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大捷。
六月十六日,匪首杨应龙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万历皇帝闻讯大喜。
这位执拗的不肯上朝的皇帝,虽居于九重宫阙之内,却始终没有放弃过对这个庞大帝国的控制。在他的手中,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依旧有条理地运转着,西北孛拜、东瀛日本、播州杨应龙,一连三场大战,均以全胜告终。
十二月,俘虏一行人共计七十三人,连同杨应龙塞满了盐巴的干尸被送至北京城,刘大刀亲自主持,献俘于阙下。
万历皇帝高高在上,眼见一群群俘虏被押解于面前,看见田雌凤时,不由得怦然心动。虽然此时的田雌凤已经饱经折磨,容颜颇为憔悴,可是仍旧能够从她俏媚的容颜,看得出她的美貌。
朱翊钧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夏莹莹:夷狄之地出美女啊,朕身边本来也应该有这样一位比花解语的女孩儿的,可惜……
这一想,就不禁想到了叶小天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家伙。要说爱,在杨应龙举旗造反,朱翊钧也暗自担心川黔云贵等地土司会起而效仿的时候,叶小天第一个跳出来向朝廷表示了忠心,帮他稳定了局面。
率先配合朝廷,在其治下交出司法权的也是叶小天,这些事对年纪轻轻甫登大宝,急于建功立业的万历天子来说,都是他忘不了的好处。可是想到叶小天身为他的臣子,竟不肯献出一个女人……
然则他又能如何呢?有些事,别人做得,他做不得。人常说九五至尊,可又有谁知道,九五至尊有着太多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日里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在等着弹劾他。
夏莹莹那个小辣椒,竟然敢穿着凤冠霞帔堵他的午门,面对这样一双男女,他堂堂天子,却也只能望而却步。
万历天子暗暗地叹了口气,目光一转,忽然又看到一个小姑娘,万历呆了一呆,向那小姑娘招了招手。
刘挺见状,连忙把那小姑娘带到万历面前。
万历看看那小姑娘,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虽然尚在稚龄,又受了牢狱之灾,却依旧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万历挤出一个和善的笑脸,放缓了语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稚声稚气地回答:“杨花!”
万历微微皱了皱眉,心道:“好俗气的名字。”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她姓杨,不由又是一惊:“那你父亲是……”
小姑娘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我爹是播州第一大土司,做女儿的,可不敢提及父亲的名讳!”
万历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缓缓地道:“你跟谁一起来的?”
杨花回头看了一眼:“跟我娘!”
万历道:“你知不知道你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杨花道:“知道!你是皇帝!你要杀我们,我们就来了!”
万历唇角微微一挑,勾起一抹笑意:“那你怕么?”
杨花大声道:“不怕!”
万历微微有些意外,诧异地道:“不怕?为什么?”
杨花道:“有娘亲、哥哥、伯伯、叔叔一起死,杨花不怕!”
万历怔住。
杨花恨恨地看着万历皇帝,全无惧意。她还小,心中并无是非对错的观念,她只知道,她的爹爹是被这个皇帝逼死的,她的娘亲和兄长,也要被这个皇帝杀死,皇帝是她杨家的大仇人。如果可能,她真想杀了这个坏皇帝,替她的家人报仇。
刘挺被杨花一番话,吓得额头冒汗,在一旁尴尬地咳嗽一声,道:“尔等贼逆,反心不改,统统都该斩首,以绝后患!”
万历摆了摆手,刘大刀赶紧避过一边,万历慢慢靠回龙椅上,淡淡地道:“朕,会怕一个吃奶的娃娃?如果连这样一个黄毛丫头,都能成为我大明之患,那大明的气数,也确实该尽了!”
刘挺顿首,这话弄得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不吭声儿。
万历道:“杨应龙的余党中之中,女子未嫁者,男子未及十五岁者,皆不予诛杀!”
刘挺这才应了一声:“臣遵旨!”
万历看了看挺着小胸脯儿,气愤地看着他的杨花,心中忽地起了一个奇妙的主意,便道:“小白,你说,这女娃儿,该如何发落?”
一旁徐伯夷赶紧弯腰道:“依奴婢之见,把她送往教坊司,好好调教一番,倒是一个色艺双绝的伶优名伎!”
万历摇了摇头,徐伯夷心道:“难不成皇上看中了这小姑娘?嗯,还别说,真是个美人胚子,再养个几年,也就能用了。”
徐伯夷自以为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赶紧又道:“那么,不如让她做个宫女,服侍陛下!”
以俘虏为宫奴,这事儿自古就有先例,朝廷派兵平定叛乱后,常把俘虏中的一些人弄进宫中,男的做太监,女的做宫娥。
以本朝来说,当初广西瑶人作乱,就有一些男女被发配宫中为奴。其中有两个人大大地有了出息,名载史册,其中一个是明孝宗的母亲纪氏,从俘虏做到了皇后、皇太后,堪称逆袭之典范。另一个是男的,叫汪直,在大明史上,那也是相当有一号的大太监。
但万历皇帝又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铜仁指挥使叶小天,有功于社稷,朕已下旨,加封他为思南宣抚使。这女娃儿,一并赐与叶小天吧,算是朕的赏赐!”
“奴婢领旨!”
徐伯夷答应一声,飞快地瞟了杨花一眼,心道:“皇上这心思,可比我阴多啦!瞧这小女娃儿,已然记事,一旦到了叶小天身边,她会忘了父仇?天子所赐,又不能杀,够叶小天头痛的了。”
天子这边叫住俘虏问话,众俘虏便在阶下停住了,阶上这番对答,阶下众人都听在耳中,杨花的生母七夫人甜儿一时间激动的热泪直流。此番进京,她本以为女儿也要陪她一同赴死,就算不死,被打入教坊司,那也是她不能承受的耻辱。
如今天子赐婢,将女儿赏与叶小天,虽然仍是奴婢的命运,可比起她预料的结果,那已是无法想象的好结局了。
田雌凤听到这里,却是目光一闪。
献俘结束,七十三名犯囚分男女押入大牢,待女牢头儿刚一离开,田雌凤便道:“小花儿,你过来!”
“三夫人……”七夫人甜儿胆怯地看着田雌凤,她现在只想让女儿好好地活着,可不想让她一个女儿家承担起为父报仇的责任。田雌凤要把女儿唤去做什么?
可田雌凤积威之下,虽然大家现在都是阶下囚,在田雌凤面前,她也没有胆子抗拒。瞧见她的模样,田雌凤淡淡一笑,感伤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以为,我田雌凤就全无心肝么?”
她又看向杨花,道:“小花,过来!”
杨花看看娘亲,大步走到田雌凤面前,田雌凤摸了摸她的头,压低了声音道:“小花儿,三娘告诉你一件事,你须牢牢记在心里。在卧牛岭上,你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杨花年纪虽然不大,可田雌凤这番言语太也惊人,还是听得她眼睛越睁越大。
田雌凤悄悄对她说完了,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我不会教你做什么,女娃儿,八岁就不小了。三娘十三岁时,就已做了母亲呢。”
她向杨花笑了笑,道:“这个秘密,你记在心里,如果将来你做了什么事,却又没有做成,危及自家性命时,这个秘密说出来,也许可以救你一命!”
杨花懵懂地点了点头,一时却是想不明白,什么事是她会去做,却又可能做不成,因而危及她性命的事。
田雌凤交待完这番话,就盘膝闭目,不再言语了。心中之想,天王当日把遥遥放在叶小天身边,本是为了万一有用,用以牵制于他。可惜后来用了移花接木之计,这一计便没用了。谁想今日却是用来给他另一个女儿保命,莫非,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