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皇帝归乡省亲的队伍终于启程返京,安陆十余万百姓夹道相送,想再看他们的骄傲——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一眼,再听他说几句话。
当那金碧辉煌的御辇,在上千名金甲红袍的大汉将军扈从下,从远处缓缓驶来,人们发出整天的欢呼,跪在官道两边,隔着双层的护卫,向上面的皇帝致以最谦卑的敬意。
但让人失望的是,皇帝没有露面,那御辇甚至没有停顿,便径直往北去了,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眼前通过,安陆父老的心中,真有些不是滋味……
御辇上的嘉靖皇帝,似乎感到了父老乡亲的感伤,竟眨了眨眼皮。
边上的陈洪正好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死死盯着皇帝,心中刹那间杀机涌动。好在皇帝没有下一步动作,继续昏沉了下去。
陈洪盯着他看了半天,确认皇帝没有醒来,这才长舒了口气。一阵冷风吹过,他不禁打个寒战,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妈的……”陈洪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他这几天真是度日如年虽然无数次设想过,如果皇帝就这么死了,该如何处置;要是皇帝再醒过来,又该如何应对,但令他无比沮丧的是,自己的神经,根本没有那个韧度,承担任何一种后果。
两万多人的队伍,像出征的军队一样迤逦而行,速度自然快不到哪里,到天黑时,才走出去二十里,便只能下营做饭了。
按照惯例,景王和众大臣来到御辇前向皇帝请安,当然嘉靖清醒的时候,也是不会见他们的,所以陈洪坦然出来,以‘陛下正在打坐’为由,把这些人又轰了回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熊显凑过来道:“我今天看见小阁老的信号了,他的意思是,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哦……”陈洪望着天边最后一道红霞,喃喃道:“就怕坚持不到那天了。”
熊显知道陈洪什么意思,他也明白以嘉靖目前的状况,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不由喃喃道:“这大热的天,臭了怎么办?”说着一拍脑门道:“可以买些鱼搁在车上。”
“瞎说。”陈洪无奈地看他一眼道:“那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熊显一甩袖子,撇撇嘴道:“我说在安陆待着吧,你偏偏要启程……”
“唉……”陈洪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闭眼道:“让那两个御医再给皇上看看。”说着吩咐袁太监道:“晚些时候把他们俩弄过来。”袁太监小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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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戌牌时分,袁太监便让人把金太医和崔太医带过来……
“哎哟,什么味呀这是……”一见到他俩,袁太监不由捏着鼻子道:“你俩多少天没洗澡了?”
两人顿时十分尴尬,崔延抢着道:“我一天,他四天……”意思是馊味主要是金太医发出来的。
“快带他俩下去洗刷洗刷。”袁太监挥手对跟班道:“真是的,跟混堂司打个招呼,以后送洗澡水的时候,也给他俩备上一桶,这大夏天的又不用热水,那么吝啬干什么。”
跟班太监带着两位御医出去。随便找了桶水,让他俩洗刷干净。崔延似乎有些害羞,竟不肯与金太医坦诚相对,自己提着桶进帐篷里洗完了才出来。太监又给他俩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这才带他们重新回去。
“干爹,御医来了。”袁太监在銮舆外低声禀报道。
“进来吧。”里面传来陈洪疲惫的声音。
金、崔两位太医进去里面,赶紧给陈洪请安,陈洪示意他俩起来,轻声道:“给皇上看看吧,现在到底什么状况,明明白白告诉我。”
“是。”两人恭声应下,于是在陈洪的注视下,开始再次为皇帝检查,完事之后两人交换下眼色,崔延道:“禀陈公公,皇上比起昨天,龙体又衰弱不堪,请问今天进食了么?”
“喂了一小碗人参燕窝。”陈洪道。
“不能再喂这些东西了。”崔延道:“这都是些极阳之物,皇上本就发烧,不成火上浇油了么?”
“喂别的能撑得住吗?”陈洪皱眉道。
“所以无论如何,得先把皇上的烧退了。”崔延轻声道:“我开个方子,请公公准备一下药材吧。”
“治病吗……”陈洪又陷入矛盾中,纠结了好久才缓缓道:“先把方子开出来吧。”
于是两人商量了一番,共同开出一道药方,陈洪示意他俩可以下去了,崔延却鼓起勇气道:“陈公公,在下以为皇上目前的状况,应该有御医全天守候,以应不测!”
金太医也跟着点头,颤声道:“在下、在下也是这个意思。”
“我会考虑的……”陈洪点点头道:“你们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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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看到皇帝的状况确实太坏了,过了一个时辰,便有太监来告诉两人,陈洪已经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让他俩轮流在皇帝身边值守。崔延和金太医商量一下,这第一班差由他来当。
等他回到皇帝的銮舆,陈洪指着大案上的药材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便定定望向崔延道:“现在这里没别人,你跟我说实话,皇上的病,到底还能不能痊愈,能痊愈到什么程度。”说着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道:“敢说半句假话,东厂的一百单八种刑具,保准让你尝个遍!”
“是……”崔延面色苍白道:“皇上本身就气血不足,又得了疟疾,气血愈发亏损,我看今日又舌质紫黯,有瘀斑,脉相愈发细涩,恐怕发展为‘虐母’在所难免。”
“什么‘虐母’,说明白点。”陈洪不耐烦道。
“简单说,就是疟疾更重了。”崔延道:“一般壮年人不好治,何况皇上这龙体较之常人……”说着朝陈洪作揖道:“陈公公,在下和金太医不善此科。不如请马仲马太医和刘景刘太医前来,他俩是这方面的高手……”
陈洪心说,人毕竟是自私的,这就要找顶岗的了,但他不会同意的,摇头道:“此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皇上的病就托付给你俩了。”
“这个……”崔延见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只好认命道:“那在下尽力吧。”
“嗯。”陈洪点点头,看着他忙活了一会儿,又幽幽问道:“你说,皇上能醒过来吗?”
崔延正在背对着陈洪捣药,闻言停下动作,寻思了好久,才轻声道:“很难,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没法醒过来。”
“我知道了。”陈洪点点头,合上眼假寐道:“你忙吧。”
崔延为皇帝配药熬药,又用烈酒擦拭龙体,整整忙碌了一夜,翌日早晨队伍再次进发时,他才消停下来。然后在御辇上强撑着到了中午,终于熬到跟金太医换班,回去陈洪拨给他俩的马车上倒头就睡,等他被叫醒时,又一个黑夜来临了。
胡乱吃了点东西,崔延便坐在火堆旁发起了呆,他不知道事情将会变成什么样……虽然陈洪的终于松动了,允许他俩给皇帝治病,但术业有专攻,他俩都是北方人,对这种南方常发的病症的认识,只是停留在书本上,并没有任何临床经验,更何况皇帝的情况,还用不得虎狼药,真让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正在叹息间,身后想起细碎的脚步声,一听就来了个太监,崔延一回头,果然见一个低等太监低着头来到面前,细声细气道:“奴婢伺候太医沐浴。”
“哦……”崔延仿佛想起,昨天袁太监似乎吩咐过,便问道:“公公你是混堂司的?”
“正是。”那小太监指着站在他帐篷外的另一个太监道:“清水、皂角、香露、毛巾、换洗衣物已经备好,请问您打算在帐篷里洗,还是露天洗?”
想到昨日仅有一桶水而已,崔延不禁感叹,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便道:“本官到帐里去洗。”
“是。”太监让开身子,崔延便往帐篷走去。却发现那太监也跟在后面,他回头问道:“你跟着干什么?”
“当然是给您搓澡了。”那太监仍然低着头道。
“不用不用。”崔延连忙摇头道:“我习惯自己来。”昨天洗完澡,那布条还是没地方扔,他只好再系在身上,所以还是见不得光。
“那我给您拿衣服。”太监锲而不舍道。
见他快要跟进帐篷了,崔延忙拦住他道:“站住,我怕羞,身子连我老婆都不能看。”那太监只好站住。
“站这儿别动。”崔延又嘱咐一句,见他老实的站那儿了,这才放心走进帐篷中,放下门帘,看看里面没别人,这才开始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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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崔延脱光上身,便露出那跟布条来,他伸手去想去解开,却发现昨天因为忙乱,竟然系了死扣,一时间怎么也解不开。
“要帮忙吗?”这时有人问道。
“谢谢……”崔延随口答一声,然后马上惊醒,便见那死太监竟进了帐篷,他一下子便慌了神,脸都绿了,紧紧捂住胸口,便要尖叫道:‘出去……’
“嘘……”那太监却做出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我是沈默。”
“你你你……”崔延硬生生止住话头,瞪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嘴巴光光的三角眼、酒糟鼻的小子,哪有状元郎的半点俊朗,但那声音,又确确实实是沈默的。
“我易容了。”沈默指指他胸口道:“别挡我,我都看见,那布条还没交给皇上呢。”
一听这话,崔延就信了,赶紧解释道:“这个实在是没办法,是有特殊情况的……”
“嘘……”沈默又一次做出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洗澡。”说着舀起一瓢水,缓缓往崔延身上倒去,还自夸道:“怎么样,我这手法,专门练了两天。”
“我裤子还没脱呢……”崔延郁闷道。
沈默不好意思道:“没瞧见……”
“得了,就这么洗吧。”崔延确实挺害羞的,不想在沈默面前光着腚,便示意他继续倒水,然后将这两天的情况,轻声告诉了他。
听完崔延的话,沈默给他宽心道:“根据你描述的情形,陈洪应该也矛盾,但至少目前,他还不敢加害陛下。”
崔延点点头,如释重负道:“你来了就好,可有给我拿主意的了,你不知道这几天都吓死我了。”
“才两天而已。”沈默笑道。
“我是度日如年啊。”崔延拿毛巾搓着上身,搓着搓着,突然停下动作,愁眉苦脸道:“可皇上的病难办啊……”说着大倒苦水道:“我和老金都不精这科,这要是一般人,我们也敢大胆用药……可皇上这身子骨,稍微强点的药酒用不了,真叫人束手无策啊。”
“放心,我来了就有办法。”沈默搁下水瓢,扯过毛巾擦擦手道。
“怎么,您也懂医术?”崔延大张着嘴巴道。
“我那半吊子,给你当学徒都不够。”沈默从怀里掏出个薄薄的油纸包,道:“我这里有本秘籍,你不妨看一下。”
一听说是‘秘籍’,崔延兴致大减,摇头道:“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能给皇上用吗?”
“这玩意儿来路可正着呢。”沈默笑道:“它的作者叫李时珍。”
“李师傅?”崔延登时两眼放光,道:“这真是的李师傅的手稿吗?”
“那当然。”沈默笑道:“他和我颇有渊源,曾对我说,如今世上医者良莠不齐,医人的良医少,杀人的庸医多,为了让我不至于枉死,便将一些常见病症的诊治,给我写下来了。”说着晃一晃那册子道:“我听马全说皇上得了疟疾,便回去翻书查找,结果看到好家伙……一个疟疾就分了正虐、温虐、寒疟、热瘴、冷瘴、劳虐啥的七八种,看得我脑袋有两个大,于是就把这部分撕下来,你看看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快给我!”崔延一把抢过来,顾不得身上水漉漉的,便就着油灯仔细的阅读起来。
沈默见他一下就入神了,摇头笑笑,收拾起水桶、浴具,对崔延道:“明天我还来……”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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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崔延的帐篷,沈默将手里的东西,全交给等在外面的那个太监,两人并肩离开王庭,沿途遇到好几支巡逻队,但看到他俩的打扮,还有手里的东西,便没有上前盘问。
虽远离了中心地带,但两人也不敢造次,只能小声地说着话。“大人,我想问个问题。”那个子稍高些的‘太监’一开口,竟然是三尺的声音……这家伙长得面皮焦黄、天生不长胡子,而且藏肉的很,不脱光了,你看不到那一身腱子肉,扮演起太监来,比沈默的先天条件都好。
“别叫我大人。”沈默给他指正道:“要叫兄弟。”
“甭管叫什么了。”三尺有些着急道:“你说这太监是站着尿,还是蹲着尿啊,我怕露馅,到现在没敢放水,都快憋爆了。”
“呵,你还真问对人了。”沈默一本正经道:“据我细心观察并请教前辈,发现这太监啊,他不站着尿……也行。”
“我猜也是。”三尺便跑到道旁,蹲在个阴影处,哗啦啦尿起来。
沈默也跟过去,却站在他身边,慢条斯理的解开裤带,立着嘘嘘起来。
三尺郁闷的差点一头扎到地上,幽怨道:“大人兄弟,你耍我……”
“没有啊,我说不站着尿也行,只是陈述这样一个事实。”沈默系上裤腰带,小声道:“同时也承认了,太监也可以立着放水。”说着低声笑道:“不过,一百个太监里,有九十九个会选择站着尿。”
“那剩下的那个呢?”三尺郁闷道。
“这不蹲在这儿吗。”沈默嘿嘿笑起来。
笑声虽然不大,但因为经过太监训练,所以尖细而富有穿透力,让远处的巡逻队听到了,一嗓子吼过来道:“他妈的,还不睡觉,在那里鬼笑什么!”
“这就睡,这就睡”沈默赶紧跟三尺逃也似的回混堂司的驻地去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将以宦官的身份度过,言谈举止都不能露馅,必须尽全力模仿……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