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白到耀眼。
雪光炸开,又化做两条衣影,继而天地暗去。
姬野平眨眨眼睛,在眩晕中,感觉世界渐渐恢复常态,这才发觉,挎住自己臂弯的正是燕临渊。
郭书荣华神色如常,背对船楼,昂然直立。银衣上光痕流动,锁骨下三寸到左肩锋之间斜开了一道口子。萧今拾月倒飞出去,撞折大戟、撞飞了冯泉晓和云边清的尸体后靴底擦地又滑出两步,单膝下扎,左手捂胸,倒拄穷奇,喉头哽处,嘴角边流溢出一线犀利的红。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由两丈三尺,变成了三丈五尺。
周遭五丈内的军卒干事大睁着眼睛,丝毫没有察觉出自己手中的火把早已流烟而熄。
这一瞬间的事,燕临渊、姬野平、燕舒眉这几人由于距离太近和角度关系,没有看清,楚原、火黎孤温、索南嘉措、三明妃、讨逆义侠舰上的众侠剑客们由于远些,也没看清。只有船楼上的常思豪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此刻眼睛直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呵呵……”
萧今拾月歪在地上,居然笑了:“好小子,不用筷子,上手抓。”
别人一片茫然,常思豪懂。
不是因为他看见了过程,而是因为在海南回杭州的船上,萧今拾月以筷子为例,讲过剑法。
不管什么兵器在手,总要有胆来镇,有人镇不住,临事手里有剑,自己却哆哆嗦嗦,把剑柄握得死死,这就是大错特错。
要想用得好剑,得像拿筷子。
小孩学用筷子,往往把劲使在筷子上,等注意力和劲头转移到食物上,就用顺了。用剑也一样。对方的心肝胃肾就是菜,他是个调皮孩子不让你夹,你不能发怒,逗着夹,闪着夹,轻轻松松,当是游戏,夹到了,人就倒下了。
俩人都有剑,那就是筷子打架。怎么办?
磕来打去,等对方筷子掉时再夹菜,俗了。想先点伤对方的手——错。高手浑身都是煮鸡蛋,圆转变化极快,他不来抢菜,你想夹到他都不容易。打起来更不会给留出这么大余地。
那怎么办?
筷子使得好,要不格不挡,精细着自己,看准一个机会,见缝儿插针似地叨过去,一下钉到鸡蛋的重心,就没跑了。
讲完时,萧今拾月笑得很开心,说这听着像笑话,其实是比剑真诀。
郭书荣华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
但高手和高手还不一样。
常思豪看得清楚,刚才萧今拾月趁郭书荣华闪目之机冲步出手,而郭书荣华侧着膀子拼着挨这一剑的同时,右手拳出,在萧今拾月的膀根与胸腋之间捣了一下。
他的做法等于是用左手使筷,当幌子,把人注意力吸引过去,看机会“啪”一伸右手,连盘子都端过来了。——兄弟,你还夹呢?
所幸的是,萧今拾月这盘菜不是那么好端,充其量这一击是在盘子边缘敲了一下,即便如此,也足以翻江倒海了。
现在,施施然持剑而立的这位郭督公脸上,并没有什么胜利的表情,银衣破口处隐约可见的半痕雪脯上,有一滴鲜血正亮亮嫩嫩地往下滑着,衣内流溢出的温香在甲板上弥漫开来,松爽、恬淡,却压倒了一切腥气,令人有了沐风走在花间春陌的错觉。
“荣华粗鄙,萧兄见笑。”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微微地颌首,声音轻如此刻的目光。
萧今拾月笑道:“我的笑可不是嘲笑。你脑子比我好,终归还是你赢了。”
郭书荣华:“是啊,我是赢家。你和我比剑,我却和你比武……我怎能不赢?我一直都是个无聊的赢家。一直都是的……”他的声线渐变柔微,仿佛氤氲之气虚笼着衰草,呈现出一种荒芜。
“快别这么说,”萧今拾月笑抿着嘴角的血,缓缓站起身,四顾着周围,道:“你的剑干净,手也的确干净,然而身份所限,这也怪不得你。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承情了。”
这些话依然很怪,但在常思豪听来已属正常,而且之前不懂的,现今也有点懂了。
剑法纯净,比剑就是比剑,而比武则是一场综合素质的较量。比剑和比武,在常人看来似乎没有差别,而对这些人来说,有,而且很大。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萧今拾月的作为总是以武犯禁,必然要受国法制裁。
而郭书荣华提出比剑,也不是真的要比剑,他只是在办公罢了。比剑的人,剑和手都可以干净,办公的人,身心却背负着太多……
如果酒是权力,那么杯就是牢笼。圈禁着别人的同时,也在圈禁着自己——这就是权力的人生。
“谁知我心?”
在这样一个位置,会有同事,却不会有同志,会有朋党,却不会有朋友。
知心可以为友,当知心人出现,却又只能和他“办公”,此心更有谁知?
毁誉不在心头挂,豁达自然人潇洒……经历着这些的你,居然还能笑着唱出这些话,内心里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自持啊!
一直以来,也许自己都错了。苍水澜转身即去的潇洒原来竟非真的潇洒。而这世上,每日面对夹缝的,也远非只有自己一人。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在抖了。
这时候,有一只小而温暖的手按在了他的右肩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度和力度,令他肩头一松,呼吸为之宽解,抖动也随之平息下来。侧头回看——身后一对柳叶眼正笑意盈盈——这才想到:从燕舒眉抢去救护燕临渊时,绝响就闪人不见,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潜到这艘旗舰之上了。
肩松则气沉。曾几何时,自己也这样引导过他,可是,那竟然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见秦绝响的食指竖在唇边一笑,朝左边挤了个眼,程连安含着笑容和他对过眼神,也冲自己微躬了躬身——这不禁令常思豪暗暗奇怪:“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小家伙的关系变得这么好了?”这时右肩头上有了笔划:“大哥,听我信号,咱们一起……”刚写到这,头顶风声忽起,曾仕权飞身从船楼顶上掠过,胡风、何夕大袖飞扬,如展翼巨鸟般随后追下。
曾仕权的落点几乎就在郭书荣华身后,张嘴正要提醒一声“督公”,就见郭书荣华头也没回,往后一扬手已然抓住自己衣领,往前一带,身子顺势摇起来左手剑出,点向空中二人。
胡风、何夕骤觉青光一道冲天而起,都知厉害,由于师兄弟间日常对练喂招惯了,瞬间心念合一,各自出腿,脚掌相抵,“砰”地一声,空中两分,斜斜落在甲板之上,就地一滚翻身站起,与萧、燕、姬三人形成对郭书荣华的扇面合围。
郭书荣华放开了曾仕权,笑看胡风道:“这大半年来,偃峰兄的武功似乎又有精进。”
胡风拢袖道:“败军不堪言勇。在督公面前,这些微毫之进,何足道哉。”
郭书荣华道:“你们师兄弟隐居洞庭不问世事,如今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替游老报仇了。”
胡风道:“师恩深重,我等豁出破头,正要撞撞督公这尊金钟。”
郭书荣华喟然点头:“几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快意恩仇,不计后果,确是侠者风范。”
何夕插进话来:“督公只怕错了。”郭书荣华:“哦?”何夕:“虽然自负东厂天下,可你背后并没有‘千万人’,你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呵呵呵。”
郭书荣华仰望秋空明月,笑声朗似云开。
他喃喃生慨地说道:“这些年来朝臣上本,无不诤诤骂谏,民众开口闭口,便是皇上昏庸,却从没有想过,肯于容忍这些的人,其实已经开明到了极点。元鞑主政,天下左衽而民众忍耻默然,大明建国,开明言路却致积怨盈渊。无智识者偏爱参政议政,受奴役之时,反倒心甘情愿、摇尾乞怜。这天下乃众生之天下,何尝只属于人类,可是竟有人将它推属于东厂,我等真是愧不敢当。”
说到这儿,眼中又盈盈含笑,朝何夕望来:“大明建国多年,虽然百弊积存、此消彼长,那也是历朝历代所共有,非由大明启端。国家需要维持,朝廷需要清肃,各界需要监管,东厂既然天赋其责,自然责无旁贷,世上有多少百姓希望看到战争、发生内乱?相信他们还是站在国家这一边。荣华此来,代表的是无上皇权、国家利益、百姓心愿,先生说我背后无人,那么试问你的背后,又有多少呢?”
甲板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楚原、胡风、何夕这三人与江晚不同,他们之所以跟随游老隐居,其原因就在于对国事政务毫无兴趣,对燕老所做所为也无法完全理解赞成,这次来帮姬野平,也只是为师报仇心切,并没有想过什么起义造反,至于东厂监摄天下,确为皇权所赋,说来冠冕堂皇,那也无可如何,因此三人听了虽不认同,一时却也佶屈难辩。
就在这时,忽听晚风中传来悠扬歌声。
夜暮星沉,早已过了归舟时刻,由于此地的战况,过往商船甚至从昨晚开始就已停航,渔家更是早该避得远远才是,竟还有人敢高唱渔歌?
细听时,那歌中正唱道:“谁说鱼儿乐哟,江中有波折。虾蟹食我子哟,鱼鹰把我捉。避开金钩钓哟,当头有网罗,实苦真实苦哎,奈何复奈何?”
歌中况味隐约,令人疑惑,众人循声移目,只见在上游船岛剩余的零散船只间,有一条竹排正推冰破雾般穿过,向这边撑来。
军卒们忙将火把举高,照亮江面。
只见竹排前部站立之人白衫飘猎,正是方枕诺,足下横着江晚的尸体,筏子后面坐定一人,头戴宽沿去顶的马连波草笠,袖管、裤脚高高挽起,膝侧放着一个篾编鱼篓,手中长篙碧青翠绿,颤颤巍巍斜担腹前。
这人从修罗场中穿来,歌声竟无丝毫虚颤,显然大非寻常。
姬野平听着歌声,望着那渔夫,两眼圆圆大瞪,神情有些恍惚。
竹排快速切近,军卒下望之际见底下有方枕诺在上面,既不好射杀,又不好阻拦,犹豫待命的功夫,就见那渔夫欠身把江晚的尸体掮在肩上,同时一拢方枕诺的腰,长篙点处腾空而起,登上旗舰。
姬野平驼了颈子探着眼,往草笠下看这渔夫面目,见他形容黑瘦,长方脸,短须末端打着卷,仿佛一堆生锈的鱼钩七扭八歪钉在了下巴上,先有三分迟愣,跟着道:“……是你吗?”
那渔夫松开方枕诺,将江晚的尸身放平。直起身来答了声:“是我。”
姬野平嘴唇抿动,两眼发直。
是他,是他!长孙大哥……他黑了,也瘦了!可是他还是他,他还是他!
“大哥!”一声轻唤后,他嗓子里发出咕咙咕咙的吞咽声,哽咽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自由的日子,可是一定不会忘了肩上的责任、不会忘了我们这些兄弟!”
望着他眼中闪起的晶莹,长孙笑迟微低了头,表情有些苦涩,向燕临渊一躬:“燕叔。”
燕临渊喃喃道:“小哀,你还是来了。”
姬野平揉了一把鼻子:“您都出山了,他能不来吗?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燕临渊看出长孙笑迟神色有些不对,没有搭这下茬。这趟从海南出来,自己为见些老友而在沿海一带留连,当听到聚豪阁有设五方会谈的传闻,立刻想到这是一个阴谋,但当时想到的竟不是立刻去通知,相反,却有些莫名的犹豫。此刻看着长孙笑迟的神情,几乎就等于看到了当时的自己。
江湖、兄弟、豪情、事业……这些离自己已经太远太远。在犹豫中就近赶到太湖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可是看着聚豪阁浑身血污的兄弟手连手绑在一起踽踽而行的情景,自己想也没想,居然一头就冲了出去。
这种冲动,原本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也许不是冷去的血在转暖,只是有些事情,自己不忍相看。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远别江湖,此心何系?夕夕啊,难道你只是我的一个借口,难道因为舍不得,才有了远离;难道正因为放不下,才有了逃避?
小哀啊,你也是这样吗?
长孙笑迟扫了眼萧今拾月和燕舒眉,与楚原、胡风、何夕碰过眼神,目光在冯泉晓、云边清和风鸿野等人的尸体上扫过,在倒地呻吟的陆荒桥身上略作停留,顺势斜出去望了一眼“讨逆义侠舰”上的众人,转回来看了看郭书荣华和曾仕权,目光扬起,又望了望常思豪和他身边的秦、程二人,随即目光收转,又落回在郭书荣华的脸上。
这一趟目光走的说慢不慢,说快不快,却令战场氛围为之一变,每个人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像要有大事发生。
就见他低头向前缓缓迈出两步,屈膝躬下身去手按甲板,跪倒伏低:“罪民长孙笑迟,特来督公台前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