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守在唐僧身旁,看着他悠悠醒转过来。唐僧睁开眼睛,看见通风关切目光,再回想起睡前之事,露出又惊又喜神色。
通风道:“你可好些了?”
唐僧点点头:“好的不能再好!”
通风笑道:“这是什么话,总要更好才行。”
唐僧摇摇头,道:“悟空给了我一颗蟠桃,我吃了这蟠桃后记起许多往事。”
“往事?你指的是什么?”
唐僧道:“我轮回十余世,大半时光都是在一座高塔之顶渡过。”
“高塔之顶?那座塔在哪里,又是什么塔?”通风也听出唐僧弦外之音,这座塔既然用来囚禁阴阳神猿,必定有不可说的隐秘存在。
唐僧道:“那座塔,是灵山上最高的佛塔,塔名浮屠。”
通风道:“浮屠塔?这个却从未听说过。”
唐僧道:“此塔是灵山禁地,无几人能进去的。我在那座塔顶,不知住了几多年头,一世一世过来,只觉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自身体中一点点流逝,终于到了这一世,我转成凡人。”
通风感同身受,心中也十分难过,问道:“你前世是如来二弟子金蝉子,却又因何遭贬转生东土?”
唐僧忧伤道:“金蝉子这一世,与之前相比,还算难得的自由,至少不用被禁锢于那片方寸之地了。”
唐僧看着通风,苦笑道:“世人皆道我轻慢佛法,于如来座前大放厥词,你用心想想,我岂会做那般傻事?”
通风身躯微震,凡知取经之事的,都只道金蝉子因轻慢佛法被如来贬至东土,而通风身为造化神猿,却比别人多了一层想法。他知道唐僧身份后,却认为是唐僧记起自己阴阳神猿身份来,自然对如来恨之入骨,所谓以下犯上,其实乃是前仇。听唐僧这般一说,通风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隐情。
唐僧接着道:“我清楚记得那一日,便在如来座前,我脑中忽地开启了一道缝隙,有许多匪夷所思的记忆涌了上来,当时我还不知所措。现在想想,那时应是我醒来的征兆。”
通风问道:“之后呢?”
唐僧道:“我当时一时蒙住,不知如何是好,但也知此事恐怕事关重大,便故作镇定要掩饰过去,不教旁人看得见。”
“哪知就在我初醒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如来座前那朵金婆罗花闪过一道异样光芒,然后如来便含笑将它拈了起来。”
“我那时心中便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站在了生死关头。”
通风插一句道:“你那时可知自己本来面目?”
唐僧道:“自然不知,那些记忆碎片乱七八糟,还没容得我将其串联起来,如来便骤起发难!”
通风急问道:“难道是——”
唐僧点点头,道:“自然是他,我怎会那么傻,在大庭广众之前和如来叫板,岂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了?”
通风本要戏侃一句:七神猿中便数你最怕死,但还是没能说出来,只默然点了点头。
唐僧道:“我之后所言所行,其实与我并无半点关系,那时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也不知如来施了什么邪法。”
通风道:“我明白了,你醒来如来便立刻知道,那他只怕在等着这一刻呢,贬你去东土,是他心中早就布下的一个局,不然又为何偏偏在上一世将你从那浮屠塔中放出来。”
唐僧道:“便是如此!”
通风道:“那你可知道如来为何非要你去取经?”
唐僧摇摇头,然后恨恨道:“我虽不知内情,但他要做什么,我总不能教他如愿的!”
通风想了想,不解道:“我仍不明白,如来是用什么法子知道你将醒的,造化之事,只造化一脉清楚,如来既非盘古鲲鹏,又非造化神猿,这个……”
唐僧道:“此事我也想了好久,隐隐觉得,奥妙应在那朵金婆罗花上。”
“哦?那是什么东西?”通风问道。
“金婆罗花,其实乃优昙花异种,《法华文句》中说道: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唐僧道。
通风笑道:“你说起经文来,我自然半句不懂,但你是阴阳神猿,金轮王出,和你有何干系?”
唐僧道:“金轮王乃是转轮圣王的三十二法相之一,转轮圣王乃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的王中最尊,万王之王,万佛之佛。”
通风摇头道:“无稽之谈,论起这天地,还有谁能比我七神猿知道的更清楚么,我从来就未曾听过有什么转轮圣王。”
唐僧面上隐现忧色,道:“七神猿虽是混沌所生,但我等自生下来始,便入了一个大局,时时刻刻为人操控,你可有同样感触?”
通风一怔,唐僧说的乃是实话,他不得不承认,便问道:“你是说,七神猿是在被人利用?”
唐僧道:“这倒不能以偏概全,但若说我等对天地的参悟超过如来,那我是绝对不信的。我七人即便彻头彻尾醒来,所知也只限于混沌而已,有谁知道,混沌之前还有什么,混沌之后又有什么?”
通风大为震惊,他可从来没有过这等想法,只道混沌便是至高无上了,于是问唐僧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僧道:“我自然是没有这般能耐,但我与悟空相处日久,不觉间但觉悟空言行,实在是天马行空,耳濡目染之间,我也有了些微改变。”
通风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或许,你说得对吧。”
唐僧笑道:“对错又能怎样。”他伸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道,“此刻但觉说不出的自在,出洞走走可否?”
通风道:“有何不可?”
唐僧道:“这里是何地界,你可是与悟空商量好的在此会面?”
通风笑道:“无需商量,这里叫做狮驼岭,再往西便是狮驼国,虽称作国,却已无了人烟。此时有我齐天岭妖兵进驻,西方但有风吹草动,我等即刻便能得知。”
“岭中更有上古三位大神坐镇,你还有何顾虑?”通风道。
唐僧笑道:“我只此微贱之躯,何虑之有,只是唯恐给旁人带来许多不便。”
通风道:“这可是外行话了,齐天岭中虽大都是妖,却自有一颗公正心存世,所行所举,并无一事需要遮掩的。”
唐僧似是未听见通风的话,神情怅惘,移步向外走去,通风虽微觉诧异,但也未在意,跟在后面出了洞。
这之后,通风便陪唐僧每日在山间游玩闲逛,看似无所事事,其实对唐僧来说,这实在是难得的快乐时光。有生以来,除了第一世生做阴阳神猿时无忧无虑,便数这几日最为自由了。
唐僧闲玩了几日,心中隐忧慢慢袭上心来,阴阳神猿对生死之事最为敏感,他已能觉察得到,自己恐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通风虽说狮驼岭是极安全的地方,但自己的感应却绝不会错,而且,他能隐隐感觉,自己这一世的生命,仿佛又行到了尽头。
阴阳神猿,号称懂人事,晓生死,辨祸福,善避死延生,七神猿中,说他最是怕死其实也不假。但就是这最懂祸福,最能避死延生的神猿,却偏偏在七神猿中死的次数最多,岂不是造化弄人?
每当死亡来临时,唐僧便会自心中升起一种无边的空虚和恐惧,正因为最晓生死,他比任何人都要怕死。莫说夺他性命,便是西游路上见到妖怪,都会浑身瘫软,这乃是与生俱来的、早已根植入灵魂的本能,与勇气无关。
渐渐,通风也看得出唐僧这几日有些不对头了,但无论他如何询问,唐僧总是三缄其口。
这一日,通风使出手段,带唐僧来在狮驼岭一座峰头上,刚刚落定,唐僧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通风急问:“怎的?”
唐僧道:“终于来了。”
“什么来了?”通风再问。唐僧还未答,但见东边一个人影飘来,云上站立的正是观音菩萨。
通风抚慰唐僧道:“莫怕!”
果然通风话音刚落,自狮驼岭洞中飞出三个人影,乃是木神句芒与九灵元圣、牛魔王。观音看看句芒,视若不见,直朝唐僧飞来。
句芒长生树抖出,瞬间到了观音面前,观音见句芒出手迅疾威猛,被迫退了回去,道:“木神误会,我只是要问唐僧几句话。”
句芒喝道:“那便离远些!”
观音点点头,道:“好!”
唐僧却先道:“观音菩萨,你与我一般皆被如来掌控,还执迷不悟么?”
观音微笑道:“休得胡言乱语,我乃是灵山驻世四大菩萨之首,了了此事,我便成佛。”
唐僧哈哈一笑道:“自欺欺人!”
观音做一幅苦口婆心模样,道:“玄奘,你再熬几日,便可得正果金身,他日在我之上也未可知,为何偏在此时被迷了心窍?是不是被齐天岭妖精施了法术?”
唐僧点点头道:“我确是被人施了妖术,只是那人便是你口中的佛祖如来。”
观音叹道:“糊涂!这么说,你是执意不再西行了?”
唐僧道:“莫说西行,我明日便要往东回转,去和东土唐王做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