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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愁来饮酒二千石

灞陵雪 贼道三痴 9646 2024-08-26 12:32:53

遣唐使船队放出羽鸽来报,船队将于午后靠岸。窦贤与普照禅师大大舒了口气,数日前东海起了大风暴,实在令人担心船队的安危,现接羽鸽来报平安,当即整装前往海岸迎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极目远望,海水接天。正未时分,海天相接处出现几个黑点,随即现出桅杆船帆,有四艘朱红色大船鼓风破浪而来。窦贤下令擂鼓致意,又命岸边等候的船只前去导航接应。

海风拂面,众人立在岸边看着那四艘大船渐驶渐近,船首上的人物也逐渐历历可辨,忽闻仙乐缥缈,音色悠扬澄澈,令人神气为之一清,这是遣唐使船上的乐师正演奏东瀛音乐。

王子源薰君是仁明天皇次子,位居内大臣兼近卫中将,位高权重,仰慕大唐文化,此次以持节使身份率使团前来。这批遣唐使团规模之大为历次之最,包括遣唐正使、副使、判官、录事、主神、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武士、奇工巧匠、留学僧、留学生、还学僧、还学生以及水手船工近六百人,分乘四艘大船,由难波港启航,在海上航行三十七日,顺利到达大唐东海郡。

源薰君长眉入鬓,面容清俊,高屋黑纱帽,大袖白丝袍,举止高雅,泠然有出尘之慨。紧随源薰君身后下船的是两个绝色女子,在海风中衣袂飘飘,恍似临凡仙子。

顾师言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中只有源薰君左侧那绝色女子的倩影,直到那女子登上一辆马车辚辚而去,顾师言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衣羽怎么会在遣唐使的船上?”

赶到大云寺,顾师言无官无职却又不能接近王子源薰君,那两个绝色女子更是影子也不见。

次日一早遣唐使团前往扬州,顾师言骑马想要接近前面的窦贤和源薰君,却被两个日本武士拦住,示意他离远点。顾师言高叫:“窦大人窦大人。”

窦贤回头一看,冲源薰君说了句什么,源薰君对那两个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带住马往两侧一让,还对顾师言施了一礼。

顾师言催马赶上窦贤,想要对源薰君行个礼,但左臂已断,无法作揖,只好学那颉啜大哥那样手抚胸口在马背上鞠个躬。顾师言行礼不伦不类,又是个断臂之人,源薰君眼露鄙夷之色,礼节上却是一丝不苟,他是日本真言宗挂名弟子,受菩萨戒,因此双手合十,行个佛礼。

窦贤道:“殿下,这位便是我大唐有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顾公子。”源薰君长眉一挑,道:“久仰。”这日本王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问窦贤道:“贵国天宝年间的大棋士王积薪已仙逝多年,近年棋名传至敝国的还有一位名叫玄东的棋士,不知健在否?”窦贤道:“玄东前辈也早已不在人世,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顾公子便是我大唐棋界翘楚。”

源薰君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顾师言颇为轻蔑。在源薰君看来,顾师言自然是因为触犯了刑律才受断臂之刑的,中国古语有“刑不上士大夫”,顾师言无疑是下贱庶民,窦贤在他面前引荐这刑余之人已是失礼。

窦贤与顾师言都察觉出日本王子的冷淡,依顾师言的傲气,最受不得他人的蔑视,一言不合便会掉头而去,但为了衣羽,他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顾师言搭话道:“王子殿下可还记得贵国高僧吉备真备?”

源薰君淡淡道:“吉备大师两次随遣唐使来中华上邦,此后一直没有音讯,想必已不在尘世了。”顾师言道:“吉备大师至今健在。”源薰君“哦”了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对吉备真备是否在世不甚感兴趣。

顾师言也不绕弯子了,道:“昨日随殿下一道下船的那位白衣女子便是吉备大师的弟子。”源薰君猛地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问:“你识得她?”顾师言凄然一笑,道:“她是顾某未过门的妻子。”

源薰君胯下的骏马忽然腾起前蹄,嘶叫起来。窦贤见源薰君脸色大变,忙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切莫乱说话,你怎会有日本国的妻子?”顾师言看着源薰君。源薰君脸色迅即恢复高傲神态,冷冷地问顾师言:“你可知她的名字?”顾师言道:“她叫衣羽。”

“衣羽?”源薰君重复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羽姬。”

顾师言一愣,心想衣羽为何不在王子面前说出她的真名?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要坏了她的大事才好。顾师言一片痴心还在为衣羽着想。

源薰君见顾师言默然无语,冷笑一声,催马越过窦、顾二人。窦贤看了顾师言一眼,有责备之意,然后追上去向源薰君致歉。

去扬州途中,顾师言远远的见过衣羽两次,她和源薰君在一起,样子极是亲密。顾师言从未受过遭人冷落的滋味,念及自己待罪之身,又且断臂伤残,比之源薰君,不禁自惭形秽。远望衣羽与源薰君白衣如雪,并辔徐行,直如神仙中人,顾师言自怜自伤起来,独自离开使团车队,形单影只,落荒独行。然而情丝一缕,依然牵系着衣羽,远远的跟在遣唐使团后面,入扬州城。

宣宗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在扬州主持盛大仪式迎接日本王子,这钦差大臣不是别人,却是大学士郑颢。顾师言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远望见郑颢身边改扮男装的万寿公主,心道:“公主贪玩,也跟着郑颢来凑热闹了。”

万寿公主这次随郑颢下扬州其实是为了来寻找顾师言,那日在大明宫顾师言中了马元贽的圈套逼死虞紫芝,宣宗震怒,要治顾师言的罪,顾师言被望月研一救走后,轩辕集算出他将往扬州,且有大难,所以万寿公主央求父皇让郑颢为钦差赴扬州迎接日本王子,她也就跟着来了。一到扬州她就命扬州郡守派遣人手四处查找顾师言的下落,得知顾师言十日前曾在扬州一茶馆与人下赌棋,又查到汪三家里,汪三极讲义气,以为这些人是来捉拿顾师言的,矢口否认见过顾师言。还是窦贤迎接日本王子到了扬州,才对郑颢说起顾师言断臂之事,说他昨日还与使团同行,后来不知何故独自离去了。万寿公主听说顾师言手臂被人斩断了,大吃一惊,求郑颢叫扬州府再多派些人,一定要把顾师言找到。

但顾师言躲着不愿意见万寿公主,断臂之后,他有点怕见熟人,怕别人问起他被何人斩断了手臂?顾师言自己都尽量不去想这事,然而,那空荡荡的左胸却象利刃一般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扬州之繁华令源薰君大开眼界,当晚他带着羽姬和另一位叫藤原空婵的女子在两名武士的护卫下游扬州夜市。红桥一带,灯火如昼,廿十四桥明月,画船香车,美女如云,看不尽的绮丽豪侈,听不完的丝竹管弦,源薰君好比入了万花丛中,目不暇接,心想中华上邦果然不是我东瀛岛国所能比的,扬州繁华远胜我日本国都平安京。

羽姬对扬州景物甚是熟悉,一一指点给源薰君看,两人窃窃低语,不免冷落了藤原空婵。藤原空婵咬着嘴唇,不出一声。漫步来到畅春园,藤原空婵忽然“唉哟”一声,蹲下身抱着双膝。源薰君问她怎么了?藤原空婵含着眼泪不说话。

源薰君又问:“是不是不慎扭伤了脚?”藤原空婵还是不吭声,眼泪滴滴嗒嗒流下来。源薰君命一武士回使馆叫马车。

忽听有人大叫“衣羽衣羽”,从暗巷里冲出一人,直奔至羽姬面前,神情激动,似悲似喜。羽姬缩身避到源薰君身后。源薰君一瞧,这人是前日窦贤介绍的围棋高手顾师言。源薰君问羽姬是否认得这个人?羽姬摇头。源薰君也懒得和顾师言啰唆,示意武士把他赶开。武士过来推搡顾师言,顾师言踉踉跄跄后退,一边叫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

一辆马车“吁”的一声停在路边,万寿公主跳下车来,扶住顾师言,冲那武士叱道:“干嘛推他!干嘛推他!”回过头问顾师言:“顾训,你的手怎么了?是谁砍的?告诉我。”

顾师言道:“公主,你怎么来了?”抬眼见衣羽转身随源薰君离去,赶紧追上去,叫道:“衣羽,你忘了在洛神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那武士拦住去路,顾师言想要冲过去,武士伸腿一绊,顾师言就跌了一跤,万寿公主赶忙过来相扶,一边骂那个武士:“日本王子就了不起了,敢来大唐欺负人,你可知我是谁?”

源薰君正要转身离去,听得这句话,不禁气恼,沉声问:“你是谁?”万寿公主骄傲地一仰头,道:“你去问郑颢和窦贤,他们知道我是谁?”突然看到源薰君身边的羽姬,不禁睁大眼睛“啊”了一声,道:“怎么是你?你不是佛崖寺老和尚的私生女吗?”

灯影下看得出羽姬俏脸一红,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你这人怎么胡言乱语,我不认得你!”万寿公主连声道:“奇怪奇怪!”扭头问身边的顾师言:“顾训你说是不是她?”

顾师言浑身发颤,样子极是痛苦,涩声道:“衣羽,你究竟怎么了?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吗?”羽姬楚楚可怜地对源薰君道:“殿下,这些大唐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我好害怕。”源薰君拉着她的手,心中十分恼怒,但初到大唐不想惹出事端,强忍心头怒气,道:“两位肯定是认错人了。”

顾师言大声道:“你如果不是衣羽,你就把左腕伸出来让我看看。”去年在洛神庙,衣羽因为不愿随望月研一回去愤而自刺,左手腕留下了一道伤痕。

羽姬闻言显得极为害怕,拉着源薰君的衣袂,颤声道:“殿下,这唐人想要欺负我。”源薰君勃然大怒,对那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噌”地拔出刀来,刀长两尺,寒芒闪烁,对着顾师言作势欲劈。

这时边上已有些闲人围观,见这武士拔出刀来,都骚动起来。源薰君一看情况不妙,命武士把刀收起来,正好使馆的马车来了,忙扶着羽姬和藤原空婵上车,两名武士跟在车后,快速离去。

顾师言如痴似傻,呆立不动。万寿公主并不知道衣羽和顾师言之间的纠葛,过来道:“难道真的是认错人了?好了,不管她了,顾训,我们回去吧?”顾师言摇摇头。万寿公主急道:“怎么了?你是误中奸计才做了错事的,这些我都已向父皇和郓哥说清楚了,他们也不怪你了,真的,不骗你。”顾师言道:“多谢公主。”万寿公主道:“谢什么!来,上车。”说着踏上车辕。

顾师言突然说了一声“公主,我有事,我先走了。”撒腿就跑,几步消失在昏暗的小巷里。万寿公主又气又急,正待追去,却见郑颢领着一干人寻她来了,只好跟着郑颢回府衙。

顾师言不愿与公主同车倒也不是因为避嫌,他是看到有个高大汉子在小巷一家客店门前的灯光下一闪而过,那背影极像朱邪赤心。小巷深深,顾师言追了一段路未看到有人,试着叫了两声“山萝山萝”,无人应答,正要转身往回走,听得左侧屋瓦轻响,猛见一团白影疾扑而下,顾师言反应颇为敏捷,一个侧滚,“嗤”的一声,左袖已被利刃割裂,还来不及站起身,利刃劈空声又起,刀光一闪,瞬间逼近胸口。顾师言避之不及,心念电闪“我命休矣!”

蓦听暗处有人一声断喝,数点寒星激射而至,正欲刺杀顾师言的那白衣人躲避不及,只好舞刀将暗器一一击落,随即身子一纵,跃上屋顶,倏忽不见。

顾师言惊魂未定,拾起被白衣人击落在地的暗器,却是几把银鱼小刀,心中一喜,叫道:“朱邪赤心,山萝,山萝——”

听得山萝的声音从深巷处传来,“顾大哥,你要小心,你多保重,别再找我了。”声音渐远。

顾师言一直担心山萝落到安雪莲手里,这下子稍稍放心,赶忙出了小巷来到红桥畔,心想那刺客一击不中,难保他不再来,这里人多,应该会安全一点。白衣刺客迅雷一击令他兀自心有余悸,这人是谁?身法轻捷来去如电极似望月研一,难道真的是老僧吉备真备手下的那些白衣侍者?吉备大师屡次救他性命,又怎会派人来刺杀他!

顾师言手扶桥栏,仰头望天,心中有个念头既令他恐惧又令他伤心:这白衣刺客是衣羽派来的!

当晚顾师言就在红桥附近一家客栈歇息,不知为何,一直心惊肉跳,便不敢解衣安睡,叫店小二端个铜脸盆来,悬在床边,然后盘腿坐在屋角,屏息入静。

谯鼓敲过四更后,正在吐纳运气的顾师言心中“格登”一下,感觉得到有股杀气迅速逼近,当即操起早已备好的短棍朝铜盆敲去,静夜里“咣”的一声响得吓人,便在这时,木窗无声无息洞开。

顾师言手中没有防身兵器,两眼紧盯着那扇开着的窗户,紧张得忘记了呼吸。那木窗好像是被风吹开的一般,再无其他动静,倒是隔壁客房的客人好生恼火地骂:“谁在敲锣?谁在敲锣!发癫了!”店家急急披衣赶来,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打开房门说铜盆不慎掉到了地上。

顾师言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次日一早,顾师言在客栈吃早饭,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走进来向店主合什问讯:“阿弥陀佛,请问店家,昨夜可有一个叫顾师言的年轻人来投宿?”顾师言身微微一惊,这和尚找他有何事?他不认得这和尚。顾师言住店时用的阚人龙的名字。

和尚见店主摇头,又道:“那人断了一臂。”店主一听,眼睛便朝顾师言看过来,和尚随即也看到了顾师言,满脸堆笑,上前合什道:“顾公子,小僧有一事请教,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师言心头一片黯然,心想断臂之后藏身都不易,一眼就给人认出来了。客店人杂,顾师言不愿多啰唆,跟着和尚便出了店,见门前有一辆马车候着,和尚殷勤道:“顾公子请上车。”顾师言问:“请问师父法号?宝刹何处?”和尚道:“小僧荣海,自幼在大明寺出家。”

大明寺是扬州城中最大寺院,顾师言曾去游玩过,但与寺僧却并不相识,荣海为何找上他?当下又问:“大师何以知道顾某的名字?究竟有何事?”荣海诚恳道:“公子到大明寺便知,阿弥陀佛,小僧绝无恶意。”顾师言看着荣海的眼睛,荣海微笑。顾师言也笑了笑,上了马车。

大明寺位于扬州闹市,一盏茶时间便到。在寺门下了车,荣海在前引路,领着顾师言穿过大殿,来到后边禅房。顾师言觉得有点不对劲,今日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大明寺竟然没有别的香客游人,只有数十个目不斜视的和尚端坐在大雄宝殿上敲木鱼诵经。

既来之则安之,顾师言暗自留神,随荣海进到一间宽大的禅堂坐定,小沙弥送上香茶。荣海道:“公子稍坐,小僧这就去向座师禀报。”

顾师言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禅堂内,心里没底,不知荣海的座师是谁?找他有何事?过了好一会,还不见有人来,顾师言正待起身出门,听得靴声橐橐,进来两个官员。

前面那人四十余岁,五短身材,大脸,小眼,身穿刺绣青袍。后面一个年纪更大,总有五十多吧,干瘦干瘦,也是小眼,却很有神。穿刺绣青袍的官员一见顾师言便拱手道:“顾公子,是下官有事请教,唐突莫怪。”顾师言道:“好说好说,大人是日本遣唐使团的官员吗?”

那官员与身后的瘦老头对视一眼,问:“公子为何一眼就能认出下官是遣唐使团的人?下官的汉话还有生疏之处吗?”顾师言道:“哪里!大人的汉话说得极好,只是前日遣唐使船靠岸时,在下亲见大人下船。”

那官员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如此。下官对顾公子可是闻名久矣,江东孟尝之名谁人不识!”顾师言一愣,心想这日本人怎么知道这些?

瘦老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位是敝国遣唐正使,左大臣藤原良房大人。”这藤原氏乃是日本国除皇族外最大家族,一向与皇族联姻,王子选妃,藤原氏总是首选。此次随源薰君来唐的藤原空婵便是藤原良房之女,源薰君与藤原空婵在启航来大唐之前举行了隆盛的订婚仪式,并决定返国时正式完婚。

顾师言对日本国事一无所知,猜不透藤原良房找他有何事?当下直言相询。藤原良房踌躇了一下,突然问:“顾公子当真认得羽姬?”顾师言思忖片刻,答道:“羽姬若真是从日本国来的,那么就是在下认错人了。”

藤原良房又与身后瘦老头对视一眼,点点头,道:“山田录事,你对顾公子说说羽姬之事。”山田道:“是。”转头对顾师言道:“顾公子,这个叫羽姬的女子并非随我们使船一道从难波港出海的,而是在琉球海域救起的溺海者,当时她孤伶伶独自乘一条小船在海上漂荡,救上大船时人已昏迷,王子命医师救治,这女子醒来后自云名叫羽姬,说是唐宪宗年间遣唐使的后裔,思念父母之邦,此次搭乘商船归国,却遭遇飓风,差点葬身海底。”

藤原良房冷笑一声,道:“可笑!全船人都溺海而亡,就她一个弱女子侥幸逃生,一听就知是谎言,可殿下偏偏信她。”山田眼望藤原良房,不再说话。

藤原良房对顾师言道:“听说顾公子叫羽姬叫衣羽,可否对下官详细说说?”顾师言心道:“这么说羽姬确实就是衣羽,只是她何以这般费尽心机要混到遣唐使的船上去?”

藤原良房见顾师言沉吟不答,通情达理地道:“有些话顾公子不愿明说,下官也不强求,只是有一件事要让顾公子知道,这女子左腕有一道刀痕。”

“为什么不强求?就要强求,让我来问他。”门外传来一女子尖厉的声音,旋即有一朵彩云飘进禅堂,却是一个衣裙艳丽的女子,容色清纯圣洁,肌肤莹白如玉,好似一件精雕细琢的可无挑剔的玉器。这女子便是藤原空婵,顾师言昨晚见过的,当时没看清楚,实未想到其容颜之美一至于斯!

藤原空婵美则美矣,脾气却是暴躁,气咻咻冲到顾师言跟前,质问道:“她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缠着源薰君殿下?殿下是我的未婚夫婿,她凭什么插进来!”藤原空婵带着哭腔了。

顾师言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源薰君没有把他说过的衣羽是他妻子的话告诉藤原空婵。

一边的藤原良房和山田二人面面相觑。藤原空婵叫道:“父亲,你们两个都出去,让我来问他,一定问出结果来。”山田劝道:“小姐——”,话未出口,空婵就尖叫起来“出去出去。”藤原良房看了顾师言一眼,往外走,山田赶忙跟上。

藤原空婵盛妆炫服,在顾师言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好似翩跹的花蝴蝶。顾师言道:“藤原小姐要问什么?”

藤原空婵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顾师言,忽然逼近过来,一张雪白的脸几乎要碰到顾师言的鼻尖,热辣辣地问:“你说我美不美?”

顾师言贴在座椅上一动不敢动,一动就要触到她的脸颊。藤原空婵退后一步,好让顾师言看得更清楚,又问:“我和羽姬比,谁美?”

顾师言搔搔后脑勺,不知如何回答,见这女子眼神迷乱,心想她若是发起疯来那可如何是好?果不其然,藤原空婵的举动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她一踢裙裾,绣花长裙扇子般张开,旋即右足踏在顾师言坐的椅子上,手托香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纯美的脸庞绽出妖媚一笑,问:“你敢不敢撩开我的裙子看一看?”

顾师言大窘,左看右看,宽敞的禅堂只有他和藤原空婵二个人。

“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喊人呀?喊什么?救命?”藤原空婵笑将起来,一手提着裙摆,一寸一寸往上拉,露出光滑纤巧的小腿,眼睛盯着顾师言问:“羽姬的腿可有我美?”

顾师言面红耳赤,道:“藤原小姐,这样可有失体统!”

“体统?”藤原空婵浪笑起来,嗤之以鼻,“那是你们唐人的虚假礼节,我们东瀛女子只知爱和恨。”说着,又往上提裙子,雪白浑圆的大腿泛出美玉一般的光泽。

顾师言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干什么?该不是想勾引我吧。”藤原空婵突然“呸”的一声,收回腿,放下裙子,一脸不屑地道:“勾引你?你这么个一只手的废人!”顾师言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冷冷道:“像你这种贱货送给我我都不要!”藤原空婵疯子一样尖叫起来:“我堂堂左大臣之女,王子之妃,你敢骂我贱货!”顾师言道:“王子之妃?说不定就被废黜了,至于左大臣右大臣什么的,也许一朝就变为庶民。”

藤原空婵气得直跳脚,忽然又安静下来,冲顾师言莞尔一笑,道:“你想气死我,我偏不气,只可惜这里是在大唐,若是在日本,哼哼,非把你那只手也砍下来不可,这倒是挺好玩。”

顾师言觉得这女子一股子疯劲,不想在这里多呆,往门外就走。藤原空婵过来拉着他的左袖,道:“我还没有问你话呢。”顾师言道:“我不认得那个羽姬,我是认错人了。”藤原空婵叫道:“你瞒不了我的,你昨夜在那大喊大叫,以为我没听见?你想看她的左腕,肯定是想知道她左腕有没有伤痕,嗯,衣羽,羽姬,都有一个‘羽’字。”

顾师言不好和她拉拉扯扯,只好站住。藤原空婵问道:“昨夜看你叫得那么伤心,是不是你喜欢她,她却不喜欢你?”见顾师言不答话,又道:“你手断了,她自然不会喜欢你,不过我可以帮你。”

顾师言看着她一脸的纯真,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恶毒主意?却听她说道:“我留你做我的侍卫,这样你就能时时接近羽姬了,也许你们会重归于好,怎么样?快谢谢我。”

一听这话,顾师言不禁怦然心动。

藤原空婵盯着顾师言的眼睛,得意地笑道:“好了,这就跟我走吧,给你换套衣服装扮一下。”

顾师言换上一套日本武士装,戴一顶圆笠,前沿压着眉毛,腰挎双刀,一长一短。领他去换装的山田录事说道:“长刀是武士刀,用于格斗,短刀名叫‘胁差’,专门用于切腹自杀。”一边的藤原空婵笑道:“胁差他用得着的,嗯,收好,别掉了。”

顾师言跟在藤原空婵身后回驿馆,藤原空婵乘马车,顾师言步行跟随。藤原空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道:“喂,唐傻,武士走路可不是这么走的,要一摇一摆,显得很神气的那种样子。”顾师言不理她,自顾埋头走路,但不自觉的就照她说的那样摇摆起来。

藤原空婵盯着他看,笑道:“这就对了。喂,唐傻——”

顾师言道:“在下姓顾,草字师言。”

藤原空婵道:“你是唐人,又是个傻子,就叫你唐傻,你现在是我的手下,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顾师言“哼”了一声。藤原空婵也不顾扬州街市人多眼杂,撩着车窗帘与顾师言说话,道:“我说唐傻,其实我看你长得挺不错,剑眉朗目,你们唐人喜欢这样用这词,你要是手没断的话,说不准我会真的勾引你一下。”

顾师言落后数步,离她远点,心想这哪像什么左大臣之女,真是个贱货,源薰君娶她为妻日后免不了头巾发绿。忽然想到衣羽,她处心积虑混入遣唐使团与源薰君卿卿我我,藤原空婵或许就是因为气不过,这才如此故作放浪的。一念及此,心中大恸。

遣唐使团在扬州歇了三日,这才启程进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一有名胜古迹便去游玩,一见书肆便往里钻,看到书就买,个个显得十分好学,书买来却又不看,堆在车上,越堆越多,说是要带回日本献给天皇,谁献的书多谁就功劳大,是以直到五月初才来到河南道的新野。

新野是个小城,三国时刘备曾在这里火烧新野大败曹操大将夏侯惇,其西有蔓山,云雾缭绕,蔚然深秀,除此之处别无可观之处,只是自汉代以来,小小新野竟出了四位皇后、十位宰相,更有庾信、岑参等文人骚客,可谓名人辈出。遣唐使团的一干人未、申时分便在当地官府为迎侯他们而备好的馆舍投宿,然后倾巢出动,买书、拜访当地有名的文人雅士、向荒野古寺的老和尚请教佛法,等等等等。顾师言则老实地呆在馆舍里,这些日子他混在遣唐使团里,每日总能见到衣羽,但无缘说上一句话,他也不急着要和衣羽相见,他想看看衣羽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和藤原空婵争宠,要做王妃?衣羽是日本人,但一直生活在大唐,年前赴川途中,他们二人情话绵绵,顾师言从未见她流露过想回日本的意思,衣羽那时想的是做顾师言的妻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衣羽会变成这个样子?

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藤原空婵怒冲冲闯进来,开口就骂:“你是死人呀,整日缩在房里做什么!”凶巴巴地瞪着顾师言,顾师言站起身冷冷的瞪着她。

两人互瞪了一会,藤原空婵慢慢垂下长长的眼睫,道:“你随我来”,转身出门。顾师言稍一迟疑,便跟了出去。

藤原空婵出了馆舍大门,朝附近蔓山走去,只有顾师言一个人跟着,她也一直没有回头看,只顾急急赶路。顾师言不知她要去哪里?

走了一程,路边闪出一武士,对藤原空婵行礼,恭恭敬敬道:“殿下和羽姬姑娘在山脚下小河畔。”藤原空婵扭头,眼光狠狠地刺了顾师言一下。

绕山脚又走了半里路,见一小溪从林中潺潺流出,夹岸野花青草。五月的天气,午后阳光明媚,冷暖宜人,山野小景清幽如画。顾师言跟着藤原空婵沿小溪行了数百步,忽听溪边小树林中传来女子低低的腻笑,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一眼,放轻脚步,循声前去。

听得源薰君笑道:“你早就说要把身子给我的,无奈空婵看得紧,一直没有机会,今日可要遂我心愿。”衣羽娇声道:“殿下,你可不要粗鲁,羽姬可是第一次,你、你——”随即嘴被堵住,“咿咿唔唔”说不出话来。

好比迅雷击中枯木,顾师言两耳“嗡”的一声响,全身都僵住了。

藤原空婵咬着嘴唇,嫉妒得要发狂,见顾师言呆呆不动,便过来拉着他的手。顾师言傻了似的被她牵着手走,转过一尊残破的石翁仲,只见柏木下,草地上,一对半裸的男女纠缠在一起,正是源薰君和衣羽。

衣羽的白裙解开铺在地上,仰卧在上面,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她精赤的两腿上,白得耀眼。源薰君伏在她身上,一边和她亲吻,一边在她胸前抚摸。

顾师言的心猛烈收缩起来,缩成蚕豆一般大,空荡荡的无依无凭,蓦然狂嚎一声,好似困兽悲鸣,甩开藤原空婵的手,转身狂奔。

圆笠掉了、衣衫被荆棘挂破了,顾师言浑身不觉,伤心之痛比断臂更甚,只有不停地奔跑,才可以逃开那揪心摧肠的一幕。不知怎的就奔回新野城,到了一家酒店里,一碗一碗的灌酒,以求一醉,然而酒也和他作对,白水似的没有酒味,一坛烧酒下肚,脑子依然清醒,草地上那纠缠着的身体一下一下撕扯着他的心。

酒店门外来了一群远客,人声嘈杂,忽有一匹高头大马窜进酒店来,对着顾师言昂首嘶鸣。顾师言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醉眼,见一个硕大的黑马头对着他喷响鼻。顾师言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搂住黑马头,叫声“我的黑骏马”,涕泪俱下。

酒店随即涌进一群人,一个女子叫道:“公子公子”,却是萦尘的声音,顾师言一下子醉死过去。

作者感言

贼道三痴

贼道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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