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少侠,在你面前有三条路。甲路:通往穷奇凶兽肆虐的旷野,乙路:通往茅厕,丙路……”这位叫做荼花妹的仙女慢条斯理地说着。
“我走甲路!”黄金龙迫不急待地叫道。
“……通往敛房,丁路:通往义庄,戊路:通往万丈悬崖……”荼花妹仍然在啰里啰唆地白活着。
“我去甲路!”黄金龙几乎要疯掉了。
“好的,勇敢的侠士……”荼花妹扭捏着来到黄金龙的身边,一把挽起他的胳膊,用极为细小隐蔽的声音说,“……在你结束历险之后,你会心怀愉悦地把十钱荼花银交给静园水舍十三号的白算计……”说完这句话,她提高了嗓音,妩媚地说:“请在我的悉心陪伴之下,向着梦中才有的传奇历险进发吧。”
“白算计!”黄金龙乍听之下,顿时勃然大怒,“这是你在用女声说话对不对?”
“哎嗨嗨嗨,什么白算计?奴家不知道少侠在说什么……”荼花妹双手捧着脸,故作天真地摇晃着脑袋,无辜地答道。
“我去……”自从听出她的声音之后,黄金龙满肚子的惊奇和赞叹全都消失,只剩下了恶心,他抬起一脚朝着荼花妹踹去,荼花妹顿时变成一团四溢的云气,转眼烟消云散。他眼前的场景也转换到了穷奇肆虐的旷野,数百名围着凶兽穷奇作战的弟子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喊杀声,吼叫声,金刃披风声,飞器破空声,念弹爆炸声,清音轰鸣声,同时钻入耳际,几乎将他的脑子炸开。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一下神志,快步冲进天门弟子的大阵之中,大声吼道:“各位不要再打了,快快退出荼洲幻境,邀梦犀来了,快去各园地堡避祸吧!”
“滚开,没见这里风头火势吗?”
“别想插队啊,这头穷奇是我们先打的。”
“眼看着就能放倒它了,你想要插一脚占便宜?”
“别吵啊,正打得上瘾呢。”
“想要入阵就直说,不想打就别在这碍事!”
他的话不但没有起到示警的作用,反而让所有弟子都不满了起来,纷纷鼓噪道。
“是真的!现在天门就要实行宵禁,大家赶快去避难吧!”黄金龙摊开双手大声吼道。
“烦死啦!”一群离他最近的远兵堂弟子同时抬起手来,朝他一招。黄金龙抬头望去,只见暴雨一般的飞镖,刺针,念弹,飞刀,铁蒺藜对准他站的地方铺天盖地而来。
“我的天!”黄金龙吓得向后倒窜出七八丈。他站立的地方顿时炸出了三五个大洞,方圆十尺之内钉满了各式飞器。
“在幻境之内,大家的火气都变大了……”黄金龙脸青唇白地看着满地宛开展览会一般的数十种飞器,不敢再去尝试唤醒大家,只能无奈地转身退出了荼洲幻境。
“如今之际,只有先去找门主和索师父让他们出面来制止这场闹剧,唉,麻烦了。”黄金龙从梦中身中脱身而出,无奈地看着正厅里打成一团的数百弟子,摇了摇头,转身冲出店门,就要向天门弹指堂方向奔去,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浑身一激灵。
在燕雀楼前密密麻麻站着上千个高年堂的天门弟子。他们人人手里都攥着一枚精致的梦中身,面朝着燕雀楼小吃店正门方向站立。他们一定是刚刚结束堂课,从各堂堂口赶到燕雀楼,想要尽快进入荼洲幻境,和一年堂弟子一起去享受荼洲幻境探险。他们仍然保持着行进的姿态,钩肩搭背的男弟子,低头谈笑的女弟子仍然保持着他们固有的姿势。但是就仿佛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冻结一般,所有人都化为了永恒。他们的身体宛如一座座制作精致的蜡像,在空中纹丝不动,只有他们的眼球在剧烈的旋转翻动,瞳孔忽大忽小,仿佛沉浸在无限的恐怖梦境中。
“不,不好!邀梦犀来了!”黄金龙入坠冰窖,当初邀梦犀袭击时的恐怖回忆仿佛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令他几乎窒息。
熟悉的青色光芒在侧前方陡然亮起,他看到了那只浑身燃烧青火焰的犀牛迈着优雅的步伐,从满场木雕泥塑的人群中穿行而来,金蓝色的眼睛和妖异眼波,再次攫住他的灵魂。但是第一次见它时眼波中的怨毒和仇恨,已经被极度的饥渴和冰雪般的冷漠所取代。
这种眼神比起仇恨和怨毒更加令他感到恐惧。怨恨至少来自和人类同等的生灵,但是冷漠和饥渴,这种眼神只能来自人类的天敌。这一次,它根本没有费神去在他周围构筑黑暗旷野那样恐怖的幻境,只是在现实中显出了它横绝寰宇的雄姿,那种令万物低头的霸气,一瞬间压垮了黄金龙仅有的意志。
“黄金龙,跑啊!”就在这绝望万分的时刻,一个宛如春雷一般的暴喝声在黄金龙身畔响起。他回头一看,只见敛魂灯索珲举着一盏精巧的气死风灯闪电一般冲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邀梦犀那恐怖绝伦的瞪视。
“索师父!你……”黄金龙这才从邀梦犀强大的气势中勉强挣脱出来,手忙脚乱地从腰畔拔出七海飞鱼剑,颤巍巍地摆在眼前。
“快跑!去杀了阴瞳!如果他死了,我们还有一丝希望制止邀梦犀!”索珲厉声吼道。
“你怎么办?”黄金龙急道。
“我挡住他,但是挡不住多久,你快走!”索珲用力一跺脚,焦急地吼道。
“我……”黄金龙刚想说我不想杀人,一直默立的邀梦犀忽然仰起头来,张开大嘴。在它身上燃烧的青色火焰猛然蔓延到了它的犀角之上,整个世界突然间被浓郁的夜色笼罩,周围的景物疯狂地旋转变换,黄金龙感到身体犹如进入了一片漩涡之中,下意识地朝着远方邀梦犀的犀嘴涌去。
“照!”索珲闷雷般的呼啸声在一片迷茫的青冥夜色中传来。黄金龙抬头望去,只见一片宛如利剑一般的灯光无情地撕碎了周围的夜色,在这片死寂的幻境中挣扎着维持着一丝光明的视野。在这片视野之中,黄金龙隐约看到了天门之内通往远方的林荫道。
“快走,我只能挺十息!”索珲的声音再次传来。
“呀——!”黄金龙知道此时已经没时间犹豫不决,他暴喝一声身子化为一彪飞鸿,朝着远方那隐隐约约的林荫道狂奔而去。周围的夜色犹如有质无形的魔物四面八方地挤压过来,索珲的敛魂灯光被周围的黑暗和恐怖压榨得越来越昏暗,灯照范围也越来越狭窄。黄金龙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到第十息的时候,周围的青冥已经犹如食人花的花冠一般合拢了起来,眼前仅剩的敛魂灯光只剩下人头大小的一点光晕,光晕中的天门也显得比天涯还要遥远。
“嗬——!”黄金龙一把丢掉手中的七海飞鱼剑,双脚同时爆发出一股急劲,整个人有如脱弦之箭,嗡地一声瞬间冲破十丈远的距离,一头撞入那即将褪去的光晕之中。
“砰”地一声巨响,黄金龙头手先着地,顺势一个滚翻,接着纵身跃起。周围的景色重新变回了天门校园之内宁谧而幽静的风景,惨叫声从远处响起,那是敛魂灯索珲绝望的嘶吼。一股悲愤之情瞬间淹没了黄金龙的心田,他知道索珲为了掩护自己,灵魂已经被邀梦犀吞噬。
“阴瞳,对不起,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黄金龙紧紧咬住牙冠,朝着北方的天池冲去。
此时的天门死寂一片,仿佛已经化为一座活死人的坟墓。校园林荫道上三五成群的弟子有如雕像一般沿街而立,或坐或站,身上透不出半点生气。黄金龙一路狂奔而过,用眼角瞥视着路边的天门弟子,感到自己就仿佛被黑白粽子追赶的摸金校尉,在秦始皇陵的兵马俑群里奔驰。这样的恐怖感受,仿佛炙热的烙铁印入了他的灵魂之中,让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久地沉沦在眼前的天门之中。
“死魂帝国即将降临!”
“只有靠活死人画的残鬼图纹和史学家的猜测来记录历史……”
“荼洲以北人烟尽绝,只剩下满世界宛如木桩一般的活死人……”
“刚开始只是四五个受害者。接着是四五十个,上百个,然后是成千上万……”
索珲对于死魂帝国的恐怖描述再次在黄金龙的脑海里回响。想到这样可怕的世界即将再次降临人间,他的心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天门已经沦陷了,多少弟子遇害?几十个?上百个?成千人?他一边奔跑,脑子里一边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这一次我能挡住这样可怕的灾难吗?这一次我能闯得过这一关吗?还有谁能帮我,还有谁能借我一臂之力?”
索珲的牺牲预示着天门之内最有可能抵挡邀梦犀侵袭的救星已经消失,整个天门化为邀梦犀的狩猎场,现在的黄金龙只有孤身一人,没有殷承侠,没有顾云帆,没有朴中镖,没有何不寿,没有花月容,甚至连唐解语都可能已经遇害,他只剩下自己。
“我真该死,以为打倒了阴瞳就结束了一切。如果那个时候多一个心思,找师父们询问一下对策,或者……或者多做一些补救的措施,无论如何,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荼洲幻境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取悦凝香,却忘了真正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我真是……太本末倒置了!”天池之上扑面的湖风吹在他的脸庞上,冰冷的寒气残忍地刺着他的肌肤,宛如刀割一般疼痛。但是他却感到一阵豁出去的快意,仿佛这样的遭遇是他应得的惩罚。
“所有的事都怪我一个人。如果上天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愿意牺牲一切换回所有同伴的灵魂。”泪水从他的眼中滚滚滑落,他狠狠咬住嘴唇,双手攥紧拳头,朝着天池禁室加速飞奔。
禁室前守护的两位近兵堂相忘师仿佛哼哈二将一般挺立在禁室正门之前,他们的双手都已经摸到了自己的随身佩刀佩剑之上,但是却没有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动作。他们的灵魂已经被吸入了邀梦犀的体内,他们的眼球急速地转动着,眼白和眼瞳的色彩因为急转而开始混淆在一起,化为一片死寂般的灰色,一滴滴口涎顺着他们的嘴角流淌下来,让黄金龙心里一阵发毛。
“难道邀梦犀已经来过这里了?那么……阴瞳?”黄金龙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突然轻松的怪异感觉,似乎摆脱了一件他极不愿意做的差事。随即他明白了过来,对于杀死阴瞳,他始终无法下得了决心。无奈之下,他抡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绝对不行,一定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救大家。”他咬牙提起斗志,抬起脚想要一脚踢开禁室的正门,冲进铁牢。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铁哨轰鸣声从禁室内传来。那是禁室内的铁门被违规打开之后,安置在门上的机关消息儿发出的蜂鸣。
“有人去救阴瞳?难道还有人活着?或者,阴瞳还有帮凶?!”黄金龙转身从一名近兵师的剑鞘中抽出一把剑身镶有北斗七星的青锋剑,将剑锋敛在身后,轻轻推开已经被打开的禁室正门,蹑手蹑脚地走进禁室走廊之中。
关押阴瞳的囚室大门醒目地敞开着,透过囚室内昏暗的念灯光芒,黄金龙看到一条瘦削颀长的影像被灯光打在走廊的墙壁上。
“阴瞳,是时候上路了。”一个阴沉而冷酷的沙哑语声从囚室内传来。
“方师父,怎么是由你来行刑?难道麒麟司没有人来?”囚室内传来阴瞳略带诧异的声音。
“麒麟司没有人来,很快整个荼洲都不会有任何人来了。”这阴戾的声音熟悉得让黄金龙心跳:是他!怎么会是他?方鬼杰?!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竟然会死在造就我的恩师手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的命运真是比韩信还要讽刺。”阴瞳闷声说。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哈哈哈哈……你这小鬼居然也变得有点深度了。”听着他的话,方鬼杰忽然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来。
这样阴沉成性的人突然做出仰天大笑这种事,就好像狮子突然吃起蔬菜一样让人感到离谱。黄金龙只感到浑身一阵发寒,一种极为不妥的感觉在心底油然升起。
“师父!”显然阴瞳也感到了同样的不妥,忍不住提高嗓音失声叫道。
“要不要跟你坦白呢?”方鬼杰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和嘲弄,好像看到一个人说了蠢话做了蠢事,不但不去说明反而幸灾乐祸地想要旁观一样。
听到他的话,黄金龙心里的不妥感化为了强大的不安和恐惧,犀照魂蛊发动前后的种种怪事忽然间在这一刻串在一起。犀照魂蛊莫名其妙的发动,乘风会提供的关于方鬼杰的消息,他那铁打不动的不在场证明,阴瞳对于魂术荒谬到极点的理解失误……这些线索突然被他顿悟一般想通了。
“是你!从来都是你!”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失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