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府是江浙明军分地最早的地区,尤其是那些老兵大多都是将家安在金华,对于其他地区的军功田不是代收,就是代卖。
可无论是代收,还是代卖,经手人就都会拥有贪污的可能。相较之下,选择代收制的军户很少,毕竟是要交一层手续费的;而代卖政策,军户获得每亩固定的收益,官府则平价收取粮食和桑蚕,富余出来的则是佃户努力工作的奖金。
这一过程中百分百没有贪腐是不可能的,后世的监察手段多样化,也遏制不足人心的贪念;朱元璋剥皮揎草、大杀特杀也一样是如此。但是,像此番爆发的以擅自挪用佃租为主的贪腐弊案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陈文几乎是在看完了加急文书的第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到底出在了什么地方,该当如何解决才算能变不利为有利。
因为,这种方法,在后世可谓是太过寻常了,而现在基本盘已起,正可以将其展开。
金华府乃是军功授田制的利益核心区,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番不能尽快的解决的话,势必会影响到江西的分地和屯田,甚至更进一步会影响到军中的士气。这是至关重要的,所以陈文不得不尽快返回金华府来稳定人心。
浙江那边的调查早在有军户闹到了金华府的万户所时就已经开始了,调查和关押,这是陈文发回去的紧急命令,首先表明了严惩的态度来缓解军户的情绪,这是极其必要的。至于剩下的,等他回到了金华再说。
陈文很快就启程出发,出发前则先是对江西的工作进行了一些安排。民政方面,王江的江西巡抚衙门及江西都督府下属的卫所的任务都比较重,所幸体制已成,大致的方向也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运转了。
而军务方面,吴登科率领豫章师防御赣西,张自盛领玉山营协防建昌和邵武二府,而南赣则继续由侯国远负责,陈文对他的命令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不管是姓尚的,还是姓尚的,敢来明军的地盘废话,就狠狠的抽他,就这么简单。至于楼继业,则统领南昌的飞熊营、九江的丽水营和饶州的淳安营以及尚在组建之中的鄱阳湖水师居中策应。
这样一来,江西的民生恢复继续发酵,统治也进一步加深,只要不是清军几路攻击江西当不会有大变。
自南昌启程,乘船横跨鄱阳湖,入信江,奔常山,沿着常山江、衢江顺流而下,再逆流进入东阳江,直接在婺江码头下船,进入金华府城。
阔别近半载,金华府城似乎也已经从清军南下以来的破败中彻底恢复过来。码头上船舶如织,将外来的货物和原材料大批量的运入,同时自城内外工坊中生产的货物也从这些码头转运到其他地区。
入了城,虽然自码头前往王府的道路已经清场,但原本最后的那块废墟也已经布满了商家住户,甚至城内的很多房屋已经翻修成二三层的小楼,显然是为了更大幅度的利用城中日渐昂贵的地皮。
没有时间在城内闲逛,陈文下了船就直奔王府,甚至连内宅都没有回去,只是让亲兵告知了一声就召开了会议。
“调查结果如何,我不想听那些报喜不报忧的,有什么都说出来?”
距离这些官员上次见到陈文,或许是受封了郡王的爵位,或许是随着时局和自身实力的变化,陈文的气势越加的惊人。对此,生于封建社会的他们对于阶级差别的认知,以及对于上官的察言观色,使得他们更是如履薄冰。
“回禀大王,此番调查,涉及挪用佃租的卫所有三个千户所,十五个百户所,全部都是金华万户所下属的卫所。”
金华万户所时刚刚换了的牌子,一共包括八个千户所以及下属的若干个百户所。经过调查,确定了有挪用佃租的千户所占了将近一半之多,很是惊人。而且这还只是到了发放佃租的日子无法正常放发的,那些利用时间差仅仅就捞了一小笔就收手的一时间还查不到。
“涉案的卫所中,情节最为严重的是金华千户所下属的孝顺镇百户所。百户邹万全利用佃租提前半月发放到百户所,以便于到了十月初一能够正常放发的时间差,将佃租交给了一个在赌场里认识的杭州商人,合伙进一批杭绣来贩卖。”
“那杭州商人自称在鞑子的杭州织造局里有关系,只要带着银子过去,就可以让人把杭绣送来,获利则是二一添作五。结果商人一去不返,等到十月初一百户所拿不出银子,很快就从镇上的民户中爆出了实则那杭州商人来金华进货,在府城里赌得货款全无,就指着骗笔银子还乡。”
两地相隔甚远,且分属明清,是延期未归,还是诚心诈骗已经很难说清楚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关键在于挪用公款,这才是调查的核心。
“除此之外,有用这些佃租放印子钱的,有拿去赌场豪赌的,还有把佃租花在窑子里的。其中最长的从去年秋收的佃租就已经开始拖延放发,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自称没有零钱,将一两或是五两以下的银子吞下。咱们江浙王师的新卫所里从没出过类似事件,所以军户们也没有在意,到了今年又是如此,就闹将了起来。”
“涉案人员已经控制住了?”
“大多已经关进了军法司衙门的大牢,有几个稍远的则还在路上。”
“很好。”
点了点头,对于这份效率陈文还很是满意,毕竟现在才十月中旬。从案发到军户报案再到发文南昌回返,也是需要时间的,能够如此迅速说明军法司的动作已经很快了。
“军法司的处置意见如何?”
刚刚得了头彩,军法司的现任主事顾守礼连忙回道:“大王,军法对于卫所军官没有相应的条款,下官等会商后,认为其为行政官员,当以常例划分不同档次进行惩处……”
“常例,你说的是用在文官身上那些老规矩?”
“正是。”
古代判案,负责审判的官员有着很大的自主性,同样的罪名最后落到刑罚上也往往是天差地别。军法司与其说是认为这些犯官当划归行政官员,不如说是打算给这些袍泽从轻处置,罚银、免职、打板子,最多拖出来一个斩首示众,以安人心,比如那个孝顺镇的百户就是个恰到好处的人选。
军法司上下,皆是军中出身,哪怕是顾守礼这等读书人也是从南塘营在大兰山上时就开始在军中效力,与其说是文官,不如说是文职武将,哪怕他至今依旧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一样可以如此定性。
袍泽之间互相照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军中也强调袍泽间的友爱,但友爱的地方不对,造成的影响与他想要的也恰恰相反,最后反倒会把整个江浙明军集团打回封建的原形,这些年近代化的成果都将付诸东流。
正因为如此,陈文并不满意这个处罚原则,更何况这里面涉及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一次贪污弊案那么简单!
“卫所军官是行政官员,但却是文职武官,他们面向的是军户,而军户中有伤残退役将士,有军属、军烈属,有地方上的备补兵,更有现役的战兵和驻军。”
“此事看似只是挪用了佃租,但却破坏了军户和新卫所之间的互信,打击了我江浙王师多年来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长此以往,本地的田土分光,军户们对异地分田又充满疑虑和不信任,我军奉行的军功授田制很快就会无以为继,变成各地区只能招募本地士卒,军中地域化出现,很快就会爆发更多的矛盾和问题,最终走向分裂。”
一支部队,皆是由单一地区士兵组成,地域化会导致士卒与异地军官之间的不信任,降低战斗力。可如果就连军官也都是一个地区的,那么地域化的武将集团很快就会在攀亲、联姻、拜把子之类的方法下形成,藩镇化就会开始逐步形成,就像明朝的将门形成一样。
而单一地区将士组成的军队,他们在本地保卫乡土的战斗力较强,军纪也可以保持,可是一旦到了外乡,劫掠就不可避免的会大肆发生,甚至是屠城。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比如后世的湘军、淮军都有这样的特质。
说过了这一番话,陈文停顿了瞬间,很快就把决议公布了出来:“卫所军官本就是军身,按照文官常例执行极为不妥。既然佃租的发放是代行军需官职务,那么就按照军需官的条例执行。”
听到这话,与会的官员头上无不是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尤其是顾守礼,他是做过军需官的,很清楚军需官贪墨军需的处罚是何等严厉。事实上他说是按照常例执行,其实会前交给陈文的细则里已经是从重处置了的,为常理上主帅降低处罚力度以拉拢人心留出了空间,可是没想到,陈文对此都是极不满意的,实在出乎了他的预料。
然而,陈文在会议上就已经公然定下了基调,他也不是那种敢于当面争论的性子,只得应下了陈文命令,准备回去与本司的官员进行会商,在这一基调下完成对每一个犯官的不同处置。
顾守礼刚刚要坐下,岂料陈文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还是与军法司相关。
“顾主事,本王记得案卷中有提及过,塘雅镇百户所的弊案一个回乡养伤的军官爆出来的,可有此事?”
“回大王的话,正是如此。”
“本王记得,那军官提及,是他娘子在外面偷了汉子,所以才得知了这份内幕?”
原本顾守礼还以为仅仅是问他有没有这个军官爆料的事情那么简单,听到这里,他立刻就明白了陈文的所指。
“正是如此,下官已经派人将那对狗男女关进了大牢,听候处置。”
“顾主事能够想到这里,很好。”表扬了顾守礼,陈文立刻对与会的官员说道:“这些年,将士们在外饮风宿雪,与鞑子历次奋战皆奋不顾身,皇明能有今日几近恢复江南半壁皆是将士们的功劳。然而,却总有些刁民,利用将士们在外奋战之机,花言巧语蒙骗那些不守妇道的军属,以达到骗财骗色的目的。”
“我陈文素来坚信,付出与得到应该是成正比的。将士们在外征战,上为国家光复失地,下为家族赢取田土,付出良多。而妇人自当守妇道,安守本分,外人于公于私也当敬而远之。借机偷情,如此行径,是可忍孰不可忍,必当以最严厉之惩戒方可安前线将士之心。”
与会的皆是会稽郡王府的属官,大多都是军身,陈文的这一宣言,自是无不赞同,哪怕与己无关,为了那些出征在外的袍泽也是要万分拥护。
见陈文将视线重新投了过来,刚刚被否决了一项处置的军中老牌官员顾守礼连忙应道:“下官查过,那淫妇已被休了。若非如此,还当询问苦主对其是否有所宽恕,既然已经这样了,下官以为,这对奸夫淫妇当施以严刑后当众处决,以儆效尤。”
刁民,这是陈文从未有过的词汇,既然此间用了出来,摆明了是要加以严惩的,顾守礼跟在陈文身边多年,焉能不解其意。况且,这时代,女子守妇道本就是主流,不守妇道的才是礼教和世俗所唾弃的。而陈文更是此上升到军心的程度,那就更没什么好说了的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原本只是民间小事,却因为一场弊案而落到了陈文的眼中,从而有了不同于此前的结局。
会开过了,也快到下值的时辰了,相关的官员还要去根据会议精神来处理相关公务,陈文则回到了内宅,以洗去这些天的舟车劳顿。
内宅的院内,周岳颖以及她母亲和内宅的仆人、婢女们早已准备好了迎候,见陈文进了院子,连忙行礼。
“恭迎大王回府。”
从国公到郡王,在明朝已经是一个飞跃了,陈文连忙上前,先是对岳母行礼,随后便将周岳颖扶了起来,才免去了其他人的礼节。
数月未见,周岳颖圆润了许多,肚子已经显怀了,挺着个大肚子站在这里,看的陈文眼中满是怜惜。
如平日里那般,陈文将那双柔荑握在了手中,满心皆是愧疚却无从说起。可他转眼看去,周岳颖除了重逢的喜悦外,眉宇间的一股忧虑一闪即逝,陈文登时便是噗嗤一笑。
“娘子,怎么,还在害怕为夫会从南昌给你带来个妹妹吗?”
岂料,听过了这话,周岳颖本已闪过的忧虑再次出现,紧接着只听她身后,一声黄鹂鸣翠却是叫得分明。
“姐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