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听了这句询问,稍露茫然神色,若在平时,他自然顺口便答,只是今日心绪杂乱,念起了许多往事,又对“那人”神鬼莫测的做法如坠云里雾里,往日镇定恬静丢了大半。最关键的,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出现了紊乱的预兆,这可是自成道以来还未遇见过的事情。
悟空见老君这般模样,接着道:“人一举一动,皆由心定,所谓随性为之,说到底不过心意使然。本心所向,既为我道。”
悟空的本心论与老君的道学其实颇多抵触,老君自然不会接受,便道:“从道德修身而论,其实乃是寻天人物我相互‘感通’之法,本心看似为主,实则仍要归于自然。”
悟空心道,你哪里知道人改造自然的能力何其强大,但他今日却不是来和老君辩论,像老君这样的道教至尊,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必要血淋淋的现实方能令他有所震撼和动摇。
悟空笑道:“罢了罢了,无非谁说的算而已,真真假假,辩是辩不清的。”
老君道:“你辩不清,旁人或许还不如你。”
悟空听老君似有所指,忽地想起了假悟空一事,便直接道:“六耳猕猴现在何处?”
老君呵呵笑道:“你还记得此事?”
悟空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被栽赃陷害,添了好多麻烦,怎能不记得?”
老君道:“六耳自三界出来后,从来也未离开二师兄灵宝,他在三界中败于你手,心里颇多不甘,每日勤修苦练,定要胜过你才行。”
悟空道:“这六耳猕猴心胸怎如此狭隘,多少年的事还记得,我与他本是同源,这又何必”
悟空知道六耳猕猴是聪明神猿,老君自然不会奇怪,道:“他自生出来便独居一隅,除了我二师兄灵宝之外,再没和旁人接触过多,灵宝也只百十年见他一次,指点指点,便放手不管,性情不孤僻才怪。”
悟空想想道:“如此说来,六耳追杀猪八戒,都是灵宝道尊一手操纵的了。”
老君笑道:“操纵二字,听起来甚是别扭。”
悟空不屑道:“实情如此,难道我还要夸他神机妙算不成?”悟空见了假悟空,当时也做过判断,他不是没想过三清在背后主使,但只认为三清不会给他添这么大麻烦,所以此时心中颇多不满。
老君道:“你莫要误会,此计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玉帝王母下‘合天之诏’,三十六天十仅存一,此诏一旦成行,天庭必将大乱,紫微、真武必要借此机会举事造反,势必成不可收拾之状,到了那时,道教真要分崩离析了。”
“紫微,真武?他两个要夺玉帝之位?”悟空于紫微不甚了解,但真武对他也有些善意,想是和自己灵明神猿身份有关。
老君道:“正是,这两人在天庭所控势力也算数一数二的了,他两个若联手与玉帝相抗,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两败俱伤?紫微真武如此厉害?”悟空问道。
“这两人若真出手,天庭明面这点实力还真不够看,但玉帝若请出八九金仙来,紫微真武必败无疑,而天庭也必将因此而元气大损!”
“三清自然不愿道教内自相残杀,故此想出一个混淆视听的办法来转移视线,世事如棋,众人大多只观楚汉之界,这道理你自然明白。唐僧取经一众,自然便是正欲过河之子,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还有比你们更好的人选,取经一众看似唐僧为主,然齐天大圣名声远扬,又有过攻上天庭的前科,那六耳猕猴不冒充你,还能冒充谁?”
“本来天蓬并未在三清视线之内,但恰逢此时天蓬被逐,正是他与唐僧矛盾之始。若叫六耳猕猴假扮孙悟空前去杀之,他走投无路之际,必要寻到庇护之所。”
“而天蓬始终在天庭掌控之中,他能得人指点上天庭为帅,哪里又是靠自己本事,其实是有人铺好了路,此人必是天庭高人无疑。”
“果然天蓬心惊胆寒,径直投到了方丈仙岛求助,六耳在东华帝君处大闹一场,果然东华帝君跑到王母处告状诉苦。我再威逼利诱,说服紫微真武,这一番火上浇油,反对合天声音自然高涨,玉帝王母权衡利弊,宁愿从西天手中收复失地,也不愿再一意孤行,触犯众怒了。”
悟空点了点头,这个计策不可谓不高,天庭中若有人来寻悟空麻烦,自然阻了取经行程,因此天庭与佛家必起争端,而相较之下,天庭内部的矛盾定会淡化了许多。
悟空道:“三清果然好算计,只是……这也算顺其自然么?”
老君愕然,道:“顺势为之,也非强求。实话与你说,若非如此,三清恐怕只有出手震慑了。”
“震慑谁?”
“玉帝、王母、紫微、真武……哼!一群井底之蛙,自以为是,不过,非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这么做!”
悟空叹道:“欲盖弥彰,老君明明期待道教中兴,压过西天一头,偏偏又打着‘无为’的旗号,只在暗中较劲,这是何苦呢?”
老君正色道:“此言大谬!你当我是何等人,道教若要兴起,何苦费如此周折,三清只振臂一呼,莫说天庭之中,纵西天之内恐怕也有许多人来投,你信不信?”
悟空一惊,立时想到,三清在此会元人迹初兴便开始绸缪,四大部洲之中也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子暗棋,他说这个绝对不是夸张,道:“这个我自然相信!”
老君又道:“但若是那样,恐怕天下太平,便和上一会元无甚区别了。”
上一会元?上一会元怎么了?
普天之下皆以道为尊,一家独大,甚至根本没有其他教派的立足之地,然后呢,会元之厄一到,也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俗话说:千古无同局,老君这是在变招啊!他心里还是忌惮那人,唯恐道教兴起过盛,又还原成上一会元的结果。可是,那人不也受了重挫么?
老君缓缓道:“我有一个猜测,那人在上一会元在尝试做一件大事情,而这件事情显然并非是渡过会元之厄,否则凭他修为,躲入造化炉自然便可安然无恙。”
“他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是失败了。以他性格,怎能甘心认输,势必要卷土重来才是。故此我此次绝不会叫道教为尊,借此契机,要使这天下气运乱作一团,或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老君此番想法倒是和悟空不谋而合,但这话自老君口中说出,却令悟空心里颇不舒服。二人身份迥异,悟空虽是灵明神猿,但在当今天下,远不如老君声望高远,老君乃是道教主事之人,他一个念头错了,天下不知几多兴亡。
而眼见老君此刻已存了偏执之念,偏要寻出个答案才肯罢休,悟空暗暗叹了口气,老君虽说视自己为同辈,但关乎此事,自己只怕仍是身微言轻,若有机会,还要去寻元始和灵宝,除了此二人,旁人恐怕说不动老君。
老君一阵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悟空心想,老君所说这些虽耸人听闻,但一则此事重大、千头万绪难解;二则许多疑点眼前还无法确认。故此也只能暂存心中,先将眼前事做好才是要紧。
悟空又想起了东岳帝君,便问道:“老君,东岳帝君此人如何?”
老君道:“你既然问起他,想是东岳阻在取经路上了吧。”
“正是,他在车迟国为太上国师,将我通关文牒夺走,我着实有些为难。”
老君哈哈笑道:“果然六耳一计成矣!”但见悟空面色不豫,急忙收了笑容,道,“东岳帝君是东华之弟,他性情暴躁,此番恐怕不会轻易容你。”
“东华帝君?哼,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悟空想起了观音之语,顺口说道。
“什么?”老君诧异道,“你为何这么说?”
悟空将八戒使轩辕弓射杀唐僧一事说了,又将观音的话转述一遍,老君听了拍案而起,怒道:“这个没轻没重的混账!他怎么敢去杀金蝉子!”
老君骂了两句还不解气,又道:“猪!当真是猪,那个东华小子,比猪还不如!”
悟空见惹起老君这么大火气,问道:“此事果真不可恕?”
“不可恕!岂止不可恕,简直要千刀万剐!”老君喝道。
“唐僧乃是如来钦点的人物,前世又是如来二弟子,向来极为受宠。如来将他贬至东土,谁知道是不是西天的苦肉计,天下明眼人皆知,众人虽阻取经,添些乱子,但大多不过聊表心意态度,以向他人示好,有几个是认真的?”
“这东华帝君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敢去刺杀唐僧?唐僧若就此殒命,如来必将疯狂报复,到了那时……气死我了!”
悟空听老君说起俏皮话来,实在忍不住笑,原来不管修炼了多少万年,都还是人。老君这么说,他自然听懂了。
原来在取经这几人中,唐僧是一道不可触碰的底线,可捉可擒可戏弄,但绝对不能杀。怪不得《西游记》中那些妖怪捉到唐僧都要找个借口关起来,想必是有上意指示。而这个东华帝君……乖乖,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