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绍道:“聚豪阁偷袭不成,明诚君不甘失败,于途中探得老太爷离开的消息,必然想趁府内空虚卷土重来,大胜一场也好回去向长孙阁主交令,但他所率队伍本已损失惨重,要在短时间内调动人马也不可能,所以只率残部杀回的机率较大,咱们本舵战力己无,自无法阻止他长驱大进任意胡为,得手之后他怕秦家各分舵赶来救援,寡难敌众,急急撤走,也在情理之中。”
秦绝响嘿然一笑:“马大哥太小看明诚君,也太小看聚豪阁了,他这次带了风云二帝以及所剩七大人雄之三前来,已经算是动用了顶级的精锐,当时从战场实际情况来看,他们打得很坚决,不留余地,目标显然是一鼓作气取下本舵。明诚君是精细的人,发动奇袭之前,必然在山西沿境布下后援,只待他得手后便发出号令全面跟进,将我众分舵各个击破,哪有事成之后轻易撤出的道理。”
此言一出,陈胜一、于志得张成举等参与过本舵之战的人闻言皆有同感,凝神而思,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自去大同以来,事情左一桩右一件赶在了一起,加之老太爷和大爷、祁北山等相继辞世,悲伤和震痛始终萦绕心头,无暇考虑太多,如今细品,此事确实有几分蹊跷。
莫如之道:“少主爷言之有理,明诚君这人相当傲气,对咱府中的人除了老太爷,只怕别人也入不了他的眼去,以当时的景况,太原已是群龙无首,只要他在本舵坚据几日,待后援全面入境,大势已定,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老太爷率部杀回,翻盘的机会也不会太大。”
灵棚内烛影飘摇,风抖旗幡,诸人沉默不语,表情森郁。莫如之的话虽然在感情上让人不好接受,但确实入情入理。
常思豪道:“或许他撤走是因为聚豪阁本部有事,外人难知,不好推测,只是明诚君这人……唉。”
秦绝响问:“大哥,你想到了什么?”
常思豪表情中颇有些失望和迷惑:“那日我和明诚君沈绿对过一剑,你是知道的,当时我感觉他出手劲路通透大方,极其雄壮,由剑明心,可知其人风骨,后来他与老太爷谈判时所讲的话也似发自肺腑,出于至诚,总的来说不像一个反复小人。”
马明绍哈哈一笑:“孙姑爷,这风雨江湖就算是有一平如镜的时候,又有哪条船不会多备几张旗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飘来块黑云,就酝成风暴,说不定眼前的画阁楼船一晃,就挂起了海盗的旗子来打劫。明诚君自幼随父经商,据说很多事情都是他在幕后出主意,沈家短期内积累起那么大的财富,岂是勤勤恳恳实干就能得来?正所谓无奸不商,人都是缺什么才标榜什么,他号称明诚,不过是为遮掩阴诡狡诈、反复无常的一面罢了,若是真君子,前番何不堂堂正正地和秦家宣战,反而来搞偷袭?”
常思豪摇头道:“我听说兵不厌诈,制胜为先,他的目标是拿下秦府,自然要打个出其不意,用计也属正常,但两家和谈罢手之后再毁约杀回,实在有违常理。”
陈胜一接口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江湖绿林是有规有矩有道法的地方,便算是山贼草寇,一般但凡有点良心的都只劫财物避免杀人,就算要杀,也只杀有反抗能力的壮男,明诚君名满天下,撂地上摔三截,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会连弱质女流都不放过?此次他将府中不会武功的婢女亦都斩尽杀绝,未免太有失身份。”
秦绝响眉头拧了个疙瘩,侧目道:“他干了亏心事杀人灭口,顺理成章,有什么奇怪?”
陈胜一道:“纵不如此,一切事情也都是明摆着的,又何须自损声名?若为灭口而杀人,因何却又留下大小姐?”
秦绝响火往上撞,吼道:“难道我大姐也被一并杀死,你才痛快?”
陈胜一被喝得一愣,瞠目道:“我绝无此意,我的意思是……”
秦绝响挥手厉声道:“不必说了!难道那些死去的人是假的?难道躺在这棺材里的大伯是假的?多言何益,唯有以力并之,令其血债血偿而已!明诚君武功再高,聚豪阁势力再大,我姓秦的也不惧他!”
陈胜一是明白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意思,脸上肌肉跳了几跳,强压火气:“陈某自跟随老太爷以来,经大小数百战,无论敌手如何强劲,从未临阵退缩,亦不知惧为何字!”
秦绝响侧目相视道:“好啊,来日与聚豪阁决战之时,我当架鼓执槌,以观阁下之勇!”
“少主爷息怒!”众人早听着话茬不对,见要激化,赶忙劝解,秦绝响却又哈哈一笑:“你们担心什么,请将不如激将,我这是和陈大叔闹着玩儿呢!”
这些人都在江湖混迹多年,哪个不是心明眼亮的主儿?看刚才的表情知是真怒,只是以他的脾气,能把话拉回来也属难能了,各自一笑遮过。秦绝响也不再说,吩咐马明绍打理这边事情,自带着阿香与常思豪直奔后院。
进了水韵园,但见园中假山重塑,菊草植新,竹车运水,飞瀑流音,一切整修如旧,只是在素灯映照之下色彩黯淡,显得有些凄清。
融冬阁二楼上一婢端着托盘,秀眉微蹙,神情郁郁,若有所思地正缓步走下楼梯,听见园中动静侧头瞧来,一眼正瞅见常思豪,欣喜叫道:“孙姑爷!”未留神手中托盘一颤,上面器物歪斜,就要倾倒,她赶忙探身使力去稳,没想到脚下一滑,向下跌落。
常思豪身起如箭,刹那而至,右臂一张抄住托盘,左手探出,轻轻在她肩上一扶一推,二人四足同时落在梯板之上,站得稳稳当当。
远处阿香扶着胸口,将闷在里面的半声惊叫轻轻吐出,长吸一口气这才道:“哎哟,阿遥,你可吓死我了,这楼梯也有丈余高下,摔下来可是闹着玩儿的?”
秦绝响缓步走上,见常思豪手中托盘上有一碗不见热气的肉羹,汤汁满满未洒一滴,上面覆着一层油膜,旁边几碟素菜花样不散,全不像着过筷的模样,眉头微皱。
阿遥心里惧着秦绝响,向他敛衽一礼,低头道:“大小姐比初时强了不少,但仍是神情恍惚,饭食不下,婢子们也没有办法……”
秦绝响也不看她,径直上楼,“啪”一挑薄帘进得屋来,把外室几个静静侍立着的婢子吓了一跳,各自呆立在那儿不知所措,春桃在内间瞧见,急忙轻步迎出:“少主爷,您回来了!”声音压得很低。
其他婢女皆是新到府中,并不认得主人是谁,一听这话,慌忙跪倒施礼。
常思豪隔着珠帘向内间瞧去,秦自吟白绫裹体外罩蓝纱,长发披散,伏在紫檀书案之上一动不动,秦绝响当着外人素来放肆,在姐姐面前却从来不敢失礼,向前微踏半步躬身问安:“大姐,我回来了。”
秦自吟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室内安静异常,春桃凑近些低道:“少主,大小姐她只怕是认不得您了。”
秦绝响愕然道:“这话怎么说?”
春桃黯然垂首,缓步过去挑起珠帘:“您脚步轻点儿,过来瞧瞧。”
秦绝响心中惶惑,侧头与常思豪交换一下目光,直起身撩衣衫疾步进来,只见秦自吟脸颊贴着桌案,面上血色浅淡,正游戏般用嘴如吹着垂在腮边的头发,二眸如空,又略点些痴痴的笑意。秦绝响转过书案,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轻声呼唤:“大姐,大姐?”却不见有任何反应。
春桃以目示意,引几人退到外间说道:“这些日子大小姐一直是这样,这阵还算好的,夜再深些,多半要大吵大嚷发脾气呢。”秦绝响瞠目道:“怎会这样?”春桃微叹:“她只怕是受的打击太大,心智已失,四方的名医请过不少,都是束手无策,有的说是肝郁化火阴阳失和,有的说是气滞瘀血,扰乱神明,到头来谁的方子也没见效,越吃还越厉害,不得已也就停了。”
秦绝响面上露出混杂着些凄然的嘲讽神情:“要论医道,整个太原城有谁比得过大姐?草头堂方老爷子治不了的病人都要推荐过来拜请她来医治,嘿!现如今却是她自己得病,这可就没有咒念了。”他见常思豪神色黯然,侧头瞧着内室发愣,摆手道:“大哥,咱们走吧。”常思豪有些迟疑:“她怎么办?”秦绝响一翻眼睛:“我管她怎么办!”将头转向阿遥:“你——,把托盘放下,饭她愿吃便吃,不吃便算,饿了她自然就吃了!”阿遥不敢言语,低头照办。秦绝响一甩袖子扭头出门下楼。
常思豪随后追出,皱眉道:“绝响,你怎能这样?”
秦绝响脚步仍急:“我能怎么办?你以为她变成这样我不心疼么?现在秦家遭逢大创,动荡不安,人心思变,外面远有聚豪阁这劲敌,近有三山会、铁旗盟等宵小窥伺,这等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的时候,我哪还有功夫和她这废人闲磨?”
“闲磨?”
这两字入耳,常思豪心中微寒,暗忖绝响这孩子太也无情,吟儿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他这当弟弟的不去抚慰反而说出这等话来,让人实在不好接受,难道在他心里只是有用的才亲近,无用的便抛弃?倘若将来变成废人的是我,他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