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言与阎景实之战乃旷古未有的名局,双方各出奇招险着,观战诸人起先还在为顾师言惋惜,但随着黑白双方的激战,精彩绝伦的棋局令人浑忘了身外之事。
顾师言自觉生平棋艺发挥到了极致,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当此困境,顾师言棋力反而愈长,下到后来,顾师言不知为何眼里涌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棋枰上,此时,顾师言黑棋的优势已然不可动摇。
阎景实呆了半晌,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起身离座,朝顾师言长揖道:“能与江东顾公子交手,阎某幸甚,公子之棋,天下无双。”
顾师言笑了笑,起身束手就擒。令狐绹道:“且慢!”趋前一步对马元贽道:“魏公,顾师言虽然有罪,但念其围棋第一,并将代表我大唐与日本王子对局,魏公一向爱才,是否可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马元贽心知这是宣宗命令狐绹代言的,长眉不住掀动,双眼半开半闭,慢条斯理地道:“令狐大人,令一待罪之人与日本国王子对弈,岂不让藩邦属国笑我大唐无人吗?况且此犯屡出狂言,其心叵测,殴打我鹘坊内官、深夜与那颉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还鞭打我神策军将士,咱家即便想饶了他,奈何三十万神策军将士不答应呀。”左右神策军原不过六万人,但因待遇优厚,京畿乃至关中附近的驻军纷纷要求隶属神策军旗下,是以号称三十万。
令狐绹见马元贽语带威胁,颇有不臣之心,暗暗吃惊,眼望宣宗。宣宗脸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道:“魏公说得在理,顾师言果然罪大,今已归案,便任由魏公处置便是。”说罢命驾回宫。
万寿公主急道:“父皇,顾训他有什么罪呀!就算有罪,父皇赦他无罪便是了,又算得了什么。”宣宗怒道:“国有国法,大唐律谁敢不遵,再敢胡言乱语,回宫叫你母后重重罚你。”万寿公主委屈得要哭起来。
令狐绹见皇上如此言语,心下也觉诧异,他是皇上心腹重臣,随即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不愿为顾师言之事与马元贽等内官起正面冲突,在宣宗眼里,顾师言终究不过是一弄臣,无足轻重的。皇上都不敢得罪马元贽,令狐绹纵算有心相救,也是无能为力了。俗话说“不死也要脱层皮”,看来顾师言此回真是在劫难逃了。
宣宗对马元贽温言道:“魏公,你老是随朕一道回宫,还是在这里?”马元贽道:“老奴自然随侍皇上,此间之事自有小蒋料理。”
众人恭送皇上起驾回宫,万寿公主含着眼泪看了顾师言一眼,快步跟上,也走了。其余观战诸人见这里成了是非之地,一个个都走了。
山湛源从顾师言身边走过时,低着头,面有愧色。顾师言心知定是山湛源瞧出了他的破绽去告的密,事已至此,顾师言竟不觉得山湛源有多可恨,他嗜棋如命,现在虽然落到蒋士澄之手,命在旦夕,却依然没有为自己冒险进京参加棋赛而后悔。
京兆尹接到令狐绹之命派差役前来押解顾师言回衙,被蒋士澄喝退,蒋士澄道:“此犯知悉宫廷机密,应由我神策军带回审理。”命军士押着顾师言回朱雀门军营。
杜瀚章、萦尘等人一直候在国子监外,见顾师言五花大绑的被押出来,大惊,萦尘哭叫着扑上来,被一名神策军士一把推倒在地。杜瀚章赶忙上前将她扶起,萦尘叫道:“公子公子!”再看顾师言,已被禁军押上马,铁蹄杂沓而去。
萦尘六神无主,执着杜瀚章的手流泪,央求道:“杜公子,你一定要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杜瀚章道:“姑娘放心,顾训是我好友,我自会竭尽全力相救的,神策军将官我也识得几个,我立即找他们去。”当即命卞虎送萦尘回府,他与戚山堂赶往朱雀门外神策军大营。
且不说杜瀚章等人为解救顾师言四处奔走,单说顾师言被遮住双目带到神策军大营,待到撤去面罩又可视物之时,却见身陷囹圄,手足俱被粗铁链铐住,稍一活动铁链便叮叮铛铛响,牢室之中只顾师言一个人,押他进来的军士锁上门走了。墙角有一盏油灯,不知能亮到几时?顾师言坐在草垫上思来想去,想不出谁能救他出去,又不知蒋士澄要如何处置他?杀头顾师言倒不是很怕,就怕被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心里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便咬舌自尽,好男儿视死如归,决不能让蒋士澄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转念又想到萦尘、想到衣羽、想到乌介山萝、想到八千里外的母亲,顾师言心中伤痛渐生,觉得自己尚有许多事情未了,如何能草草毙命于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墙角油灯暗而复明,有人开了牢门。顾师言坐直身子,却见蒋士澄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红袍客,其中一个顾师言认得,便是年前追踪顾师言到潼关附近的野店,却与南诏金锤将大繁树交手以至呕血而逃的那个。
蒋士澄打个哈哈,开口却道:“给顾公子上酒菜。”牢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提着食篮的军士,在顾师言的床前矮几上摆上一壶酒,四样精致小菜,然后一声不响地退下。蒋士澄做个手势“请”。
顾师言不知他有何诡计?以蒋士澄之狠毒,决不会因为自己明日要杀头而心生怜悯赏一顿饱饭吃的!那么是想收买自己?也许蒋士澄想求自己教授他围棋,哈哈,这就奇了!瞎猜无益,不如饮酒吃菜,当即拿起筷子,自斟自饮起来。
蒋士澄负手而立,眯着一双蛇眼,见顾师言吃得香甜,还殷勤劝酒道:“这是江南梨花酒,顾公子多喝几杯吧”。顾师言忽然停杯不饮,道:“可惜可惜”。蒋士澄问:“何事可惜?顾公子有事尽管明言。”
顾师言道:“蒋大人,在下是富家子弟,平日在家用餐那是女乐前陈,丝竹弦管,更有娇娥美婢浅斟低唱,这才吃得好吃得饱,似这般铁链加身实在是食难下咽。”
蒋士澄尖着嗓门笑将起来,道:“顾公子家财万贯,咱家也有所耳闻,身处大牢也如此挑剔,好性子好性子,咱家喜欢。”
顾师言心想蒋士澄在说反话了,看来要翻脸。未料蒋士澄即命身边一红袍客为他除去手足上的铁链。那位当日遭大繁树金锤击伤的红袍客上前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也不用钥匙,生生用劲把铁链扯断。
顾师言吃了一惊,道:“这位红袍先生神力惊人,在下倒突然想到一事。”蒋士澄问:“何事?”顾师言道:“这红袍先生日后若是犯了事,那如何囚禁得住他!”
那红袍客怪眼一翻,道:“胡说,我会犯什么事!”
蒋士澄显得虚怀若谷,笑道:“顾公子说笑了,这两位都是我禁军高手,对魏公忠心耿耿,即便偶尔犯下些有违大唐律令之事,咱家也会替他们担代。”顾师言道:“哦,只要忠心于魏公与蒋大人,那么尽可为所欲为了?”
蒋士澄像个老女人一样笑将起来,道:“顾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咱家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好好好。”
顾师言原以为蒋士澄还有话说,未想蒋士澄说完“好好好”后就带着两个红袍客走了,真令他摸不着头脑,好比下棋,知道对方有一步一击致命的好棋,但对方偏偏悬着不走,只顾在他处下棋,自己偏又腾不出空去补,不得不跟着应,感觉很别扭很难受。蒋士澄如此做作究竟为何?真是要自己效忠于他?我顾师言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有什么可利用的?
墙角油灯也是古怪,灯油好似燃不尽的,一直亮着。顾师言酒足饭饱,无所事事,先在心里将日间与阎景实的对局默想了一遍,然后盘坐练功,然后睡觉,很有点今朝有酒今朝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然木然,顾师言觉得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要死也是死在别处。
正这时,牢门又开了,随着一阵脂粉香气,进来一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小袖长裙,梳反绾髻,饰北苑妆,肌肤白腻,容色美艳,提裙蹑步来到床前,开口便道:“顾公子,怎么不等贱妾来服侍独自先睡了?”
顾师言原本和衣侧卧,一下子坐起身来,问:“你是谁?”
女子笑而不答,双掌一击,便见几个婢仆络绎进来抬箱扛柜、铺床叠被,四壁俱用锦幕遮掩,转眼之间,把个牢房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更有一对龙凤红烛,喜洋洋地燃着。
顾师言问:“各位这是给谁办喜事来着?牢房改洞房了?”那美艳女子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嗔道:“傻瓜!”
顾师言又喜又惊,喜的是大牢之中竟有此等艳福,原本准备熬苦刑的一腔正气忽被美色冲散;惊的是蒋士澄如此费心以美酒美色相诱,其图谋更令人难测了!
东汉王充虽然把美色比作“四毒”之首,但总比被割成“阉人彘”好,顾师言也不是什么酸士腐儒,美色当前,他是装不来正经的。奴婢都退下后,顾师言问那女子道:“是蒋士澄叫你来的?”那女子很爽快地应道:“是”。
顾师言看着女子皓腕如玉,十指纤纤,忽问:“你会武功不会?”女子掩嘴“吃吃”而笑,道:“怎么?天下知名的顾公子难道怕了我一个小小女子?”顾师言笑道:“嘿嘿,我喜欢对女人动蛮,你若是会武功我就要留点神。”
那女子毫无怯色,腻声道:“贱妾任由公子摆布便是,何须动蛮!”腰肢轻摆,眼波欲流,媚态十足。
顾师言笑着上前一把搂住她细腰,便去解她衣带。女子软绵绵地靠在顾师言胸前低声娇笑。顾师言解下那女子腰带,又将她双手反别在身后,用腰带绑住。那女子吃惊道:“顾公子,你绑住贱妾作甚?”却未反抗。
顾师言道:“这样好玩。”说着将女子双腕紧紧反绑在背后,又抽出女子衣襟掖着的一方锦帕,将女子两眼蒙住。那女子只顾笑,笑了一会没听见顾师言动静,问:“顾公子,顾公子。”
顾师言靠壁而立,一声不吭。
那女子缚手蒙眼,在室里团团转,着急道:“顾公子,别开玩笑了,贱妾头都晕了,快来抱住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顾师言将鞋子脱下朝铁门扔去,铁门“呛啷”一声响。那坐在地上撒娇弄痴的女子闻声腾地站起身来,双臂一分,裂帛声中,坚韧的丝质腰带轻而易举地被她绷断,一把拉下蒙脸的锦帕,见铁门纹丝不动,顾师言却是坐在床上,鼓掌道:“美人好俊的身手。”
那女子知道露了底,有点气恼,却依旧一脸媚笑,盈盈上前道:“人说顾公子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果然不假,什么也瞒不得你!不过公子你想想,如我这样一个女子,若没有一点防身之术,不知要受多少男人欺辱。”
顾师言见她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点头道:“这倒是,生为美女确实不易,世风日下,怜花惜玉者越来越少了,只知胡来。”
女子嫣然一笑,道:“好男人是少,贱妾今日却有幸遇上一个。”顾师言笑道:“我可是坏男人,若非方才试出你身手厉害,早已对你动粗。”
女子挨坐到顾师言身边,腻声道:“贱妾虽有防身术,却不是为了对付公子的,落到公子手里,贱妾可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女子声音好生媚惑人,一手轻抚顾师言脖颈,将诱人的身子贴过来。
顾师言总算是有点定力的,三痴道人的惊魂咒都吓不倒他,这回碰到这妖媚女子却比那些左道邪术更能勾人魂魄。顾师言道:“且慢且慢,在这大牢里寻欢作乐似乎有点不对劲。”女子道:“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才是,管它天上人间。公子你看,花烛都燃去一半了。”
美人在抱,顾师言不免色授魂与起来,正有点把持不定,忽闻远处隐隐传来芦管之声,幽幽呜呜,仿佛冷冷的月光穿窗泻入,这牢房虽被布置得好似洞房一般,却是没有窗户,锦幕后面是坚硬的石壁。顾师言心神一凛,推开伏在怀中的女子,站起身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女子怔怔的,不知顾师言在说什么?那一刹那间,美丽的脸庞却现愚蠢之态。
顾师言背过脸去,道:“姑娘别费神了,蒋士澄要我做的事我一定做不了,你请回吧。”
那女子呆了半晌,道:“蒋大人只是叫我来陪公子,没有说别的。”顾师言道:“蒋士澄如此厚赐,在下消受不起,也委屈了姑娘。”
那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
顾师言道:“叫人送你回去吧。”说着走到铁门前欲开口叫人,他知道铁门外虽然黑沉沉的好似一片死寂,但肯定有许多眼睛盯着这里。那女子道:“公子不用叫了,今晚我回不去的。”
顾师言想了想,道:“也罢,姑娘便在这里歇一夜,明日代我谢过蒋大人美意。”说罢席坐于地,闭目养神。听得那女子轻声叹息,顾师言起先还担心她再来纠缠,未料她独自坐了一会后,径自解衣歇息了,说实话,顾师言还颇感失落。
半夜里红烛燃尽,墙角孤灯尚明,顾师言觉得背心有点冷,床上女子忽然开口道:“公子上床暖暖身子吧?”顾师言道:“用不着,不然前功尽弃。”
那女子轻笑一声,不无幽怨道:“贱妾真的这么惹公子生厌吗?”顾师言道:“不是,只是在下不愿任由蒋士澄摆布而已。是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蒋云裳。”
“姓蒋?”
“贱妾是蒋大人府上歌妓,蒋府中从管家至伙夫都姓蒋,很多人原来并不姓蒋,入了蒋府就都姓蒋了,贱妾自小入教坊习歌舞,也不知原来姓的是什么?”
蒋士澄四处搜罗美女用以贿赂高官猛将,顾师言早有耳闻,那些女子象货物一般被送来送去,想必也有很多伤心事。顾师言记起当年萦尘之父因怠慢了蒋士澄而被革职充军,若非姑母云华夫人相救,萦尘也已流落教坊了。顾师言不禁脱口道:“可怜可怜。”蒋云裳嘤嘤哭泣起来。
顾师言道:“姑娘身有武艺,何不高飞远走?当年杨素府上歌妓红拂与李靖夜奔,后世传为——”。顾师言忽然住口不言,心想这不是明摆着自比李靖,要蒋云裳来救自己吗?居心可鄙!
李卫公与红拂女之事天下知闻,蒋云裳在教坊中便唱过《红拂曲》,听顾师言如此说,又羞又喜,低声道:“公子固然可比李卫公,贱妾却万万不敢比红拂娘子。”
顾师言颇觉尴尬,道:“云裳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蒋云裳并不理会,道:“云裳一定设法救公子出狱。”顾师言忙道:“此事非小,姑娘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白白送命。”蒋云裳却痴心起来,道:“能为公子而死,云裳无憾。”顾师言倒无话可说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昏暗的油灯光影中,蒋云裳身着薄薄的贴身亵衣钻到顾师言怀中,这女子浑身发软,肌肤发烫,显然已情不自禁。顾师言这回可真是盛情难却了,蒋云裳愿为你死而无憾,你又怎能辜负如此深情?除了以身相许更无他途。
待得顾师言醒来,见蒋云裳已先起床,正对镜梳妆,发长三尺,乌黑有光泽,蒋云裳反手梳理长发的姿态美妙之极。梳妆铜镜映出顾师言的面容,蒋云裳回眸一笑,道:“公子醒来了?”顾师言微觉羞涩,赶紧穿衣起身,就听得铁门响,却是神策军统领真修静在铁门窥视窗外招呼顾师言。
真修静脸有鄙夷之色,想必是见顾师言迷于美色令他不齿。顾师言也有点无地自容,搭讪道:“真将军。”真修静冷冷道:“足下在此大享艳福,不日将为魏公座上宾,杜瀚章公子为足下四处奔走求救,看来却是多余。”顾师言脸涨得通红,却无可辩解,只得老实道:“真将军教训得是,顾训知错了。”真修静见顾师言如此说,倒也不好过分深责他,道:“也难怪,谁能过得云三娘子的美人关呀!”听得蒋云裳轻咳了一声。真修静一凛,不敢多说,只是道:“杜公子让在下转告顾公子,他已请得白敏中相爷出面说情,或有回旋余地,望善自珍重。”真修静似还有话说,却终于没出口,叹息了一声,走了。
蒋云裳问:“真统领是公子的好朋友?”顾师言道:“朋友的朋友。”蒋云裳喜道:“那么相救公子出狱便多了一份人手。”顾师言忙道:“不可连累真统领,他为我传信,已是担了极大的干系,你切莫对人说起此事。”
蒋云裳乖巧地一笑,道:“云裳知道。公子你放心,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的,只是公子脱身后,不要忘了云裳才是。”顾师言“嘿”的一笑,却道:“你一孤身女子,此事太难为你,你帮我传个信便可,此人有神鬼不测之能,他若肯救我,或许有望。”蒋云裳忙问:“是谁?”
顾师言环顾四周,没看到笔墨,道:“你等下出去后为我写几个字,到南梢门外找到那幢古宅,当地人称鬼宅,你把那信丢到围墙里便是了。”蒋云裳问:“写些什么?写给谁?”顾师言道:“便写‘顾训有难,恳请相救’八字即可,此人是一得道高僧,说了你也不认识,你照我说的做便是了。”云裳应允。
铁门开处,蒋士澄带着那两个红袍客又来了。蒋士澄一脸坏笑,问:“顾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顾师言被蒋士澄取笑,满不是滋味,拱手道:“蒋大人既然不计前嫌,便放在下出去,如此款待实难消受。”
蒋士澄挥手让云裳退出去,对顾师言道:“咱家有要事与你商谈,你若识趣,便是魏公座上宾。”这话真修静也曾以讥讽的语气对顾师言说过。
顾师言道:“蒋大人错认人了吧?在下不过是个下大棋的,虽说薄有家财,但在蒋大人眼里实在是不堪一哂的!无智无勇,百无一用,魏公与蒋大人不予追究在下之罪已是万幸,座上宾又岂敢望!”
蒋士澄连连摆手道:“顾公子太谦了,江东孟尝名气大得很哪,你瞧,神策军一捋虎须把你抓起来,可捅了马蜂窝了,上至王爷公主,下至高官藩镇都出面为你说情,看来你这颗脑袋还真值得几个钱。”顾师言知蒋士澄脾气怪异,一意孤行,见有人为自己说情,说不定他更是非杀自己不可。
果然,蒋士澄话锋一转,道:“不过咱家可不是怕事的人,你就是请得皇上来说情,咱家也不见得会买账。”蒋士澄话虽猖狂,可也是实情,京畿戍军都掌握在内官之手,当年内官首领仇士良率神策军发动甘露之变,皇室贵族死伤甚众,宪宗以后的几朝天子都是内官拥立的,是以马元贽一直居功自傲,认为宣宗若无他一力拥戴哪里做得成皇帝!
顾师言横下一条心,道:“蒋大人有话便直说,顾训也只有命一条。”蒋士澄不慌不忙地道:“是呀,命只一条,很宝贵的,万万不可轻易给丢掉。”顾师言冷眼相看。蒋士澄道:“好,咱家也喜欢爽快人,便直说了吧,你也是在京中久住的,想必知道魏公一向爱惜人才,顾公子围棋固然天下第一,更难得的是交游广、人缘好,魏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顾师言还是猜不透蒋士澄想要他干什么,信口道:“是呀,在下倒是识得几个奇人异士,其中最有名的便是罗浮山人轩辕集,蒋大人可曾听说过这位轩辕真人的大名?”
蒋士澄闻言面色一变,道:“轩辕真人乃武宗朝国师,谁人不知!顾公子与轩辕真人很有交情?”
顾师言看着蒋士澄惊疑不定的脸色,心知抓到其要害,便道:“在下幼时体弱多病,蒙真人授以内家功法,从此百病不生。不瞒蒋大人,去年我流亡西川,轩辕真人适在成都青羊宫,言谈甚欢,真人说新年赴京将谋大事,邀我同行,我问是何大事?真人却秘而不言——”。
蒋士澄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顾师言接着道:“哦,是了,蒋大人莫非欲结识轩辕真人,这个容易,真人与其两位弟子已在京中,蒋大人若肯赦在下无罪,在下自当引荐效劳。”
蒋士澄看了看身后两位红袍客,对顾师言道:“很好,你肯为咱家做事,咱家不会亏待你,咱家今日还有事,明日再来与你好好谈谈。”顾师言忙道:“那就不用再把我关在这里了吧?”
蒋士澄心事重重,不愿在此多耽搁,道:“有美女相伴你也不会寂寞,便多呆几日又何妨。”说罢关上铁门走了。
顾师言倒在床上独自发笑,心想这事够蒋士澄忙乎一阵去了,太监们疑心极重,说不定会让轩辕集与马元贽、蒋士澄他们互相猜忌。那日顾师言与戚山堂、卞虎三人夜探乘天门道观,听得轩辕集说魏公召他进京有大事相商,这下子顾师言信口说出,看蒋士澄那副样子,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或许关系到社稷安危,顾师言虽猜不出马元贽、蒋士澄他们究竟有何图谋,但涉及宫廷权力之争是无疑的,对这些尔虞我诈之事顾师言向来不感兴趣,不论谁整谁都脱不了肮脏和血腥,对顾师言来说有棋可下便是天下太平,姊夫傅敬梓曾讥笑他胸无大志,顾师言却自以为高人逸志非俗人所知,现在给投进大牢,哪里还风雅得起来。昔日秦相李斯临刑对他儿子哀叹说欲出上蔡东门纵鹰搏兔,其可得乎?顾师言也想起年初在柴桑与萦尘闺阁围棋,温馨旖旎,今欲重温,只有在梦中,思之伤感。
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不知蒋士澄究竟要怎么处置他?顾师言有点后悔早间没让蒋士澄把话说完,看他究竟想让自己为他做何事?也许待蒋士澄查明顾师言完全是一派胡言之后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也说不准,杜瀚章虽然请出白敏中,但马元贽不买账又能奈何。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小命是捏在别人手里。又想起蒋云裳来,这女子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然妖姿媚态,却非言语所能形容,一夜缠绵之后顾师言还真有点想她,但指望蒋云裳来搭救实在有点异想天开,只不知她今夜还会不会来?
正这样想时,见铁门“咣铛”打开,蒋云裳翩然而入,满脸喜色,却是不言语,看着身后的铁门关上,方道:“公子,你有救了!”顾师言又惊又喜。蒋云裳道:“早晨我离开后便想着为公子传信,却遇见真统领,他问我何事匆匆出门?我本来不想告诉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公子的朋友,便实说了,哪料到真统领受一位姓杜的公子之托也在想法子解救你,他叫我别去传信,人多手杂反而会出娄子,真统领似乎已有救你出去的良策。”
顾师言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道:“真统领甘冒奇险救我,岂不是毁了他的前程。”云裳道:“真统领说这些年在神策军也不甚得意,欲回衡山修道,这回受西川杜公子重托,其意已决。”顾师言甚是感激。
约摸戌末时分,真修静带着个飞龙兵前来,顾师言刚想上前说话,真修静冲他使个眼色,突然扭身轻轻一掌斩在身后那飞龙兵后脑上,那名飞龙兵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真修静道:“剥下他衣服换上。”
顾师言赶忙脱去外袍,将飞龙兵的铁盔胄、明光甲、画兽衫尽数换上,转眼成了一名骄扬跋扈的神策军兵士。蒋云裳低声笑道:“好俊的羽林郎。”
真修静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摘盔去甲的飞龙兵放到床上,一抖被子盖好,手一挥,道:“走。”拉开铁门,三人鱼贯而出。
铁门外又是一间房子,有两名军士守着,见真修静出来,便过来将铁门锁上,赔笑道:“真统领这就走了。”真修静“嗯”了一声,领着顾师言与蒋云裳扬长而去。
顾师言心中狂喜,实未料到如此轻易便脱身了,心道:“此番脱险后我再也不会留在长安了,日本王子棋艺再高也轮不到我去对付,只待找到乌介山萝让她与那颉啜大哥团聚之后,我便隐居山野,以棋酒自娱,从此不问世事。”蒋云裳碎步跟在他身后,还用手拽着他的甲胄,这令顾师言有点发愁,不知日后如何安顿她?
三人转过一座军帐,却见迎面一串孔明灯,有十余骑从辕门而来,为首者不是蒋士澄却又是谁!
蒋云裳慌了,道:“糟糕”。
真修静沉声道:“不要慌乱。”径直朝蒋士澄他们迎去。
蒋士澄骑在大马上,看到真修静,便问:“真统领,轩辕真人来了没有?”
真修静躬身道:“回蒋大人,小将未见到轩辕真人。”
蒋士澄道:“那好,你便到辕门候着,等真人一到立即领他来见我。咦,云裳怎么也在这?”
蒋云裳只好从真修静背后转出,敛衽施礼道:“回蒋爷,那个顾师言把贱妾给赶出来了。”
蒋士澄尖声笑道:“你们昨夜不是玩得很痛快吗?一夜夫妻百日恩,姓顾的怎么翻脸不认人!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今个儿还胡说八道戏弄咱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早给他弄成阉人彘了。好了,你们去吧。”一提马缰,领着手下十余骑向大帐而去。
待得他们转过军帐不见,蒋云裳拍着胸口低声道:“可把我给吓死了。”回头看顾师言。顾师言盔甲齐整,头盔下拉遮住眉毛,再系上风扣,一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只有挑灯细看才会被人认出。真修静道:“快走,此地不可久留。”
三人刚到辕门口,却又遇上了轩辕集与三痴道人。把守辕门的一位统领见到真修静,忙道:“真统领,你领二位道长去见蒋副使吧。”真修静推托不得,只好对顾师言道:“马齐,你送云裳姑娘回府。”又对轩辕集师徒二人道:“真人,请,蒋大人已在中军相候。”
顾师言与蒋云裳欲出辕门。正这时,忽听身有人快马驰来,叫道:“云裳姑娘慢走,蒋大人命你前往大帐侍候。”
蒋云裳既然走不成,顾师言扮的飞龙兵也就没了出军营的理由,只得随真修静一道前往中军大帐。
轩辕集与三痴各跨一匹瘦马,轩辕集眯着眼,三痴道人虎着个脸,二人都是一声不出,似乎忧心忡忡。真修静领着轩辕集师徒二人来到大帐,蒋士澄迎出帐外,道:“真人鹤驾降临,咱家有幸,请。”进到帐中坐定,蒋士澄命云裳在一边侍候,又对真修静道:“真统领,你忙你的去。”真修静施了一礼,领着顾师言转身离去,却又被蒋士澄叫住,蒋士澄道:“这兵士留下,帐外听令。”
真修静望了顾师言一眼,顾师言点点头,真修静把一块小铁牌悄悄塞到顾师言手里,便出帐去了。
顾师言也无暇看那小铁牌是何物事,忙掖在腰间,笔直立在帐外,心中忧惧交集。听得帐内贼道三痴的大嗓门道:“原来与我下棋的那个姓阚的便是顾师言,这小子,下棋耍赖不说还想挑拨吾师与魏公的交情,蒋大人还留着他作甚?依贫道的脾气,早已一刀砍了。”
轩辕集道:“三痴,休得多言,蒋大人自有算计。”
蒋士澄笑道:“杀他不过是捏死只虫豸!只是咱家还要落在他身上办成一件大事,是以让他苟活数日。云裳,给两位道爷斟酒。”
轩辕集道:“那夜有三个不速之客夜探乘天门道观,偷听了老道的一言半语,却原来是这厮。”
蒋士澄道:“早间他一番胡说还真把咱家吓了一跳,咱家想这是多大的事,真人又怎会对他推心置腹!现已查明,那夜除顾师言之外,另两人是西川杜琮的手下,顾师言便是与杜琮之子杜瀚章一道进京的,不过他们所知仅限于此,并不知真人与魏公所谋究竟是何事,真人也不须懊恼。”
三痴道人心急,问:“不知蒋大人留顾师言这么个死囚又有何用?”
蒋士澄洋洋自得地道:“三痴道长是棋中高手,想必知道死子亦有大用之理,顾师言便是颗死子,咱家却要让他为我所用。”
三痴道人“哦”了一声,道:“愿闻蒋大人妙计。”
蒋士澄道:“目下郓王李漼与夔王李滋都在争夺东宫太子之位,夔王得内枢密使王归长之力,而魏公与我则是郓王一派——”
三痴道人奇道:“魏公与蒋大人拥戴郓王?这与外界的所传不符呀,都道郓王与魏公不和。”
蒋大人嘿嘿笑道:“此乃迷惑人之策,是为了不让夔王之党有了防备,只是各藩镇有支持郓王的也有支持夔王的,这顾师言与西川杜琮关系甚密,卢龙节度使张仲武与那颉啜交情匪浅,而那颉啜又是他义兄,咱家就是想借顾师言之力让这二方藩镇支持郓王,只是近日来夔王与王归长一党密谋甚急,似有先发制人之势,当年文宗时甘露之变是前车之鉴呀。”
三痴道人问:“魏公与蒋大人有何对策?”
蒋士澄压低声音道:“圣上近来颇好神仙,饵丹服药以求长生不老,郓王投其所好,引荐虞紫芝进宫为圣上炼丹。”
三痴道人诧异道:“虞紫芝?”
蒋士澄嘿嘿笑道:“这便是尊师与魏公、郓王所谋之大事呀。”
三痴道人心领神会,干笑了一声,不再发问。
轩辕集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开声道:“宣宗皇帝专宠夔王,郓王素怀不忿,若是夔王身登大宝,还有郓王的活路吗?这是你死我活之事,也怨不得郓王心狠,能留皇帝一命算是郓王尽孝了。”
帐外偷听的顾师言大吃一惊,听这恶道与蒋士澄的意思竟然想要对宣宗下毒手,那郓王李漼看起来一副忠厚相,却原来是狼子野心!
蒋士澄那夜枭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虞紫芝七七四十九日丹成,定于明日正午时开鼎取丹,嘿嘿,只要圣上服下,那么无论咱们做什么,圣上都只剩点头的份了,魏公掌控北军,那时矫诏立郓王为太子,有谁敢不服,立斩!至于外邦藩镇,只要是李姓子孙当皇帝,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轩辕真人,圣上明日召见就是为了这服食丹药之事,大事一成,郓王自会封真人为国师,哈哈,真人是两朝国师,前所未有啊。”
两个贼道、一个太监都阴恻恻地笑将起来。
蒋士澄手一拍,道:“夜深了,我派人送二位回道观吧,明日一早宫内会差人来请真人进宫,一切都不会有差错的。”
轩辕集心思极细,道:“蒋大人,此事非小,这位女子暂不可让她出营,过了明日便无事了,人心叵测,不得不防呀。”轩辕集指的是蒋云裳。
蒋士澄笑道:“真人所虑极是。云裳,你还是回顾师言那里,不信你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他会拒之门外。”提高声音叫道:“来人。”
帐外的顾师言两边一看,只有自己一个兵士,还是个冒牌货,只得硬着头皮入帐,蒋士澄根本未抬眼看他,道:“送云裳姑娘回壬字号监牢,便是关押顾师言的那间。”
云裳怕顾师言露馅,赶忙走了出来,顾师言便跟在她身后。二人出了大帐,急走了几步,离大帐远了,云裳拍着胸口轻声笑道:“好险,差点脱不了身。”又问,“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回那牢房呆着吧?”
顾师言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离开这鬼地方,宣宗一向对自己恩遇有加,决不能让他受害于乱臣贼子之手,当下低声道:“等那两个贼道离开后我们也混出军营去。”
二人找个黑暗处藏身,不一会就见轩辕集师徒二人辞别蒋士澄出帐,上马朝辕门而去。顾师言与蒋云裳远远跟随,眼见他二人出了军营,顾师言也壮着胆径往辕门闯去,却被守军拦住,喝道:“出示腰牌。”
顾师言吃了一惊,心想我哪有什么腰牌!猛然想起真修静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块牌状物,赶忙摸出来拿在手里一现,守门军士也未细看,便退后一步放行。顾师言还问了一句:“真修静统领出营了没有?”那军士道:“早出去了。”
顾师言出了辕门,东张西望,未见真修静的身影,便与蒋云裳急急赶路。月色如霜,凉沁肺腑,从朱雀门到小雁塔的杜瀚章住处约有七、八里地,此时已过了亥时,路上遇到两拨巡夜的禁军,顾师言出示腰牌,便通行无阻了,平安到达杜瀚章府第。却见杜瀚章与真修静正在门口相候,见顾师言安然脱险,大喜,忙进前厅叙话。
却见萦尘哭成泪人儿一般,上前叫声“公子”,呜咽不成声。泉儿跟在萦尘身后,也哭。顾师言笑道:“我凭真统领与云裳姑娘之力,得脱牢狱之灾,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呀。”泉儿道:“我们都担心公子爷在狱中受苦。”
萦尘泪眼婆娑,眼圈青黑,显然整夜未睡,容颜甚是憔悴。顾师言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以示抚慰。四处看,未见阿罗陀,问泉儿,泉儿说昨日公子爷出事后,阿罗陀便不见了,想来是营救公子爷去了。阿罗陀忠心耿耿,顾师言有难他定会冒死相救的。
顾师言皱眉道:“阿罗陀生就异相,太招人耳目,瀚章兄,请你多遣人手速速寻他回来。”杜瀚章道:“我得知真统领要仗义救你,已派人四处找他,却是踪影不见。阿罗陀勇力过人,也不必为他担心,倒是你自己还身处险地,明日一早蒋士澄他们便会发现你已越狱潜逃,那时全城搜查在所难免,我已命手下备好车马,我们明日一早出城,奔回西川。”
顾师言摇头道:“我不能走。”便将郓王李漼与蒋士澄密谋毒害宣宗之事说出。真修静惊道:“郓王一向仁厚,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师言道:“自古皇位之争,不顾父子之情手足之谊互相残杀的屡见不鲜,本朝太宗皇帝便是在玄武门击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之后才顺利登上皇位的,在郓王看来,或许他是不得已为之,不然夔王即位,想必也没有他的活路。”
泉儿一旁插嘴道:“他们父子兄弟爱杀来杀去,公子爷你也犯不着去管,我们还是早早出京才安稳。”
顾师言道:“宣宗对我有恩,知恩不报,何以立身于天地间!我一定要想法子给皇帝传个信。”真修静慨然道:“大丈夫正当如此!”
杜瀚章本来也想劝顾师言不要搅到宫廷漩涡中去,见真修静也如此说,便不好劝阻,只是道:“这事极难处置,丹药尚在炉中,你若说丹药有毒,道士翻云覆雨,转眼就会弄出一颗无毒的丹药来,郓王与宣宗是父子之亲,你如何争得过他!”真修静道:“这事只秘密报知宣宗一人,待道士取药时当场揭露,逼那姓虞的道士自己服下,岂不是真相大白了。”
顾师言点头道:“对,只是如何报知宣宗而不泄露消息却是件难事。”想了想,道:“令狐绹乃皇帝心腹重臣,我明日一早去见他,让他告知皇上。”
真修静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顾公子想必还不知令狐绹与郓王关系大非寻常吧?”
顾师言道:“这我倒是不知,此事确也不能轻易托人,时间紧迫,这可如何是好?”宫中都是马元贽的耳目,要单独面见宣宗实无可能,此事又声张不得,实在令人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