,醒过来了。
顾师言骑着马靠近去掀开车帘,道:“鹎蜜,还认得我吗!”鹎蜜一见顾师言,就知大事不好,忙道:“顾训,我是衣羽呀,你绑着我做什么!顾训,前些时候我被人迷惑,做了一些错事,你要原谅我,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这鹎蜜不仅有衣羽的容貌,更有衣羽柔美的嗓音,说来婉转动听。
顾师言摸出一方锦帕,一把塞住鹎蜜嘴巴。鹎蜜手足被绑,蜷缩在马车一角,不能言不能动,大眼睛却会说话,楚楚可怜地看着顾师言,目光中有柔情、有哀求、有悲戚、有忧思。顾师言赶忙放下车帘,不敢看她眼睛,这明明是衣羽,却又不是衣羽,世事之奇,莫此为甚!
鹎蜜既已醒转,赵归真肯定也醒了,却未听到他马车里的动静。顾师言过去撩开车帘看,见赵归真依旧蒙着眼,歪靠在车厢一角。顾师言叫了一声:“赵道长。”赵归真侧了侧身子,不答话。无论顾师言和他说什么,赵归真俱不作答。杜瀚章道:“顾训,你别急,待到长安再作计较。”
午后申末时分,众人回到长安杜府,仆人迎出来,一见顾师言便道:“顾公子,那位山萝小姐已经走了,小人苦留不住。”顾师言忙问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仆人道:“昨日午后走的,雇了辆马车,出朱雀门去了,小人听山萝小姐吩咐车夫是去潼关。”
顾师言急去房内取了三百两黄金,跨上黑骏马,对杜瀚章等人道:“我追上去给山萝一些盘缠。”却见南边来了十余骑,一人高叫道:“顾兄弟顾兄弟!”顾师言扭头去看,见为首一人胡服虬髯,高鼻深目,竟是那颉啜。
陪同那颉啜的除了几位回鹘将领外,还有郓王府主事。那颉啜跳下马一把将顾师言抱住道:“兄弟,你受苦了,我听令狐大人说你断了左臂,甚是心痛!告诉哥哥,你手臂究竟是被谁斩断的?此仇非报不可!”顾师言道:“多谢哥哥,小弟之仇已然得报。哥哥远途辛苦,几时到的?”那颉啜道:“昨夜在韩城歇脚,今早入长安城觐见皇帝,又拜会了郓王和令狐大人,之后便来找你了。”一面往大门里张望,问:“山萝呢?”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道:“哥哥先请入大厅安坐,容小弟细细道来。”
那颉啜见到尉迟玄等人,少不了寒暄一番。那颉啜已是急不可待,连声问:“山萝怎么还不出来见我?”顾师言甚是为难,不知如何向那颉啜说山萝与朱邪赤心之事,踌躇再三,说道:“大哥,山萝妹子已经走了。”那颉啜疑惑道:“走了?去了哪里?兄弟,山萝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颉啜看着顾师言欲言又止的样子,惊慌起来,问:“兄弟,是不是山萝已然遇害?你快说!”顾师言忙道:“没有没有,山萝好好的,只是只是——。”
一边的尉迟玄颇不耐烦,插口道:“顾公子,你直说好了。”那颉啜道:“是呀,快说!”顾师言道:“大哥,山萝对朱邪赤心日久生情,朱邪赤心对山萝也极好,大哥——。”
那颉啜猛地站起身,须眉倒竖,环眼圆睁,抓住顾师言肩膀,问:“山萝在哪里?快告诉我。”顾师言不敢隐瞒,道:“昨日已出潼关,大哥你——”
那颉啜大步出门,带着手下回鹘将领上马急驰而去。顾师言向杜瀚章等人招呼了一声,跨上黑骏马随后紧追。那颉啜等人所骑战马俱是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驹,黑骏马虽然神骏,但也直至霸陵桥方才追及。顾师言与那颉啜并驾齐驱,一面向其解说山萝与朱邪赤心情事之始末。那颉啜脸挟寒霜,一言不发,只顾催马赶路。顾师言心中焦急,道:“大哥,事已至此,就不如成全山萝,硬要拆散,只怕山萝会痛苦终生!”
那颉啜道:“兄弟,你不必多说了,朱邪赤心要娶我那颉啜之妹,除非天崩地裂,日出西山!”
顾师言闻言失色。那颉啜恨恨道:“朱邪赤心这狗贼,掳走我妹子,可怜山萝孤苦无助,朱邪赤心定然乘机污辱于她,汉人俗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山萝失身之后不免自暴自弃。兄弟,山萝绝无可能倾心于那狗贼!”
顾师言不敢多说,只好紧紧跟在那颉啜身后。赶到曹家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那颉啜命手下准备火把,连夜追赶。暗夜无光,不能急驰,后半夜才赶到潼关,但守关将士不予放行。那颉啜无法,只好等候开关放行。
七月天气,寅时天就已蒙蒙亮,但关隘却要待正卯时才能放行,那颉啜甚是焦躁,不住咒骂朱邪赤心。顾师言暗暗担忧,心道:“朱邪赤心若被大哥追上,他腿伤又未好,只怕性命难保!只盼山萝二人专走僻静小道,走得越远,岔路越多越好。”
闻得城楼上铜锣“咣”的一声响,城门“轧轧”打开,那颉啜一马当先,急驰出关。来到一处三岔路口,一条路北上涿州,一条南下洛南。那颉啜问顾师言:“兄弟,你说朱邪赤心会带着山萝去哪里?”顾师言道:“这个小弟实是不知,小弟前几日去了华山,山萝原说好等我回来再走的,不想提前出发了。”那颉啜叹气道:“兄弟,你一向机智过人,这事怎地这般糊涂!这还不明白吗?朱邪赤心趁你不在就胁迫山萝远走,这狗贼,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又思忖道:“我们连夜快马赶到这里,朱邪赤心虽早了一日,但想来也未走远,这狗贼不可能往南,想必是走北边这条路。”顾师言忙道:“大哥所料极是!”心想:“朱邪赤心与山萝不是说要出海吗?不可能往北的。”
那颉啜考虑得颇细,分出六骑往南追去,他与顾师言带着三名手下往北。北上涿州的这条路去年顾师言与衣羽曾追逐着驰出一程,在司马迁祠为摆脱望月研一的追踪,衣羽与顾师言共骑,温馨旖旎,思之如梦。
司马迁祠不远,离潼关不过二十里,那颉啜等人马快,小半个时辰便到。远远见那破败祠堂前有马匹和人。顾师言策马疾驰在前,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司马迁祠前的这几个人竟然是安雪莲、结藏、山木三人。稍近,又看到朱邪赤心和山萝,朱邪赤心一手执刀,一手搂着山萝腰肢,他右腿骨折未愈,不能用力,全靠左腿支撑。一个车夫装束的汉子趴在血泊里,两匹驾车的马也被斩断了前蹄,倒在地上悲鸣。
安雪莲三人见到那颉啜,大惊。山萝脸色惨白,叫了一声“哥哥!”轻轻挣开朱邪赤心搂抱,向那颉啜走来。那颉啜跳下马,一把将她抱住,手抚其背安慰道:“山萝,你别怕,哥哥来了。”那三个回鹘骁将早已拔出兵器,怒视安雪莲、朱邪赤心四人。
朱邪赤心单腿向前跳了两步,叫道:“山萝!”那颉啜厉声道:“朱邪赤心,我与你不共戴天,你竟敢玷污山萝清白,狗贼,来受死吧!”将山萝往顾师言身边轻轻一推,道:“山萝,你站到一边,看哥哥为你报仇。”说罢舞刀向朱邪赤心急攻。山萝急叫:“哥哥,你听我说。”那颉啜怒气冲天,已与朱邪赤心交上手。朱邪赤心武艺原在那颉啜之上,但如今行动不便,只能守不能攻,登时落了下风。
一边的山萝见那颉啜一刀紧似一刀,尽往朱邪赤心要害处砍去,不禁花容失色,急道:“哥哥,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那颉啜哪里肯听,下手绝不容情,朱邪赤心若稍有闪失,不是身首异处便是拦腰两段。
安雪莲一直逼迫朱邪赤心随她回吐蕃,今见他遇险,便欲上前相助。三名回鹘骁将拦住,六人捉对厮杀,一时刀剑交击声不绝。
山萝害怕得身子直抖,拉着顾师言的手道:“顾大哥,你快帮忙想个法子呀!”
那颉啜与朱邪赤心斗得急,刀光飞舞,顾师言近不了身,叫道:“大哥,朱邪赤心是真心爱山萝的,你如杀死了他,山萝也不能独活。”山萝哭道:“哥哥,你再不停手,山萝就死给你看。”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胸口。
那颉啜稍一分神,朱邪赤心单刀直入,刀锋架在那颉啜脖子上,凝刀不发,沉声道:“那颉啜,你是山萝的哥哥,我不会伤你,只求你放我和山萝走。”
山萝叫道:“朱邪赤心,收起你的刀!”朱邪赤心闻声收刀。那颉啜须发戟张,双目尽赤,大吼道:“狗贼,我岂要你饶!”左手刀劈出,正中朱邪赤心右肩,跟着飞起一脚,将朱邪赤心踢翻在地,跟上去一刀斩下,要彻底结果朱邪赤心性命。
山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一扑,抱住朱邪赤心。那颉啜大惊,他这一刀用了全力,疾如迅雷,收刀已然不及,急提臂,刀势不竭,眼看刀尖就要划至山萝后心。朱邪赤心腰一拧,身子急转,护住山萝,锋利的刀尖在他背上划出长长一道血口子。
那颉啜一呆,提刀退后三步,心头茫然。安雪莲等人也一齐罢斗。山萝一边哭一边撕裙子给朱邪赤心包扎伤口,但两处伤口受创极深,鲜血狂涌。顾师言赶紧上前帮忙。
安雪莲凄然道:“朱邪赤心,你真是宁肯自己命不要也要回护这妖女吗!好好,你就别怪我什么都说出来!”
朱邪赤心身受重伤,眉头不皱,一听安雪莲这话,却惊恐无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安雪莲“哈哈哈哈”疯笑起来,冲着山萝道:“你要嫁给朱邪赤心,可你知道你父亲乌介可汗是被谁亲手割下脑袋的吗?对了,就是朱邪赤心,哈哈哈哈,你还会嫁给他吗!哈哈哈哈。那颉啜,你也不知道这些吧,你只知朱邪长云、朱邪赤心两兄弟都是凶手,却不知谁手上沾着你父亲的血最多!”
山萝脸上血色蓦然褪尽,变得如纸一样白,松开朱邪赤心,站起身来,忽然一笑,对朱邪赤心道:“朱邪赤心,你骗得我好苦!”朱邪赤心惶急无地,惊恐地看着山萝,张嘴想说话,却没出声。山萝道:“我真傻,我早该猜到这些的,你一看到熟人就害怕,就要躲起来,要带着我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去,你怕我知道,可是,你杀死了我父亲,就算我不知道,难道你面对我就不觉得有愧?难道你以为把我蒙在鼓里就能若无其事地与我长相厮守?”山萝满脸是泪,转身对那颉啜道:“哥哥,我对不起父王,也对不起死去的温莫斯哥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
顾师言甚觉不祥,叫道:“山萝——”,一语未终,就见山萝亮出手中的匕首猛刺在心窝上。那颉啜悲声大叫道:“山萝!”跨步上前,抱住山萝逐渐软倒的身子,叫道:“山萝,你为什么这么傻!哥哥不会怪你,你跟哥哥回草原去!”
山萝身子畏冷似的缩将起来,脸上努力绽出微笑,道:“好!哥哥,你带我回去吧,葬我于贺兰山上,我就,能和父王,和温,莫斯哥哥——在一起了。”说罢身子一阵抽搐,血从嘴角流出,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那颉啜悲伤大叫“山萝山萝”,他怀里的山萝却再不能答应一声了!
朱邪赤心血淋淋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上前来看山萝。那颉啜狂吼一声,一脚将他踢倒在数尺外,嘶声道:“是你这狗贼害死山萝,是你这狗贼害死了山萝!”
朱邪赤心挣扎着跪直身子,抬起脸来,血泪模糊,道:“是我害死了她,你杀死我吧!”那颉啜提起刀待要一刀斩下,臂弯里山萝的头软软耷拉着,长发披散开来,青丝飞扬,飘拂在那颉啜脸上。那颉啜心中大恸,丢下刀,双手抱起山萝,呜咽道:“就算杀死你这狗贼一万次又有何用!山萝,哥哥哪里会怪你呢!你何必遽尔轻生呀!”
“山萝,你别抛下我!”身后的朱邪赤心一声悲嚎,拾起那颉啜丢下的刀,双臂一回,“卟”的一声,贯腹直入,双手松开刀柄,撑在地上,刀尖从背心透出,一命归西,追随山萝去了。
安雪莲疯笑着去抱朱邪赤心,半拖着那血淋淋的身子站起来,嘻嘻笑道:“好啊,现在你跑不掉了,你是甩不掉我的,你被尉迟玄擒到长安我就盯上你了,我就不信你躲在那宅子里能不出来,我是绝不会让你和那小妖女在一起的。”
安雪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朱邪赤心的尸首往北走。结藏、山木牵着马跟在后面,渐渐走远。
那颉啜回到长安,金棺玉椁,盛殓山萝,三日后辞别宣宗,带山萝棺木回贺兰山安葬。顾师言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分别。那颉啜道:“兄弟,你我这一别,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日有暇你一定要来天山看望哥哥!”又问顾师言那枚宝石指环还在否?顾师言说在,从怀里摸出托在掌心上。那颉啜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山萝已死,有些话我也就不说了,这枚指环你就留作纪念吧!唉!早知这样,还不如依兄弟之言,让山萝跟朱邪赤心走,也不至于害了山萝性命。”顾师言道:“就算哥哥肯放,安雪莲也不肯放的,这实在是无法可想的事!”那颉啜连说了几声“孽缘孽缘!”扬鞭道:“兄弟保重,哥哥去了!”带着数十名回鹘骁将纵马西去,再不回头。
顾师言回到杜府,杜瀚章迎出来道:“顾训,赵归真死也不开口,你看如何是好?”顾师言当即去地下密室见赵归真。赵归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足被铐上粗大铁链,眼上依旧蒙着布条。顾师言道:“赵道长,多有得罪。”赵归真一动不动。顾师言又道:“去年在南梢门大宅,在下就曾见过道长。道长法术高超,却何以为吉备真备这日本僧人所利用,干出换人形体这伤天害理之事!”
赵归真“哼”了一声,依旧不言不动。顾师言道:“赵道长有何所求?只管明言,在下一定尽力。”赵归真开口道:“你们将老道绑在这里,却来问老道有何所求,焉有是理!”顾师言当即命人打开赵归真铁链桎梏。尉迟玄闻声进来道:“且慢,我有一事不明,要向道长请教。”赵归真耳朵极灵,道:“尉迟玄,你为何要害我!”尉迟玄不答,却道:“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道长仙龄亦在七旬开外,为何自己不移魂换形,返老还少?”
此语似击中赵归真要害,赵归真一下子又不言不动了。顾师言无法,退出到大厅与杜瀚章等人商议。玉鬘急急过来道:“顾公子,小姐咳血咳得好厉害,怎么办呀?”衣羽衰朽之躯疾病缠身,两月之前,西川名医封子期替她把脉时就对顾师言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当时顾师言以为伊婆婆八十来岁了,也称得上寿享遐龄了,不甚在意,此时想来,不禁忧心如焚。
顾师言跟着玉鬘去看衣羽,见衣羽伏在床栏上,独自落泪。顾师言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不说话,就那样坐着,泪落无声。玉鬘倚在门边看着顾师言和衣羽,小姑娘也是泪眼盈盈。
当夜,顾师言在衣羽房外徘徊,听房内衣羽咳嗽声声,睡不安枕。
七月上旬天气,一轮缺月已在中天,小院月色朦胧。顾师言对月唏吁,忧心如捣,赵归真、鹎蜜俱已擒获,解救衣羽之事却还是一筹莫展。
玉鬘也还未睡,一直在窗内看小院月光下的顾师言,看他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玉鬘拉开门来到院内,叫了一声:“顾公子。”顾师言冲她笑笑,却是苦笑。玉鬘道:“顾公子,我想到一件事。”顾师言示意她说下去。
玉鬘道:“姓赵的道士不肯为小姐把身体换回来,或许是因为他和国师和鹎蜜女王有交情,所以抵死不肯,可若是换别人的身体,赵道士或许就肯。”
顾师言一时没明白过来,问:“玉鬘,你说什么?”
玉鬘眼睛发亮,说道:“若是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身体换与小姐!”
顾师言吃了一惊,正待说话,房门开了,衣羽扶门而立,道:“玉鬘,你说胡话了!”玉鬘一下子哭了起来,走到衣羽身边,虽然抽抽噎噎,语气却甚是坚决,道:“小姐,我已经想好了,玉鬘是心甘情愿的。”
顾师言大声道:“这决不行,即使是你愿意,却教我们如何安心!”衣羽抚摸玉鬘秀发,含泪道:“玉鬘,好妹妹,这事我绝不会同意的,日后你替我照顾他不也是一样吗?顾公子会待你好的。”玉鬘哭道:“不一样,不一样的!小姐,这些日子我看到你和顾公子愁苦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小姐和顾公子为何却这般苦?玉鬘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原本孤苦伶仃,没什么牵挂,我这身体若能延续衣羽小姐的性命,玉鬘死而无憾!”
衣羽道:“玉鬘,你这是把命换给我,你说我能要吗?你不要再说了,我只要我原来的身体,若是要不回来,我宁肯死也不能害别人。”顾师言热泪盈眶,点头道:“是,我们不能害别人。”
玉鬘泪光朦朦地看着顾师言和衣羽,慢慢转过身,回房去了。
次日上午,顾师言正与尉迟玄等人商量如何才能说服赵归真。尉迟玄道:“此事或许还得请吉备真备来才行,二十年前在西域石国我与他有点交情。”顾师言道:“吉备真备是邪马台国师,乃此事主谋,哪里还有慈悲心肠!况且这一个多月来再未见他踪影,上次在华山,源薰君不是说他远游去了吗?”尉迟玄道:“吉备这么大年纪绝无可能远游,定是藏身于某处,外人不易寻到罢了。”顾师言道:“是,要么就在菊花山庄。”
众人正商议是否去暗访菊花山庄,忽见卞虎带着玉鬘进来。玉鬘神情亦悲亦喜,向顾师言施了一礼,说道:“顾公子,赵道长答应我了,他说只要我们放鹎蜜走,他就施法将小姐的魂魄转移到我的体内。”
顾师言原以为玉鬘昨晚说的话只是一时心情激荡脱口而出的,万未想到小姑娘竟然会去问赵归真!
尉迟玄等人问明情况后,对这个娇怯怯的小姑娘顿时肃然起敬。
顾师言坚决不允。玉鬘道:“顾公子,玉鬘说到做到,你若不答应,我就陪小姐一起死!”说罢,扭身就走。
此后数日,玉鬘不吃不喝,一张小脸明显消瘦下去。顾师言、温庭筠、萦尘、衣羽都去劝她,小姑娘极其倔强,任凭众人怎么劝,她一声不吭。衣羽哭道:“玉鬘,你不要逼我,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一命换一命,我会终生不得安宁!你再这样下去,就会饿死掉,那好,我反正已病入膏肓,晚死不如早死,免得拖累别人。你既不吃不喝,我也不吃不喝。”说着和玉鬘并排坐到床上。
萦尘劝道:“玉鬘你不要再这样了,衣羽小姐的事顾公子他们还会想办法的,你是好心,但衣羽小姐身体不好,反而会害她病情加重。”玉鬘眼泪滴滴嗒嗒流下来,却道:“那我和小姐一块儿死好了,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服侍小姐。”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突然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银鱼般的小刀,刀尖指着胸口,决然道:“小姐,你再不答应玉鬘,玉鬘立即就死!”
衣羽、顾师言等人大惊。衣羽道:“玉鬘,你可不要做傻事。”想要夺刀又怕玉鬘立时便刺。玉鬘道:“小姐,你就是不肯答应是吗?”手里用力,刀尖刺进皮肉,鲜血洇红了衣衫。衣羽急道:“好,好,玉鬘,我答应你便是了。”
玉鬘一笑,忽然晕了过去,她数日未进食,身子已然极为虚弱,又经刚才这一幕,是以不支昏倒。
玉鬘醒来后便开始进食,精神稍好了一点便去询问赵归真何日能施法?赵归真道:“移魂大法非同小可,极耗心神!老道近来身体不佳,须调养一段时日,约在一个月后方可施法,你先让尉迟玄把鹎蜜放了吧。”玉鬘道:“道长,顾公子、尉迟先生他们都是侠义中人,会守信用的,只要你施法救了衣羽小姐,自然会放道长和鹎蜜女王走,那时就是留着你们也没有用。”
赵归真“哼”了一声,道:“什么侠义中人!既是侠义中人,又为何骗你代衣羽去死?”玉鬘道:“道长,救小姐是我自己愿意的,道长当初偷偷把小姐身体换给鹎蜜女王,小姐可不愿意!”
赵归真微有愧色,口里却道:“你这女子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玉鬘来见顾师言,说赵归真答应一月后施法救衣羽小姐。顾师言看着小姑娘真诚的脸色,不禁心里酸楚:玉鬘说的也是她自己的死期呀。
七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源薰君、藤原良房等一干遣唐使官员在令狐绹的陪同下,突然造访杜府。源薰君绝口不提羽姬之事,却与顾师言、温庭筠等人谈围棋、谈音乐,以及诗词歌赋等。这日本王子对汉唐文化所知极博,谈吐优雅,颇有魏晋“竹林七贤”之遗风。
顾师言不知源薰君真正来意,见他不提羽姬之事,求之不得,也就虚与委蛇,与他坐论空谈。源薰君话锋一转,道:“顾公子,小王实在不知吉备真备举荐的那白眉老者竟是左道中人,以至前在华山多有得罪!”藤原良房也道:“顾公子,敝国源薰君殿下已然识破邪马台国的阴谋,命令武士全力追捕妖僧吉备真备,这妖僧盗去我遣唐使印节,不知去向。下官陪殿下此来就是想问一下羽姬是否知道那妖僧的下落?”
源薰君见顾师言面露难色,便道:“顾公子想必还对小王心存疑虑,也罢,便请那姓赵的老道出来一问亦可。”转头对令狐绹道:“令狐大人,你也为小王向顾公子求个情,这印节丢失,小王回去无法向天皇陛下交代呀!”
令狐绹眼望顾师言,意似商量。顾师言问:“若赵归真不肯说又当如何?”源薰君道:“小王只问他一句话,无论他回答与否,小王就足感公子之情了。”
顾师言看了尉迟玄一眼,尉迟玄点点头。顾师言道:“那好,就有劳尉迟先生去请赵道长出来一见。”
过了半晌,就见赵归真在前尉迟玄在后,来到厅堂。赵归真一见源薰君,脸现喜色,道:“殿下还没忘了老道,多劳挂问。”源薰君冲他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将锦帕展开,众人见那锦帕上歪歪斜斜有几行蝌蚪文字。源薰君缓步上前,将锦帕展示给赵归真看,问:“敢问道长,吉备真备是否就藏匿于此间?”赵归真脸现困惑之色,似乎源薰君此问令他非常不解。
忽听尉迟玄大喝一声:“你干什么!”挥掌拍向源薰君肩头。源薰君飘身疾退,佐佐木兄弟踏前一步,护在他身前。尉迟玄并未追击,却扶住赵归真。顾师言这才看清赵归真心口插着一把薄薄的尖刀,赵归真的脸色极其古怪,长眉抖动,抬手指着源薰君,想要说话,舌头竟已打结般转动不灵。
顾师言惊怒交加,上前抓住赵归真的手,不住叫“赵道长赵道长!”赵归真张口结舌,猝然死去。顾师言扭头瞪视源薰君,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令狐绹惊道:“源薰君殿下,你在我大唐行凶杀人,恐怕脱不了干系吧!大唐律只认法不认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源薰君彬彬有礼道:“让大人受惊了!小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大人可知这老道是谁?”令狐绹怫然道:“总是大唐皇帝的子民!”源薰君道:“令狐大人,这老道便是当年被宪宗皇帝赐死的罗浮山道士赵归真。”令狐绹知道当年赵归真之事,奇道:“赵归真早已被赐杖死,如何能活到今日?”源薰君道:“朝中多有识得赵归真者,小王绝无虚言,即是顾公子他们也早已知道这老道便是赵归真。”
顾师言怒极,大声喝问:“源薰君,你到底是何居心?”
源薰君一副优雅从容的派头,道:“小王深爱羽姬,你夺我之爱,要对羽姬施以邪术,小王岂能让你得逞!”此言一出,藤原良房等俱各大惊。
尉迟玄突然大步向源薰君冲去。佐佐木兄弟齐喝道:“停!”刀随声出,斜劈而下。尉迟玄倏地加快速度,竟游鱼般从二人合击下穿过,立在源薰君面前。源薰君脸上变色,欲待闪避,尉迟玄一手已闪电般搭上他肩头,顿觉半边身子火热,那只大手就像是沉重的磨盘一般压在他身上。
佐佐木兄弟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尉迟玄怒道:“你好歹也是一国王子,竟如此使诈,不怕有辱身份吗?”
源薰君把无耻当洒脱,道:“兵不厌诈!哈哈,赵归真已死,你们留着羽姬也没用,不如把她还与小王,小王定有重谢。”
尉迟玄喝道:“那种妖妇我一刀两段!”
源薰君笑道:“顾公子可是舍不得,她是衣羽呀,就算她再坏,你们也不会伤害她。”源薰君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尉迟玄甚是恼怒,手臂用力,压在源薰君肩上的大手就像一座山,源薰君骨头“格格”直响,禁不住弯下腰来。
尉迟玄喝道:“跪下!”源薰君脸涨得通红,死命相抗,但肩头那座山越来越重,似非血肉之躯所能抗衡,身子被压得矮了半截。
一边的藤原良房惊慌道:“尉迟先生,请千万高抬贵手,饶过我们殿下。”双膝跪下。令狐绹也道:“尉迟先生,王子是远来的贵客,伤了他有损我大唐礼仪之邦的美名。”
尉迟玄心下暗暗惊叹,即便是匹健马也经不起他这一压,而这日本王子竟还能苦苦支撑,武功之强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尉迟玄手上劲力蓦然撤去,源薰君陡觉肩头一松,原本竭尽全力相抗,此时收势不住,身子疾弹而起,竟冲破屋顶半天没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