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花厅,洞烛高照。
那名列第四的孙铤忍不住问道:“大人能讲一下,您是如何判定的吗?”
“你不问我也要讲。”唐顺之微微颔首道:“同样一个圆圈,你们却能想出五个不同的破题。虽然据之写文,各有不同,但有道是一叶知秋,还是能分出立意高下的。”
他拿起沈默的卷子道:“拙言将圈圈破为‘天象’。天象有得有不得,是顺乎自然,是中庸。这个圈圈,就大可发挥了。”说着语重心长道:“点他为案首,皆因其立意‘堂堂正正’……而老夫观摩历届之状元卷,都逃不开这四个字。”看看若有所思的四个考生,唐知府沉声道:“你们都是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若想更进一步,当以为拙言榜样。”四个考生齐声称是。
谢过老唐后,沈默便拿着卷子出去,作为案首他不能听考官对别人的点评,那样会被认为是骄躁的。
待他出去后,唐知府又拿起陶虞臣的卷子道:“你将这个圈圈看成空,‘未言之先,空空如也’,后面一句自然是‘既言之后,实实在在’,将空与实、空与色对比来也很恰当,但比起拙言有失空泛,所以判你为二魁。”陶虞臣点头受教。
待陶虞臣出去,唐知府再拿起孙鑨的卷子,沉声道:“你将其看成是‘太极’,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看似与沈默的一样。但他侧重的是中庸,你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注重的是演变。”说着淡淡一笑道:“其实就立意之道,你还要胜于他,但注定为考官不喜,所以第三一点也不委屈你。”
孙鑨板着脸寻思片刻,才低声道:“学生还是觉着太极更恰当。”
唐知府淡淡一笑。没有理他。待他走了又继续对那风流倜傥的孙铤道:“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忍不住笑骂道:“真是个马屁精,这就得看碰上什么考官了……碰上个古板的,直接把你卷子扔地上,遇到个好奉迎的,立刻将你引为知己,高高抬起。”
孙铤轻抚一下鼻梁,微微羞涩道:“学生也是想不出来别的。只好歌功颂德了。”
唐顺之笑骂一声道:“滑头。”
待孙铤也走了,他将最后一份卷子拿起来,对那陈寿年道:“说实在的,五个人就属你破题最为贴切。”他破的是‘无方体也’,无方自然是‘有圆’了。
陈寿年笑容可掬道:“学生定有不足之处,请恩师不吝指教。”
唐知府端详他一阵,轻声道:“先贤以方喻原则、以圆喻灵活。你却用‘无方’破题,实在不是好兆头。”寻思一会。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说明你意识中认为是一切都可以圆,而‘方’则是可以放弃的。”说着一字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本官的个人臆断,做不得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作人要‘外圆内方’,如外圆内也圆,那就危险了。”
陈寿年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勉强堆笑道:“学生谨记恩师的教诲。”
唐顺之微微眯眼道:“很好……”便让他把那四个叫进来,又让厨房将饭菜重新热一下,就起身笑道:“老夫先去办公了,你们也好吃个安生饭,然后滚蛋。”
五个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待送走知府大人后,终于可以放开斯文吃饭了……只是那陈寿年,尽管饥肠辘辘,却依旧什么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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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前厅饕餮的五魁首,单说唐顺之回到内堂书屋。关上门后。那颧骨高高的何心隐便从帷幕后闪身出来。
唐顺之被吓了一跳,不由笑骂道:“你这家伙。在我府上还这么神出鬼没,早晚要被你吓死。”
“习惯成自然。”何心隐面上尴尬一闪即逝,旋即支开话题道:“这次绍兴的五魁很强啊!”
唐顺之靠坐在椅背上,重重点头道:“前日我登上府山之巅,俯瞰绍兴城全貌,但见三十里水城内,有东文庙,西武庙;左城隍,右衙署;上魁星,下文昌,轩亭市楼坐中央,清虚道观香火旺。这样的形胜之地,自然引得紫气东来,汇集天下文脉于一隅了!”
说着哈哈一笑道:“此地文气鼎沸涌动。三十年内,必将人才济济,文星云集,金銮朝班尽操吴绍软语!”
何心隐不信道:“我虽然不懂阴阳,却也知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哪有气运集于一处,经久不散的道理?”
唐顺之自信笑道:“府山与蕺山、塔山鼎足而立,可将文脉镇住三十年。”说着一指前厅道:“嘉靖三十五年榜就是开头,我敢说那五个不出意外全能中式。”
“他们将来的运势如何?”何心隐饶有兴趣道:“几个位列部阁,几个流放抄斩?几个碌碌无为,几个以功名终呢?又有几个大起大落呢?”
“老何你难为我。”唐顺之呵呵笑道:“几十年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我只能说,如果有个位列部阁的,便是那沈拙言;如果有个被流放抄斩的,便是那陈寿年;如果有个碌碌无为的,便是那孙文和;如果有个以功名终的,便是那陶虞臣;如果有个郁郁不得志的,便是那孙文中。”
“理由何在?”何心隐追问道。
“我出的那道圈圈题。”唐顺之沉声道:“那种最简单的题,反而最容易体现一个人的内心。破以‘天象’者最工心计;破以‘空空’者最为坦荡;破以‘太极’且不肯改变者最为倔强;破以‘日月’者最易回头;破以‘无方’者,最无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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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心隐笑道:“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不知道准不准。”
“到时候就知道了。”唐顺之不负责任地笑道。
“好吧。”何心隐干笑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个粘着三根雁翎的信封道:“不过有件事,你现在就得做出判断。”
唐顺之一看是王学内部的机密信件,便敛去面上的笑容,接过一看信上内容是:‘擢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不解部务,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便宜行事?擢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为左佥都御史,代王忬巡抚浙江?’不由吃惊道:“下午才收到徐阁老的信,这么大的事为何只字未提?”
“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何心隐冷笑道:“军国大事都是皇帝和严嵩两个决定,他虽然是次辅,也不过是个跑腿跟班的。”
唐顺之心说:‘你这可看走眼了。’但他知道何心隐为人执拗无比,认准了的道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便不与他争辩,笑笑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要管了。”何心隐摆摆手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严嵩为何任命两个我们王学的人上去,担纲抗倭大计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唐顺之盯着摇曳跳动的烛火,轻声道:“一时还看不出来,得等到他们再下一步棋。”见何心隐满脸失望,他不由气道:“我又不是诸葛亮,做出判断得要足够的消息!”
“刚才还把自己吹成大仙,说什么三十年文脉,五人将来如何如何……”何心隐哂笑道。
“那种事我说错了又怎样?”唐顺之瞪眼道:“可现在这种大事,我随便给个结论,你敢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何心隐能把人活活气死道。
“好,那你听着。”唐顺之气呼呼道:“不外乎三个推论。其一,东南局势太过危急,朝廷任人唯贤……毕竟张经在两广有赫赫威名,李天宠更是抗倭抗出来的智将。”
“第二呢?”
“第二,我大明海防败坏,兵备松弛,将领贪生怕死,不受调遣。想要对抗如狼似虎的倭寇,非得下大力气整治才行。严阁老可能是先让他们将荆条上的刺摘掉,再让自己人上去立功。”
何心隐点点头道:“这个更靠谱,第三呢?”
“第三,那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的主意。”唐顺之轻声道:“虽然陛下一心修玄,但这么大的事情,圣心独裁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何心隐又点点头,寻思良久才缓缓道:“综合你这三条,我可不可以说,是皇帝想用张经和李天宠,严嵩觉着横竖没自己的责任……到时候他俩把差事办砸了可以打落水狗,办好了还可以摘桃子,所以就答应了。是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