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平源的这个熟识是祖籍嘉兴,却是常住于江南,对江南的名人颇有些熟悉。待那人的错愕过后,一张口却是“在下看见如是君和钱谦益那个老匹夫正在车上。”
如是君是对柳如是的敬称,柳如是的才情在江南也是声名广布,多少江南才子都倾慕不已,平源的这个熟识也不例外,据说当初还曾托汪明然代为引荐。奈何柳如是眼光高,看不上这等凡夫俗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没想到,到了今时今日,看这样子却依旧是念念不忘。
相较之下,钱谦益那句老匹夫的后缀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不屑于其人的为人呢,还是在于钱谦益抱得美人归,就无从可知了。
“司马兄可看清楚了?”
“绝对不会有错!”
一路上读书人打扮的人士见过不少,认识不认识的都是来南京求见陈文的。可钱谦益是个什么身份,说好听了,东南文宗领袖,说不好听了就是水太冷、头皮痒的贰臣,尤其是在于其人以官方的礼部尚书和士林魁首的身份降清,造成的影响可以说是极其的恶劣。
“那厮跑南京来干什么,难不成他还想找会稽郡王讨个官儿做做不成?”
“哼,这可说不准,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没准还报着将柳隐敬献给会稽藩的龌龊想法也说不定呢。”
“他会不会如此不好说,不过在下听说那位王妃娘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在会稽郡王膝下就一位小县主,到现在都不敢纳妾,肯定是惧内。到时候,嘿嘿,有钱谦益好受的,就算王妃不说什么,她兄长也不是个好惹的。”
“是啊,想我皇明会稽郡王,两蹶名王,何等英武,竟然也会惧内,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
路上,众人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平源却没有说话,大明的士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久了,如今明军收复江南,固态重萌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他记得以前有人向他暗示过,在江南的士林中,有一位大人物始终在暗地里支持着抗清的事业。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钱谦益?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水太冷、头皮痒会抗清,确实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归庄也曾为钱谦益说过话……
众人扯来扯去,很快就带跑了话题。平源想着想着,半天没说话,倒是那个率先发现钱谦益和柳如是的熟识先把默默跟在后面紧皱着眉头的他想了起来。
“没什么。”平源摇了摇头,继而回答道:“在下在琢磨,咱们是不是先去通海案殉难义士们的遇难地悼念一番,再行入城。”
“这是个好主意,忠臣义士,理应如此。”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众人一片附和之声,随即便先行去找路人问询,确认了地点后便直奔那里。不过等他们赶到时,看到的却不是遇难者的坟冢,也不是血祭的尸骸,而是明军正在监督工人打地基,四周也堆放了不少的砖瓦木料,看样子是要在此建造个什么建筑。
“好叫秀才知道,大王有令,在此兴建通海案殉难义士纪念祠,以供后世瞻仰。”
听到这话,众人无不欣慰的点了点头:“会稽郡王有心了,香火供奉不绝,亦是昭显忠义,引世人向善的好事。”
……
平源一行人所见确是钱谦益和柳如是,此前济尔哈朗和马国柱在江南大兴通海案,钱谦益由于当年的通浙案起就转入潜伏状态,表演了如许长时间的人畜无害,满清官府也不太敢去轻易的对这位影响力极大的文宗领袖下手。
此番通海案的目的,说到底是在打击江南抗清势力的同时,为大军提供粮饷,同时向满清朝廷输送大笔钱粮,以备不时之需。若是为了钱谦益一人,把那些墙头草也吓得造了反,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毕竟,若是此战得胜,江南依旧是满清最重要的财赋之地。
钱谦益在通海案期间无惊无险,但却也根本不敢有任何举动,唯恐被济尔哈朗和马国柱盯上。等到陈文得胜,甚至直到南京光复的消息传来,钱谦益才敢从红豆山庄里出来,专程赶来求见陈文。
马车行在南京城内的大道上,虽然马信专门派了人护送,但是能不能一举洗白却还要看陈文的决定。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郑成功是他的学生,半年前郑成功北伐也被很多人解读为是他的手笔,尤其是那些知道楸枰三局的人们,陈文弄不好也会如此。现在能够指望的,无非是陈文还顾念着他这些年的支持,仅此而已。
相较钱谦益,柳如是则更为跃跃欲试一些。陈文的传奇她听过很多人提及,其中自少不了钱谦益。
如此英雄,始终未能谋面终非是件快事。不过她却也很快就发现了钱谦益的不自然,连忙宽慰道:“牧斋,会稽藩不似忘恩负义之人,否则他也不会专门派人去营救王长叔,就算是黄梨洲在大兰山另立山头,摆明了与他作对,他都可以施以援兵。咱们钱家襄赞军需从不落人后,情报更是大量的送往金华,总会有个说法的。”
“河东君所言甚是,当是如此。”
握着面前年仅三十七的丽人的双手,如今已七十三岁高龄,须发皆白的钱谦益故作宽心的一笑,但心中的忐忑却也没有挥散太多。
嫁入钱家十五年,钱谦益的心事哪还有半点能够瞒过柳如是的。古稀之龄,身后的评价在心头的分量就更重于前。水太凉、头皮痒,他在士林之中已经坏了名声,很多人都认为他有文而无德,就连顾炎武和他的外甥金圣叹都瞧他不起。尤其是后者,在他生日做寿时当众写下“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的对联来骂他,让他丢尽了颜面。
如今江南抵定,满清看样子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他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但真正能够落在实处,却还是要看陈文的态度。此刻即将见面,忧心就更胜从前。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钱谦益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只是提着一颗心在马车里强撑着。良久之后,马车停下,车夫的声音传来,说是已经抵达了陈文的行辕。
陈文的行辕所在,正是此前的江南江西总督衙门的所在地,钱谦益并非没有来过,只是心态早已大有不同。
二人下了马车,转身向行辕看去,钱谦益吊着一路的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而柳如是此刻也一笑,继而对钱谦益说道:“吾就说了,会稽藩不似忘恩负义之徒,你还担心了那么长时间。”
听到柳如是的调笑,钱谦益也转而笑道:“河东君明鉴万里,确是老夫多虑了。”说罢,钱谦益连忙向行辕的大门走去。
此时此刻,行辕中门大开,一个蟒袍玉带的男子正站在大门口迎候。眼见于此,钱谦益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行礼,倒是那个男子率先迎了上来,一把扶住了腿脚有些不稳的钱谦益。
“大王乃是国朝郡王,开中门亲迎,老朽实在愧不敢当。”
“牧翁在江南为国出力良多,居功至伟,有什么当不得的。至于什么大王,还是免了,我称您牧翁,您称呼我为辅仁,咱们是故交,不要那些繁文缛节。”
扶住钱谦益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文。而恰恰是这个答案,却着实把柳如是吓了一跳,原本她见中门大开总算是替钱谦益安下了心,至于迎候之人,江浙明军中侯爵、伯爵还好,挂印将军或是总兵官比比皆是,得赐蟒袍玉带的人可以说是有的是,但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真的会是陈文。
“那老朽便失礼了。”
“您总是这么客气。”
笑着摇了摇头,陈文转而看向柳如是。三十几岁的模样,衣着剪裁得体,颜色略显单调,但却更好的衬托了柔美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段。只是这份柔美之中,陈文却还是能够看得出,面前的这位佳人,却是个外柔内刚的人物,其内在之刚烈,远胜于她软弱的丈夫良多。
“这位想来就是当年写下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的钱夫人吧。”
这首诗名为《岳武穆祠》,乃是在杭州西湖之畔的岳王庙写就的,陈文记得以前有部电影里,钱谦益和柳如是就是在那里有了第一次交集,但那时的柳如是是着男装蹭课,钱谦益却并不知道一屋子读书人中竟还有个才女。
“正是妾身。”
不待钱谦益介绍,柳如是便自顾自的做出了回答。钱谦益平日里对柳如是宠爱有加,对于这些无礼之处也并不在意。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点了点头,陈文也没有多看,转而向钱谦益说道:“牧翁,接风的酒宴下人们还在准备。咱们进去,您也好沐浴更衣,细细这一路的风尘。”
“一切依辅仁的安排。”
今天一天的事情陈文都推了出去,如今陈文已经收复江南,钱谦益在情报等方面的作用直线下降。但陈文不是那等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的家伙,钱谦益的软弱虽然他一直以来也不是很看得上,可这些年的大力帮助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知恩图报才是正道。
沐浴更衣完毕,宾主落座,菜色都是厨房精心准备的,陈文当年还是个见习级吃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下来,早已无所谓了,在军中与士卒吃的没什么差别,只有在家里面和行辕里,周岳颖以及那些行辕里的厨子才会变着法的勾起他一些口腹之欲。
与陈文一般,钱谦益此来也不是单纯为了吃饭的。叙旧是自然的,有些事情也需要陈文来帮他平反昭雪。
“牧翁放心,牧翁这些年在钱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的辅助下,为驱逐鞑虏可谓是殚精竭虑,居功甚伟。不光是在下,很多仁人志士都是看在眼里的。虽然有些已经不在了,但也有更多人对此是有所了解的。像是梨洲先生、湖州的魏先生,像是吕主编、陈布政使他们都是亲眼所见,江南的邸报在下也在准备当中,牧翁的事迹绝不会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的。”
钱谦益这个人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他软弱,甚至到了寡廉鲜耻的地步。但是在人生的后半段,能够毅然决然的投身抗清事业之中,成为东南抗清人士幕后的主导者以及永历朝东南、西南明军联手的实际联络人以及大战略的制定者,虽然无法抹去他降清的污点,但是其人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物。
“那就有劳辅仁了,老朽,老朽……”
端着酒杯,钱谦益已然泣不成声,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对他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便是柳如是,也是激动万分,干脆毛遂自荐,表示要为陈文弹唱一曲,也算是聊表感激之情。
有机会得见柳如是的表演,陈文自是受宠若惊,柳如是弹唱的大抵也是歌颂陈文的曲目。这种曲子,陈文倒是听过不少,南京城的教坊在这些天也出了一些在坊间反响很是不错,但是比起柳如是,总少了一份期待感,现在能够补全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不过,比起欣赏这位在后世人尽皆知的名妓的才艺,陈文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牧翁的功绩,在下准备写奏疏,求取天子的表彰和嘉奖。另外,在下打算举荐牧翁入阁,只是不知牧翁之意如何?”
听到这话,钱谦益自是明白,陈文需要在内阁有一个自己人,他夹带里的文官,虽然才具都不差,但是说到底都是些举人、秀才,国朝虽然已经沦落如斯,入阁之臣庶吉士已经寥寥无几,但是举人、秀才入阁,却还是有些匪夷所思。而钱谦益个人在士林的影响力极大,陈文也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在朝中作为他的代表来影响施政。
陈文有此一问,钱谦益自然是满口应允。酒宴之上,宾主尽欢,钱谦益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而且还同时是两样,陈文则有幸得见柳如是弹唱一曲,看上去虽然有些生疏了,但是那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却依旧让他有不小的触动。
数日后,专门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南京明孝陵陈文率领江浙明军将士,以及以钱谦益为首江南士绅于享殿殿后祭拜明太祖朱元璋。
“……陛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光复汉家旧地,使天下重现汉官威仪,华夏文明不致湮灭于暴元屠戮之中。”
“臣,提督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处水路兵马援剿总兵官,特赐蟒玉,便宜行事,挂征虏将军印,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太保兼太子太保,会稽郡王陈文,今以虏酋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硕安亲王岳乐之首级为祭,望陛下护佑我江浙王师早日扫平建奴,光复汉家江山!”
刽子手上前,刀光闪过,济尔哈朗人头落地,随即便被摆放在了祭台之上,与岳乐那颗已然干瘪的头颅摆在了一起。
陈文亲自草拟的祭文读过,率众人拜倒在地。行礼如仪,而他也已经做好了渡过长江的准备工作,只待明日一到便可启程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