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是永历七年十月,郑成功出生于明天启四年,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九岁而已。未及而立,在陈文的那个时代,这个年岁还在啃老的都大有人在,可是他在闽粤沿海与满清进行殊死搏杀却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甚至可以说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在于满清之间的战斗中度过的。
其实到了南明中后期,几支比较活跃的抗清势力的首领事实上年岁都不是很大。郑成功如今二十九岁,李定国此刻三十三岁,张煌言同样是三十三岁,孙可望比起李定国年齿要稍长一些,也并非很多。陈文毕业后在几家公司干过几年,来到这个时代也已经三年了,比起郑成功稍大一些,虽然大出去的很少,但也勉强可以应得上这仁兄二字了。
郑成功的信中,皆是对陈文用兵手段的夸赞之辞,对于浙江明军与福建明军之间的贸易合作前景持乐观态度。除此以外,便再不提及其他,无论是海贸,还是联兵作战。
海贸上,郑成功授予郑泰全权,这是应有之意。可如今的东南战场,清军已经转入守势,陈文自身力量不足,二者若能联手,别的地方不说,就凭靖南藩耿家和那些福建绿营,那八闽之地能支撑半年都是多的。奈何如今陈文独立承担江西和杭州两线压力,没有福建明军配合是绝不可能贸贸然杀入的,而郑成功的来信却只字不提联合作战,甚至连试探都没有,背后所隐含的意味不问自明。
看过了信,陈文也不动声色,继续与郑泰畅谈商贸的事情。郑泰此来,开启双方的贸易是第一要务,上一次已经谈好的自然也要借着此番进行正式交易。
“兄长,那批汉军八旗的俘虏,关在牢里时间长了,身子骨可能不如几个月前。不过小弟可以担保,这些人运过去,吃饱喝足再勤加锻炼,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旧观。”
为防闹事,俘虏不给饭吃都是正常的,即便定下了交易,陈文也不可能让他们吃饱,毕竟那是两千来号的汉军八旗的骁勇之士,发生暴乱对浙江明军可是极为不利的。郑泰对陈文的说法表示了认同,并且表示会用海船将他们运走,送来多少便给多少银子,便是死在了海上也将由福建明军方面来承担损失。
一个公爵和一个侯爵,简简单单的用交易牲口的口吻把那些汉军八旗俘虏的命运便彻底敲定了,顺带着还有火炮和附赠的炮组。
普通汉军八旗俘虏,出售给郑成功的一共有两千四百二十三人,每人以五十两银子计算,一共是十二万一千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个数字不由得让陈文开始怀疑这时代从非洲到美洲再到欧洲的三角贸易,其利润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规模。然而等算完了火炮的事情,陈文才发现原来制造高科技产品顺带搭售技术人员好像利润率比单纯的出售人员要高得多,也就不再考虑这些无聊事了。
火炮附赠炮组,规格都是陈文能够制造的口径,他不愿意为旧炮重新训练炮组,也信不过这些汉军八旗,卖给郑成功的价格也很便宜。可是即便如此,却还是达成了高达十一万五千余两的交易额。如果再把那些鸟铳和冷兵器都算上,这一次光是买卖人口和武器这两项在后世百分百吃枪子的大罪就为陈文提供了近四十万两白银!
三十余万近四十万两银子意味着什么,鲁监国朝廷初立时,浙东抛去属于隆武朝的衢州以外,七个府的地盘,一年的丁银田赋也没有达到这个数字的两倍,不过六十余万两银子而已。
陈文的占领区如今没有宁绍,却多了个衢州,由于封锁令的存在,商税大减,一年的夏秋两税加一起还没到六十万两,全靠着善后、征虏借款,打马进宝、陈锦的土豪,没收满清官员财产,打击不良士绅以及外来的支援才勉力撑了下来。可是即便如此,在没有台温时两万大军也是极限了。
陈文的情况属于典型的依靠内陆农业供养军队,军队的规模与田土的多寡成正比。与郑成功那般,一系列福建、广东沿海几乎没有农业、手工业出产的小岛,靠着台湾海峡不到半数的过路费、海贸和扫荡满清占领区来供养大军,可谓是截然不同。
如今有了出海口,虽说和那位国姓爷愣是在永历十三年时憋出了战辅兵十七万北伐南京比不得,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盐课和市舶的收入将会让他获取大量的白银,陈文也打算将贸易线路扩张到日本、朝鲜和琉球,以赚取更多的财货。
假以时日,依靠着军功授田制带来雄厚的农业基础,深入内陆所带来的充足的人力资源补充,再配上海贸和商税,根基却远比郑成功要扎实,力抗几方面重压并非难事不说,更不会出现像南京一战惨败便几乎彻底丧失了大规模收复失地的能力的窘困。
此番,除了这些违法犯罪的勾当,郑泰还会在浙江收购大量的布匹、丝绸、蚕丝、药材以及特产,抛开陈文已经明确表示过自用尚且不足的粮食外,其他的都将是大宗交易,有的会是官府收购自军户的,也有的将会使商人自行兜售的。唯一让陈文感到有趣的,却是郑泰的收购货品名录中还有大量的金华火腿,购买数量之大,反正陈文是不相信这些都是郑泰拿回去自己吃,或是送人的那么简单。
由于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物流体系,也没有如有线电、无线电、网络之类的传输手段,郑泰的船队驻扎于三盘和海门,陈文下令由官府宣传后,商人有意出售货品和购置货物的便到两处交易,官府也顺势在这里设立提举市舶司衙门,以收取税赋。
商贸收入是长期的,数量也是巨大的,比起之前更多依靠丁银田赋和非正常手段获取军需而言,将会使浙江明军供养军队的能力得到大幅度提高。只是,这本也需要一个过程,长时间的积累,并非一蹴而就,此番能够迅速获利,原因还是在于陈文和郑泰之间早已协议,才会如此。
人口、武器、布匹、特产等浙江自行生产的货物,对于陈文来说都属于贸易输出,换来的将会是白银,而陈文同样需要福建的海船、军舰和他们通过与欧洲海商进行贸易所获取的书籍和大口径火炮以及机械。
军舰和海船,郑泰这一次没有带来,因为随他而来的船队都将用来将这些大宗货物运回福建,只有将货物运送完毕后才能送到。倒是书籍和翻译,郑成功倒是已经找好了,并且随船运送了过来。
“愚兄和大木的堂弟,郑奇,辅仁应该还有印象吧。”
亲眼见到翻译,陈文先是一愣,他原以为郑成功会找个欧洲人来充当翻译,谁想到竟然会是他的堂弟,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仔细一想,海商本就是这个时代中国接触欧洲的群体。南安石井郑家从隐石公郑绵那时就在跑海,十几代人的积累,到了郑芝龙在世时彻底爆发了出来,而人才却往往会走在更前面。
比如郑芝龙就精通日语、荷兰语,还会说葡萄牙语,在日本学过剑术、在澳门入过天主教、还给荷兰人当过翻译和通事,先后跟过李旦和颜思齐,以十八芝自立门户,从一个小海盗一步步成长为拥有改写中国历史走向的大军阀,人生经历称得上极具有传奇色彩。若非降清这一污点,没准后世的影视剧还会以其为主角也说不定。
如今,一个精通多门语言的人才,对于郑家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只是比起上次,这个年轻人的眉宇间多了份愁苦,却不知道为何。
……
衢州府的府城,这座曾经因连通四省而发展起来的商贾汇聚之地,先是在陈锦的丧心病狂之下大受损失,明军光复此间后曾大力恢复经济,可是谁想刚刚恢复起来,便迎来了四省会剿以及伺候的封锁。
如今的衢州,商贸往来已经大幅度下降,毕竟明军的地盘只有六个府,而这里又是临近交汇之地的所在。被人为造成了一个贸易的死角,而非通衢之地,商业自然会受到极大的阻碍。
最近的几个月,衢州的商人们无不在四下奔走,毕竟总不好坐吃山空的,只是大局如斯,他们这些商人也无可奈何,仅仅是靠着经九仙山义军控制的永丰县,那一第三方区域自江西偷运些货品,数量极少,不过是苦熬着,毫无办法。
“王少东家年纪轻轻,却极重诚信,真乃我辈楷模,老王家后继有人啊。”
“是啊,是啊,据在下所知,这六府周边,鞑子已经把人都杀光了,还要日日巡防。为信誉二字,王少东家不惧鞑子刀锋,赶来咱衢州报信,真可谓一身是胆啊。”
“何止是如此,自徽州设法绕道严州,避实就虚,王少东家这分明是智勇双全。”
“……”
衢州府城最大的酒楼,宴会上多是龙游商帮的大商贾,但他们却不是此番的主角,甚至最近的连番宴请中也是如此。此间,一众老老少少的大商贾却对着一个年岁不算很大的青年大肆恭维,但此人却并非是明军或是满清那边的高层或是代表,甚至在几个月前都极少有人知道,实乃近期在衢州商圈中的一大异数。
正在收获着这一连串恭维的青年正是徽州商人王孚,那一日埋了小村中的老少,与那个少年越过了两座山,进入到浙江明军控制的严州府地界,便再没有受到清军的威胁。将那少年送到金华府,看着他投了军,王孚才赶往衢州。
没有从徽州方向而来,反倒是绕了一大圈,着实将他的那位世叔吓了一跳。可是待与他家有多年贸易往来的中年商人听过了王孚这一路的经历,立刻便将他带到了衢州府城,拖了关系引给衢州府的知府,汇报清军封锁实情,同时更是将他引荐给了本地的大商贾,才有了这些日子的往还。
信誉,这是古代中国商贾之间最为重视的事情,一个商人坏了信誉,便不会再有其他商贾愿意与之来往,意味着他将在这条路上彻底走绝;可若是信誉广布,为众人所熟知和信赖,那么情况就将彻底逆转过来,若再有些手段和眼光,一个大商贾就会出现。
王孚运货未成,乃是这东南四省满清的战守策略改变所致,但是只为了将货运不过来这一事情,一批价值不过几百两银子的货品而已,便甘冒奇险前来,在这些商人眼中乃是信誉二字最明白的体现。
得知了这一切后,王孚的那位世叔便大肆宣传此事,很快王孚就成了衢州府城中的名人,尤其是他得到了衢州镇总兵李瑞鑫的召见,汇报的情况也得到了军队和官府的认可后,本地的商人们更是蜂拥而至,以与其相识为荣。
事实上,王孚能有如今的名声,与他的这位世叔的运作有着极大的关系。表面上,王孚冒险送信有了视信誉重于性命的好名声,但他的这位世叔原本也不过是个财力中等偏下的坐贾,如今凭着此事以及与王家的关系,很多本地的大商贾也都开始愿意与其合作。毕竟这信誉二字乃是双方的,一方讲诚信,受之者与其早有多年的商贸往来,必然也会是个诚信之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离开了酒楼,重新返回那位世叔在衢州的家中。能够与那么多大商贾往还,这段时间,中年商人可谓是意气风发,对于他的这位世侄也是满意非常,希望其能够在此多居住一段时间。
“贤侄啊,如今陆路不通,吾那伙计最是机灵。此番去台州,从海上走,吾在宁波的那位故旧必会设法将家书送到徽州的,勿忧。”
这话,王孚的这位世叔此前就对他说过,先前的宴会上也曾提及,引来了众人的恭维和赞叹。作为商人,离家几个月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此番不同,乃是冒着生命危险,王孚自然渴望能够赶快回家,哪怕局势如斯很难安全返家,一句平安也须得报回家中,不让父母妻儿忧心。
“小侄谢过世叔。”
“客气了,贤侄太客气了。”
一路行来,吹了点儿凉风,酒劲儿有些往上涌,虽说是用了醒酒汤,但是平日里话多的习惯却还是表露无遗。此间拉着王孚谈天说地,也是一副豪气干云的气魄,不复当初的唯唯诺诺。
“老爷,朱老掌柜派人送来的帖子。”
家中仆人所说的那位朱老掌柜乃是本地极有名望的商人,与浙江明军和官府有着很多贸易往来,其中还包括如硫磺、铁矿之类的军用物资,便是衢州的知府以及那些军需司、军工司的大人物们见他时也都会面带笑容,称呼其为“朱老先生”,在如今的衢州商圈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接过了帖子,中年商人原打算看过后知会来人必会前去拜访,可是看过之后,身上的酒意登时便化作了汗水,拉起王孚便要出门。
“世叔,这是?”
“贤侄啊,朱老掌柜有请,正是今天。”
“现在?”
此间天色已晚,请人的帖子送来的时间更是有着极大的讲究,临饭局才请人乃是极没有礼貌的,那位朱老掌柜纵横商海多年,前不久他也见过,乃是个哪怕对小辈儿也从不摆架子的长者,今番怎会如此,着实让王孚感到不解。
不比王孚,中年商人多多少少猜到些内幕,结果待他和王孚二人抵达,看到衢州很多大商贾,甚至包括今晚饮宴中的几位都匆匆赶来,更是让他对那些可能增添了几分信心。
待人齐后,只见那主家的老者说道:“今日请诸君漏夜前来,老夫实感冒昧,只是事态紧急,不得不请诸位我衢州商贾中的中坚人物和青年才俊前来。”
在座的都是本地的大商贾,王孚的那位世叔对于能够参加这样的聚会深感荣幸,见老者告罪,与众人一起谦逊了一番。只是没想到,那老者却显得颇为着急,只是起身简单的做了做手势便强压住了众人的客套。
“老夫今日去拜会了府尊,从府尊那里得到了消息,侯爷如今已经为天子册封为秀国公,金华孙知府为巡抚,天使不久也会抵达衢州册封李大帅为伯爵。”
“为国公贺,为爵爷贺,为孙巡抚贺。”
一众商人起身祝贺,但即便是首次有幸参加大商贾密会的王孚的那位世叔都嗅出了些什么。本地官员升迁,按例是要送贺礼的,浙江明军这边陈文和孙钰管得严,但也不能彻底免俗,可若只是这点事情,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把他们唤来。
“除此之外,府尊还透露,温州那边,南安石井郑家的船队已经抵达,需要采购大批的货物,而且是长期交易。府衙明日便会张榜,诸君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国公、抚军和府尊对大伙的爱护。”
南安石井郑家,在明清两军眼中乃是以国姓朱成功为首的福建明军集团,但是在商人眼里,却是那个在闽海贸易中根本脱不开的大海商家族。这个家族的船队抵达温州,不由得让在座的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联想起了几个月前郑泰前往金华拜会陈文的事情,想来双方的贸易就在那时便定下了。
台温二府的光复,对浙江明军乃是大事,对明军占领区的商人们更是天大的好事,尤其是如今身陷困境的龙游商帮。最近,其实已经有商人开始设法利用台州和温州的出海口进行贸易,只是大多还是与当地的海商勾连而已,像郑家这样的大客户,别说绝无仅有,只怕便是这两个府的海商加起来远远无法与这郑家的贸易能力相比。
时间就是金钱,如今在这六个府消息最灵通的便是军队和官府,他们的信鸽和快马都是商人、士绅们所无法比拟的。商人们恭恭敬敬的问询着朱老掌柜其中的细节,尤其是税赋的收取比例,问答之间,到也还算满意,只有一点是不合乎常理的,那便是粮食一粒米也不得向外出售。
这里面的门道这些人精都很明白,浙江明军最初的军粮收购是依仗粮商的,如今改为军户出产专收专卖,确保军粮收购渠道不再操控于人手的同时,粮商却深受打击,甚至在那一纸打击投效满清士绅的命令下达前还有准备串联哄抬粮价的。《浙江邸报》第一刊一出,粮商和他们背后的士绅到是消停了些,可如果任由商人向外界倒卖粮食,那么粮价浮动,必然会是连锁反应,于这金衢严处台温六府的稳定大有关碍。
打定了主意不去触碰这个底线,商人们在把详情询问清楚后便匆匆离去。回返的路上,王孚的那位世叔心情颇为激动,不止是有资格参加这等大商贾的密会,更有此番能够在与郑家的贸易中大赚一笔的良机。
相较之下,随行的王孚却沉默不语,直到返回了那位世叔家中,他才低声说道:“世叔,小侄觉得,国公近期很可能还会有大动作,所以小侄打算去金华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