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庄。
庄如其名,雅致中带着娴静,绿竹成墙,繁花似栏。
隐隐约约,更有一丝丝悠扬的琴声远远荡开,绕耳数日,犹挥之不去。
在这样一片荒蛮原野,处处皆见肃杀,能有此等仙境一般的地方,倒是让人惊叹。
但那典雅的庄园中,却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响起的琴声,没有半点旁的动静。
这就好似、好似那庄子中只有一人在生活一样!
那建筑的格调,略显阴沉。若非周围生机盎然,冲淡了不少诡气,还未必有人敢住。
但不得不说,若是没有建筑本身的奇诡,谁又能说得准,此地是否还能营造出这般脱俗的异境呢?
诡、异,本也有着自身独特的魅力。
站在这座占地不小的庄园前,本尊推门而入,四处充满了阵阵幽香,那是一种融合了竹叶、柳枝、繁花的好闻味道。
自那名邋遢老道跑入庄子后,那时不时传出的抑扬琴声,一下子静止了。
本尊却是不以为意,也不通传,径自登堂入室。
穿过大厅,本尊忽然看到迎面一名白发女子,匆忙跑来。身后紧跟着那名邋遢老道,好似在焦急的解释什么。
那名女子身材媕娿,样貌绝美,一头白发,非但没能让红颜失色,反是映得脸颊红扑粉嫩,更添娇羞情趣。
女子抬头,恰好看到了高站阶上的本尊。
面上神色一愣,紧接着泪珠滚滚,似是喜极。
但很快,在本尊无情冷漠的目光下,那名女子由狂喜到狐疑,最终好似确定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落、绝望。
整个软在地上,女子掩面哭泣,不知在低吟些什么。
本尊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怎么会不是他…”
只有那名邋遢老道,不知所措。拉也不是,劝也不是,巴巴的望向了本尊。
“高绛婷。”
秋风中,本尊冰冷的声音,压住了萧索。
那白发女子兀然停止了哭泣,整个人冰凉冰凉,就好似灵魂被什么东西钩住,连思维都遽然静止。
那老道浑身一个激灵,而后骇然看向了本尊,复又将目光转向呆滞中的白发女子,嘴唇颤抖着,似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是。”
如同牵线木偶,那白发女子僵直的站了起来,动作生硬,表情麻木。
“去。”
却见本尊挥手间,一扇透漏着浓浓绿意的空间之门打开,那门的背后,仿佛是一片充满生机、活力、快乐的世界…
那里有精灵在歌唱,那里有兽人在跳舞,那里有侏儒在豪饮,那里有鹰雀在啼鸣。
那仿佛是一个完美的、和平的、充满欢笑的,魔幻大地!
高绛婷一步步朝着空间之门走去,这个在剑三世界苦守了楚翔几十年的悲情女子,此刻好似灵智全失。
那老道见状,那里还忍得住。
“黜!”
只听一声代表“废弃”的箴言出口,那失魂落魄的高绛婷浑身一震,眼中好似闪过一丝充满了哀伤的挣扎,却随即被空洞掩埋。
本尊冷冷的将目光转向老道,双瞳中两道金光射出,仿佛两支脱弦之箭!
咻!
金光刺破了空间,完全违背物理规律,方一闪现,下一瞬就达到了老道胸前。
那达到丹动期的老道竟只来得及微微侧身,而后“啊”的一声,身上亮起一片虚形光罩,许是什么护体法宝,但转瞬即碎,紧接着胸口迸射出两股血泉,仰天便倒。
本尊移转目光,复又看向了一步步朝着空间之门走去的高绛婷,至于那侥幸躲过一死的老道,再没了半点兴趣。
“等,等等,楚翔那小子,还欠老道我一个人情!”
不知哪来的力气,那委顿在地的老道士忽然支起半身,朝着本尊开口大喝。
这一番施为,胸口鲜血又是潺潺流出,身体素质极强的他,再被本尊伤过之后,竟然真个如同普通老人一样,病体无力!
只一眼,身为当世第一高手的他,竟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钉住了金丹,老道心下实已冷澈,这一喊,也只是尽人力、听天命。
但那本尊,却真个停下了手段,目光又是一瞥。
只见老道身上缕缕金辉四散到空气中,那血淋淋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原本那一身病态,也随着身体中爆发出另一股庞然之力,彻底焕发精神。
“你待怎地。”
解去了施予老道金丹上的禁止,本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这样一位半步元神的高手,在自己面前也只是随手可以捏死的蚂蚁。
轻舒口气,那老道满脸肃然,收起了一身惫懒。
脸上、身上那些个油渍污渍不知何时消失,须眉皆飞,挺立如岳,高人气质毕露无遗。
“你说呢。”
看了看仿佛木偶一般前行的高绛婷,老道语气不冷不热,隐隐还有些讥讽。他这也是豁出去了。大小不过一死,似他这等豁达之人,哪里还有看不开的。
本尊倒是听懂了,心神一动,本已走到空间之门前面的高绛婷,驻足不前。
只见那白发佳人原本空洞的眼神忽然变得灵动,那木然尽被惊惧取代。但她僵硬的身体,依是不能动弹。
“向前,你有机会去见那人。向后,禁制自解。”
本尊看着身侧的高绛婷,不理会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愤怒、哀伤,如是平静的说道。
高绛婷闻言目光一滞,犹如失神。
随即,狂喜、惊疑、询问、失措…种种复杂的情绪,只一眼就传递给了本尊。
然而不尊根本不予理会,冷冷的看向老道,后者则满怀关切,紧盯着高绛婷消瘦的背影。
老道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开口提醒什么,也许在他看来,本尊这般行径完全就是标准恶人,于他当是一万的不信。但不知为何,一些诋毁、亦或者说告诫的话,偏偏如鲠在喉,又吐不出来。
看着那僵硬、却分明有些颤抖的背影,老道颓然将头偏向一侧,叹了口气。
几十年的思慕,那望眼欲穿、真挚不悔之情,连他这个坎破红尘的老道士都不免感动。什么杜鹃啼血、十年生死,在这种每日无悔守候的日子里,都是可笑。
那么此刻,他还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老道士不喜欢本尊的言行举止、态度行径,但理智告诉他,本尊并未诓言。
高绛婷动了,僵硬的抬起脚步,欲向后撤。
那看着前方传送之门的目光,不是狐疑,不是警惕,而是一种游子近乡的惶惶。
这几十年来杀人无数的女魔头,竟然在简简单单一个选择面前,流露出了怯色!
那一步,终于踏出。却不是心中想要的后退,而是前进!
下意识的,高绛婷闭着眼睛做出了选择。她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传送门内…
本尊转身离去,空间之门随风而散。
那秋风拂乱了老道士方才还畅顺的长发,只见他忽然醒悟,朝着本尊跑去…
“等等…小友,你那人情还没还呢…”
华山深渊,万丈无涯。
当本尊踏足这方贫瘠的秘境,连天空中三轮永不熄灭的烈日,都好似暗了一下。
一目千里,稍稍侧视,这一方不大的秘境,已经尽览心中。
来到这对楚翔而言、生命中最重要、亦是第一次发生重大改变的地方,本尊抬头看着烈日,缓缓开口。
“我回来了。”
“唳!”
三声嘹亮的啼鸣,诡异的自日头中发出,那三轮永不熄灭的烈日,忽然整个膨胀开来。
犹如凤凰破壳而出,好似蝶儿破茧起舞!
只见三只三足金色怪鸟忽然自九天俯冲而下,嗷嗷怪叫着扑向了本尊。
“父亲,父亲,父亲…”
三只踆乌怪叫着,围着本尊又蹦又跳。只见那朵朵淡金色的火炎在四周飞舞,却偏生没有引燃半根杂草。
本尊一脸平静,朝着三只踆乌点了点头,一挥手,将它们收入了神国。
踆乌并未反抗,这方残破的秘境,整个一暗…
黑暗中,不知何时,本尊已经离开。
也许楚翔自己都不知道,之所以导致真身、也就是本尊托胎之体提前产生本我意识,却正是由于那莫名其妙的《北冥诀》。
与他而言,《北冥诀》帮了大忙,是不世奇功。但毕竟,还不如自创的《剑典》,以及不知为何契合度奇高的《戮魂诀》。
金乌残魂,之所以对他友善,也许并非因为他,或者并非仅仅因为他。轮回不是转世,即便是转世都有胎中之谜,何况是轮回呢?
前世今生,不知多少个纪元以前,又有几人,能记得清晰…
“呀!不知这是何物,真个奇妙。小友,可否为老道士我指点一二?”
一方神秘的空间,整个就是一座不大的浮空平台,平台周围有着无形的罩幕防护,平台上,终年明光不灭。
只见一个邋遢老道站在平台之上,两手各拿着一只不知从何处摸来的狗腿,一腿朝着嘴边送去,一腿指着平台中央一颗悬浮的光球,含糊不清的问道。
这里,不是主神空间,又是哪里。
本尊扫了扫形象极差的老道,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货色,怎么能在一方世界博下那般美誉。
这老道士,却正是被剑三世界权贵称之为活神仙的袁天罡,但“熟稔”之后,又极为“难缠”。
好在他多少对本尊有点忌讳,而本尊那一副木然的表情,也不会因为任何外物、包括老道的不良行径而出现变化。
走到“主神”面前,本尊沉默的看着那颗光球。
只见光球上一阵纹波闪动,本尊悬浮起来,直接飞到光球面前,一手插入那如水样的波纹中,片刻后,竟是摸出一张皮质契约来!
天啊!他竟然可以这般和主神“交易”,若是让其他轮回者看到,不知要惊成何等样子!
却见他一手拿着契约,另一只手翻掌取出一颗光焰灿灿的明珠,随手扔进了那表面依旧像水波泛滥的光球内,动作实在说不上恭敬。
而那光球,亦随之恢复了先前凝如实质的样子…
“拿着。”
本尊反手将那份契约丢给了老道。
那老道匆忙将一条狗腿塞进嘴里咬住,单手接下,支支吾吾还想出声询问什么。
本尊的身形,已然渐渐在空间中淡去…
“自己,去问那东西,在这里等着。”
漠然的声音传到了袁天罡耳中,这被人称为真仙的家伙,目瞪口呆看着手中那份条条款款清楚列出的“卖身契”,嘴里叼着的狗腿,亦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主神,是万能的,但这万能,未必就是无所不能。
主神,其实也有着本我的意识;主神,其实也只是掌握了某种规则。
虽然这种规则,相比其他规则来说,要强出太多,太多。
所谓主神,毕竟只是轮回者的主神,而非所有世界的共主。
每个神系中,诸神之上,都有一方神主,但这主,也只是一种尊称。就好似玉皇大帝,说是统辖九天十地,实际又能掌控多少?
神主之列,又有神王,譬如宙斯。但宙斯,却不是唯一的神王,譬如奥丁。
王,可以有很多,但真正代表唯一的主——主神,却只能有一个。
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能,存在一个!
若是,当主,不再唯一呢?
若天道无暇,若天演五十,那还修什么道,超什么脱。
这个纪元,是一次机会,鲜有人知道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机会”这种东西,本就耐人寻味…
“奥丁,服不服。”
奥丁?是那个传说中的北欧神王奥丁?是了。但他为何,如此不堪一击,颓废的跪倒在我的脚下。
诸神本无情,有情的,那是堕落。
“我…不服!”
那是不屈,还是倔强。天哪,那股庞然的威严,怕不是只一个念头,就要把我压成齑粉!这就是神王之力吗!这只是堕落后的神王之力吗?
可笑,百年的努力,这许多的机缘,难道我还是如此不堪一击。
不对,为何我的心中,却没有半点颤栗。为何那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剑,如此稳当。
是清风拂面,还是面对“弱者”叫嚣的不屑?
剑落,风止,又一神族,覆灭在了我的剑下。
这,还是我吗?
我仰天而叹,心中是疑惑、是骇然。但我又知道,那时的我,是如此孤寂。
原来,真的是我,只是,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我…
但为何,那般强横的力量,依旧要失败?
为何,那样的我,竟然还能存留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
“吾乃,神王之王!”
冰冷的声音,连虚空都掩盖不住。
我在宣誓,这是对于所有不服者的警告,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再多的王号,也只是一声又一声讽刺…
“值得吗?你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为何,一定要争那毫无希望的地位!”
一滴清水,自檐角滴落,滴到了身上,是冰凉的。
以我的修为,早已该滴水不沾,不挡,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但你,为何竟敢向我这般大声说话?
我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剑中之神,锋芒之神,你只是一介凡女,为何竟敢如此逾矩!
但为什么,我要容忍你?
“值得。”
我回答了,我容忍了你,是因为愧疚,又或者某种我也说不清楚的感情。
我不知,但却知道,若是“本尊”,只怕一定不会理你。
多少个纪元了,我早已记不清晰。
我走了,没有回头。
我又一次负了你,但这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早已将自己分成三份,本我、执我、情我。
但为何每个纪元,你都会找上我,为何这许多的纪元,每一世,你都不愿找上我留给你的感情…
难道,只因为我,最像我吗?
但倘若如此,为何,我却将七界神国,留给了本尊?
也许在我分神的时候,最大的依仗,仍是绝对理智的本尊…
理智、感情。
十分的理智,九分的理智,九分的感情,到底哪一个,才能最终超脱?
难道,真个要去三位一体。也许,他们,也早已经不愿。
我走了,带着执念,带着那一丝淡淡的哀伤。
我看到你倚门哭泣,但我不会回头。
因为,不能!
倘若我回了头,本尊,一定会笑…
那时的我,并不了解执着对于超脱的重要,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被无尽失败抹去斗志,但即便换了现在,我会回头吗?
也许,依旧不会。
我不愿,也不能!
我早已,不再只是一个念头。我也想要超脱,但不是为了“我”去超脱,而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很多很多年后,我找上了…
楚翔一阵恍惚,来到了和先前战斗过有些类似的山水世界中。
但这方世界,比起独孤求败所拥有的,明显要完整的多。
不知为何,脑海中又浮现起一段段不甚连贯的记忆,就好似断成数节的线条,理不清脉络。
太久远了,也太繁琐了。
连轮回次数都记不清晰,如何还能记得那许多旧事呢?
楚翔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片段深藏起来。
“战。”
看着逍遥老祖,楚翔冷然道。
终于,是最后一个了。
好疲惫,好想沉睡。似乎从融合蚩尤旗开始,就有这种错觉。
也许,当真该好好睡上一觉,也许,醒来可以记起更多…
将一些颇为荒唐的念头压下,楚翔弹剑踏步,凌空朝着逍遥老祖走去。
“好。”
逍遥老祖脸上挂着暖人的笑意,欣然应战。
“若我败了,助我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