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盖宽饶丹心碧血,自刭北阙;岳武穆忠昭日月,风波奇冤!”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一句句沥血之言震撼人心,一声声讨伐之声直透云霄!这哪里是什么祭文,这分明是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发出的战斗檄文!
徐渭那一声声,不是用说,不是用喊,而是咆哮出来的。只见他的帽子,不知何时已经落地,披散头发,双目充血,几欲捶胸顿足。这情绪感染了在场的许多人,不知是谁愤怒地高喊一句:
“必须彻查此案,给胡公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辈读圣贤书,岂不闻‘临事而思御侮之臣’的道理,不能让那些残害忠臣之徒逍遥法外,必须彻查!”
“必须彻查!”“彻查,彻查!”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有连成一片的趋势。
先贤祠大殿之内,在徐渭念完祭文后,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所有大员都能预感到,这下真可能要出大事了……众人目光,不禁偷偷瞟向徐阁老,但见老首辅微眯着双眼,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圣人之怒,不在脸上。修炼到徐阶这一等级的老怪物,是不可能被人从外表看出端倪的,然而他拢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地颤抖……此时此刻,徐阁老的感觉,就像当众被人狠狠抽耳光一般。而且不是一下,是左右开弓,不停地抽打!打得徐阁老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虽然以徐渭之大胆,也不敢公然欺师灭祖,直指他这个师相。然而他此举无异于雪上添霜,火上浇油,真能要了老头的命啊!
内阁其余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都知道,前有士子请愿在先,后有徐渭这篇檄文,这下休想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必须要有人,为胡宗宪之死负责了。
一场政潮,在所难免了。
※※※
在一片纷纷扰扰中,公祭仪式结束了。胡宗宪的灵柩将立刻在锦衣卫的护送下离京,归葬故乡天马山。
令人意外的是,领衔这支队伍,负责整个御葬仪式的,竟然是沈默沈阁老。原来沈默已经请得圣旨,要送胡宗宪最后一程。虽然以胡宗宪现在的哀荣,朝廷派一名阁老去主持归葬,倒也算是仁至义尽。然而明眼人难免会猜测,沈阁老是不是也有,借此举出京避风头的意思?
毕竟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和内阁那边,都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把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然而士林民间,要求彻查的舆论,却一浪高过一浪。在这两边压力的挤压下,可想而知,沈默是两头受气、两面不讨好。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帝和元辅怨他迟迟不肯结案,海瑞骂他是‘庸臣’、徐渭骂他‘遮天蔽日’,就连向来支持他的东南官场,也对他颇有微词。却也不想想,当初在永定门前,是谁看到胡宗宪的尸身,能心痛到吐血?所以想要沈阁老草草结案的,实在太没有人性了……他怎么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死去的胡宗宪?而那些埋怨他迟迟不肯破案的,也太不体谅他,身为阁老,必须以大局为重的苦心。
不被理解的人最可悲,顾这顾那却顾不了自己。想必此刻,沈阁老的一颗心里,已经被委屈和愤懑塞得满满得了吧?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小心压抑的祭文……祭文的作用就在这里,让大家都明白他的委屈不易,就算成功了。
就这样,在众人眼中的年度二号悲情人物,便护送着头号悲情人物的灵柩,离开了风暴将至的北京城,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也不打湿一片衣角。
※※※
北京城,暴风眼已经形成,并不会因为沈默的离去,而稍有减弱。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这场戏里担纲过主角,所以有他没有,这戏都是一样唱下去……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帝穿着宽松的绯色燕服,懒散的歪靠在暖炕上。两个身材婀娜的美人儿,在轻轻为他捏脚,隆庆不时舒服的轻哼一声,但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手中的纸张……上面是东厂抄来的那篇徐渭的祭文。
这已经是隆庆第八遍看这东西了,初看时,皇帝觉着真是太解气了,因为徐渭把大臣好一个骂;再看时,皇帝又觉着过瘾,因为徐渭把自己比作圣君,所以隆庆喜欢看、反复看。然而看到五六遍时,皇帝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他终于意识到,又一场惊涛骇浪的大政潮,又将在自己统治的元年爆发了。
“这已经是第几回了?”隆庆感到无比挫败,看来自己真不适合当皇帝,短短一年功夫,一场接一场的政潮,把朝争搞得混乱无比,甚至不如嘉靖末年看着肃静。
看到皇帝挫败的样子,陈宏轻声安慰道:“皇上初登大宝,朝堂也是新旧交替之际,难免要重新洗牌。”顿一顿道:“所以这是几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再有下一回了。”
“哪有那么简单。”隆庆想都没想过,自己能消除党争,让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们安生。遂得过且过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朕还想过个消停年呢?”说着伸伸脚,示意美人退下……他虽然不算明君,但也知道法不传六耳,尤其不要让后宫干政的道理,所以谈正事儿的时候,从来都是屏退左右的。
待内室里只剩下陈宏,他才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这回,会是个什么情形?”
“唉……”陈宏未曾开口先叹气道:“这关不好过啊……皇上已经在左安门对士子们许下诺言,那徐渭又来了个火上浇油,如今是群情汹汹,难以轻与了。”顿一下道:“一个万伦分量太轻,远远不足够啊。”
“那怎样才能够?”隆庆问道:“加上个王廷相,这下总够了吧?”
“不管够不够,我们都不能动他。”陈宏缓缓摇头道:“谁不知道他是徐阁老的门下走狗,有道是打狗还得看主人,皇上还是静观其变,不要替徐阁老操心了。”
“也是……”隆庆闻言苦笑道:“朕想怎么办不重要,关键是徐阁老想怎么办?”说着语气有些不善道:“那天在城门楼上,你也听到了,朕跟那些士子做了那么多承诺,他们嘴上欢呼,脚下却一动也不动。朕看得出来,他们是信不过我,得徐阁老发话才行……果然,徐阁老就说了‘如君愿’三个字,下面便欢声雷动,高呼万岁……也不知是呼谁万岁。”
陈宏闻言,无奈地叹息一声……那天从城门楼上下来,皇帝起先还很兴奋,觉着对那么多人喊话,是件定定过瘾的事儿,便一直回味当时的感受,谁知越回味就越不是个味儿……才发现自己这个皇帝,说一千道一万,在那些士子眼中,都不如徐阁老一句话来的管用。
这一认知让隆庆十分的失落,好几天都郁郁寡欢。毕竟主动让出权威是一回事儿,感受到权威旁落的失落,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
内阁首辅值房中。
徐阁老穿一身便袍,神色疲惫地靠坐在大案后的囤背红木椅上。他的对面,端坐着工部尚书朱衡和礼部尚书赵贞吉……这二位一个是徐阶的老下属、一个是向来对徐阶执弟子礼的多年老友,在徐党之中德高望重,其影响力跟王廷相之流的投机分子,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两人一脸的严肃,还没开口,屋里的气氛便十分凝重,这也预示着接下来的谈话,绝不会愉快的。
徐阶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竟有些四面楚歌、风雨飘摇的意思,现在这两位又一副欠了他们八百吊钱的样子前来,其意为何?徐阁老是心知肚明的——代表徐党上上下下,逼宫来了。
见他俩都是一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的架势,徐阶只好缓缓道:“今天你们来得巧,老夫刚得了一小团‘密云龙’,这下便宜你们了。”所谓‘密云龙’,宋朝即是皇家独享的贡茶。到本朝声誉不衰,因为产量极小,依然只有宫廷可享……当然对于徐阁老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今次江西布政使司解押贡茶进京,便将五斤最极品中的三斤,孝敬了爱好品茶的徐阁老。
赵贞吉和朱衡虽然久居高位,但都是清廉自守之臣,今次徐阁老锡罐中取出,一朵看似风干菊花、乳白如玉的细小茶团时,他们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密云龙’,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老仆人徐福端上茶具和茶点,以及一小壶开水。徐阶便亲自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一应程序,都做得十分细致认真,不带一丝烟火气。
赵贞吉和朱衡在边上,注视着整个浸泡过程。不知不觉中,心里那股着急蹿火的劲儿,便烟消云散了。
这时茶倒好了,三只洁白的梨花盏里,各有半杯碧绿的茶汤。徐阶伸手向两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只梨花盏,送到鼻尖下轻嗅起来。
两人也端起茶盏,学着他的样子,轻嗅一下,然后小呷一口,含在嘴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吞咽下去,顿时满脸绽开笑意。饮完一杯,朱衡赞道:“这茶入口又绵又柔,吞到肚中,又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数百年贡茶极品,果然名不虚传。”
赵贞吉已经喝了第二杯,点头笑道:“确实是好茶,让我想起了前人那句‘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
徐阶听他念完之后,若有所思道:“‘淡淡清香飘千古,修身听命日月长’。倒真得了茶中的淡泊意境。”
赵贞吉外号‘赵真急’,其脾气可见一斑。现在茶也喝了,淡也扯了,便迫不及待道:“为官之人,若能长保此等心境,就不会咫尺之地、狼烟四起了。”
徐阶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在给自己下套,顿时,因饮茶而稍缓的心情,一下又变得灰恶起来,遂淡淡答道:“这是书生之言,吃茶与当官毕竟不是一回事。淡泊之味可以喻之于茶,却不可比之于官。”本来说到这就可以了,但徐阶一肚子气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正好碰到个点炮的,岂能轻饶了他:“就以孟静你自己的例子来说,当年朝廷设仓场总督,本没有你的事儿,可严嵩父子看你不顺眼,找人一本参了上去,说你推诿自私,抗命不遵。遂引起圣怒,下旨将你革职令回籍闲居。这一居就居了五年,你说,此中滋味淡泊得起来么?”
徐阶的话夹枪带棒,扫得赵贞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还真没见过,徐阁老如此刻薄毒舌的一面呢,一时不由呆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一上来就是火药味,朱衡连忙打圆场道:“元翁误会大洲的话了。他说的淡泊,指的是居官自守,常嚼菜根,甘之如饴,这应该是士人的本分。至于涉及到朝政大事时,当然还是要在官言官了。”说着轻叹一声道:“元翁不要以为我们有二心了,‘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您是总摄纲纪、开创善治的定策国老,这满朝文武,除开少数几个心术不正之徒,还有谁能不拥护?不夸张地说,您的心,就是朝廷之心啊!”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中)
文渊阁,首辅值房。
听他给自己戴高帽,徐阶表情却没有放松,他知道,这是欲抑先扬而已。便抿着嘴,听朱衡接着道:“正因为深孚朝野之望,您才万万不能偏心啊……”
“老夫如何偏心了?”徐阶啜一口茶,垂下眼睑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赵贞吉冷不丁又横出一炮道:“您还死护着张太岳不放,莫非他真是您亲生的不成?”人家都是被挫折磨没了脾气,赵贞吉却是越老越辣,越挫越勇,到死不吃亏的主。
‘啪’地一声,徐阶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怒视着赵贞吉道:“你也号称大家,怎么也学那泼妇造谣?!”
见师相真生气了,赵贞吉也只能把脾气压住,闷声道:“师相恕罪,我也是着急。现在外头风潮已起,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已经有滔天之势!您老再捂着盖着的话,可是要引火上身的……”
“唉,你这个脾气呀,早晚非吃亏不行……”徐阶深深叹息一声,也不再跟他一般见识。
“只要师相好好的,我就是吃亏,又能亏到哪去呢?”为了说服徐阶,赵贞吉不惜忍着反胃道:“您老是我们的顶梁柱、当家人,可万万不能有失啊!”说着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怕您说我嚼舌,可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张居正那小子搞出来,您还一味的护着他,别说别人,我们就先不愿意了!”
徐阶又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徐党中人不顾自己的意愿,要求放弃张居正,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背后透出的信息……人心散了,要不听自己招呼了!
比起失去张居正,徐阶更在意的,是失去对党羽的控制。他知道,如果说服不了朱衡和赵贞吉,下面的人就会擅自行动,那自己辛苦打造的庞大势力,就会分崩离析,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你们的拳拳之心,老夫很是感动。”所以徐阶只能耐下性子道:“但不得不说,你们的想法太幼稚了。”
两人便不吭声,等着他说点不幼稚的。
※※※
“这个案子到如今,说复杂是真复杂,但说简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徐阶也不着急,跟他们缓缓道:“查王廷相,就会查到李春芳,查李春芳,就会查到张居正……若连张居正也查出来,老夫哪还有脸再立足朝堂?”顿一顿道:“说起来,也是老夫的失误,原以为拙言受些委屈,便能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说着无奈的喟叹道:“谁知道竟会愈演愈烈,闹得愈发不可收拾。”为什当日一听说隆庆上了左安门,徐阁老会那样的失态,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打错算盘……这个案子,捂是捂不住了。
到了徐渭那祭文一问世,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徐阁老彻彻底地陷入了被动,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必须马上壮士断腕了。
而赵贞吉和朱衡此次前来,正是代表徐党上下,一是问计,二是请求徐阶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一味偏袒了。
听到徐阶吐出苦衷,赵贞吉心中暗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便叹口气道:“当时我说,逝者已矣,纵使给胡宗宪个无上哀荣又能怎样?我和他那么大过节都放下了,师相却还放不下。”
“这不是仇不仇的问题。”徐阶摇头道:“他不是翰林,给不了‘文’字,其次就是‘忠’或‘襄’,老夫当年力主削他的兵权,这次拿他进京也是我首肯,焉能给他个‘忠’字?”说着有些郁闷道:“其实给个‘襄愍’,是恰如其分的,只是有人要借题发挥,你就算给个‘忠襄’,他也一样会闹事的!”
“什么人要借题发挥?”赵贞吉心惊道,朱衡也紧张地望着徐阶。
“……”徐阶陷入了沉默,其实当日,一经张居正提醒,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沈默算计了。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沈默主动把案子压下,是不敢和自己起冲突的表现。谁知沈默是像当年成祖远征草原,能在发现蒙古大营后勒马潜行,而不马上发动攻击,并不是怕了蒙古人,只是希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胜利罢了。
当然直到现在,徐阶还不认为,沈默会把目标定在自己身上。因为大明朝就是靠个‘纲常’维系,天地君亲师,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大明疆域虽大,没有欺师灭祖者立锥之地;圣眷再隆,也不可能袒护一个,视纲常于无物的孽畜!
所以除非沈默想同归于尽,否则绝不会有,把自己这个首辅扳倒的念头。至于其真实动机,徐阶认为是,想逼自己清理门户,真正确立他首辅接替人的地位。反复推敲后,徐阁老确定不会有误,在齿寒之余,也不禁暗暗赞叹,真是砒霜拌大蒜,又毒又辣,这学生,已经青出于蓝了!
更让徐阶无奈的是,沈默用的完全是阳谋,一切功夫都下在戏外……比如提前在民间给胡宗宪造势,要是没有那些戏曲、评书、话本,整天反复在民间传唱,胡宗宪的名声也不可能凌云直上,已经和于谦相提并论了。那事情也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
人家的功夫都做在前头,现在就是稳坐钓鱼台、淡看风云变了。自己却不知不觉入彀,焉能不处处被动?
最憋气的是,明知是他在捣鬼,偏偏还无法反击。因为一来,沈默什么把柄也没留下,反而牢牢树立起了,一个受尽委屈令人同情的形象,此时打击他,是要出事情的。二来,自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现在出点什么事儿,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值此多事之秋,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一切都得等过了这关再说。
可以说,徐阶出道至今,虽然以乌龟神功著称于世,是个把亏当饭吃的行家,可也没吃过这种咽不下、说不出、玩不转、搞不定的大闷亏!
只能暗暗发狠,待到过了此关,就算拼着元气大伤,也要让这个孽徒永世不得翻身!
※※※
见徐阶脸上一时写满郁闷、一时杀气四溢,只是许久不说话,赵贞吉只好出声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说他了。”便清清喉咙,正色道:“言归正传,所谓的壮士断腕,在当初还有可能活了壮士;但现在,风云突变,朝野对此事的关注程度,何止高了数倍?王廷相也好、李春芳也罢,就算当初能为我们保守秘密,那也是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现在一旦被揪出了,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也只能找根弯脖树吊死了……”便听他一字一顿道:“要么,就得把他们全保住,要么,他们和老夫同归于尽,明白了吗?”
赵贞吉和朱衡对望一眼,毕竟他们只是局外人,虽然知道事态严重。却没预料到,会是如此严重……徐阶说的没错,一旦成了窝案,他这个首辅哪还有脸再混下去?只能卷铺盖回家了。
“那该怎么办?”两人终于体会到,徐阁老那种束手无策的郁闷了。
“有两个办法。”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发现已经凉了,不由有些可惜的搁下杯子道。
“哪两个?”两人齐声问道。
“忍或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徐阶淡淡道:“你们放心,这局棋还在我手里,至不济我就退下来,不仅这个案子一了百了,恐怕连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得被掀起的浪给呛死!”
“不到无路可走,万不可做此想。”两人让徐阶的决绝镇住了,连忙道:“大明离不开元翁,我们也离不开元翁!”
“没有离不开的人,离开谁也照样转。”徐阶摆摆手道:“你们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言退的。”虽然整天把个退字挂在嘴上,但徐阶知道,在朝和在野的差距之大,就像披坚执锐对赤手空拳,虽说不一定会输,但也太难太难了。
所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是不会退的……
“不说退了,那就只剩下个忍。”朱衡沉声问道。
“对,也不用忍多久。”徐阶悠悠道:“还有八天过年,只要忍过这八天去,就风恬浪静了。”
“为何?”朱衡道。
“因为今年是大比之年。”回答他的是赵贞吉,身为礼部尚书,自然对这些事更敏感,道:“正月十五以前,债主不讨债,衙门不开门。过了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春闱。这段时间,士子最是老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人寻趁,拿不着考牌子。”
“不错,主要就是那些士子在闹,但真对着终身大事,也就不敢闹了。”徐阶颔首道:“考完之后等发榜,他们还是得老实。只要耗到最后一刻才发榜,就又是一个月。国人健忘,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早就不知关注什么新鲜事儿去了。”
“这么说,只要捱过年前这几日便可?”朱衡沉声问道:“这倒不难,年根底下,朝廷本就事多嘛。”
赵贞吉也体会到徐阶的老辣,心说,好一个无招胜有招,真不愧是乌龟派掌门。便干笑道:“原来我们白着急了……”
“你们着急是对的。”徐阶缓缓道:“那些人我不是不处理,只是要等到风波过了,冷下来再说,现在只能勉为其难硬扛着。”说罢定定望着两人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这些老伙计抗起来。”面对着空前的危机,徐阶知道光靠嘴说没用,还得拿出点实际的,于是道:“老夫以前偏爱少年人,觉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朝廷还得靠长者才能稳。”
说着他先对赵贞吉道:“过了年,我会安排你入阁,你要开始准备了。”
饶是赵贞吉看淡名利,但入阁也对他是巨大的诱惑。能做到的,也就是绷住脸点点头,以免丢了面子。
徐阶又转向朱衡道:“事实证明,都察院没有你是不行的,这次没有王廷相掣肘了,你得把这个担子重新挑起来。”
朱衡倒是对都察院不感兴趣,他更喜欢搞水利,但也知道这算临危受命,推脱不得的。于是也淡淡道了谢。
看到他俩这副淡定的样子,徐阶就感到腻味,这就是他不喜欢用老家伙的原因,一个个鼻子插葱,装象!还不大听使唤。
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他也不想再见到两人了,便送客道:“好些人还提着心在那里不安呢。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守着我了,去转告那些没来的诸位,不要怕,也不要乱动,安心过年就是。”
两人点头称是,便起身告辞。
※※※
待他们一走,徐阶那强提起来的精气神,便一下子全泄了。颓然的靠在椅背上,对那老仆疲惫道:“扶我……”是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好在老仆服侍他多年,知道徐阶的意思,便扶他移动到躺椅上躺下,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再拿条毯子给他盖上。
换到最不费力的姿势,徐阶终于又想说话了,声音喑哑的对那老仆道:“真是累了……别人在我这个年纪,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你说我这是图个啥?”
老仆憨厚地笑道:“为皇上为百姓,为咱大明朝呗……”
“呵呵……”听了他的回答,徐阶疲惫的笑起来,声音含糊道:“是,也不是……”便沉沉进入了梦想。第八二一章 白刃不相饶(下)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鼓打三更,深冬腊月、天寒地冻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烟花之地,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之外,大街小巷已是杳无人迹、一片寂静。
然而东城庙前胡同中,却有几个人影在游走,准确的说,是在一边哆嗦一边走。
“怎么摊上这鬼差事!”一个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个眼的汉子,一边跺脚一边,瓮声瓮气道:“深冬腊月的大半夜不让进屋,把俺冻成冰棍得了!”
“少说两句吧!”边上一个头领模样的,从怀里摸出酒壶,自己先灌两口,再扔给他道:“大理寺的人也在那边杵着呢,咱不能坠了镇抚司的名声!”
那汉子伸出手,接过酒壶,猛饮一大口,顿时一阵烧心烧肺,平时这样只会觉着难受,现在却只觉着舒服。便再饮一口,感到身上终于有些热乎劲儿了,便使劲哈出一口白气道:“镇抚司、大理寺,白天晚上的给那家伙站岗,徐阁老都没这待遇。”
“你道他愿意啊……”头领缩缩脖子,冷笑道:“要是没有咱们日夜守着,他早让人弄死八遍了。”
“说得玄乎,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有人来害他。”那手下汉子相当不忿道:“俺就知道,咱们整天在外面冻得哆哆嗦嗦,他却在炉子屋里,抱着婆娘睡大觉。”
“是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让他一说,头领也有些发愁道:“这年根底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活儿呢,整天杵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真他娘球……”那手下汉子又啐一口道:“还不如一了百了了利索,爷们也好早点回家过年。”
仿佛为了回应他,话音未落,宅子里便传来一声凄厉的女音,两人登时就变了脸色。
※※※
这些便衣守卫的、或者说看守的是谁?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这位昔日朝中的风云人物、徐阁老麾下的头号干将,自从上月在过堂时晕厥过去,便一直卧病在家,再没有迈出过大门一步。
虽然没有人来解除他的官职,也没有人来提他问话,但是谁都知道,这位总宪老爷的仕途,已经完蛋了。然而厄运远未到头,随着讨伐杀害胡宗宪凶手的声浪越来越高,府上人才体会到什么叫水深火热。若不是所居的胡同已经戒严,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准进出,他们怕早就被愤怒的人群揍扁了。就这样,每天飞进府里的鸡蛋、青菜,也足以让阖府上下吃喝不愁……
总宪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也没有人再听主人使唤了,都整日窝在屋里吃酒耍钱,就等着散伙回家了。甚至有那坏了良心的恶仆,竟然窃取主人财物,被发现了也毫无愧色,公然道:“横竖要被抄家的,还不如便宜了我们!”
一时间,总宪府上风雨飘摇,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王廷相都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其实已经可以下地,但不愿意出屋、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喝水吃饭。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整日整日的枯坐在那里,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浓重的死气中。
其实原先没这么糟糕的。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家里人都小心瞒着他外面的境况,王廷相也自我麻痹,不闻不问的浑噩度日。然而一切从七天前,右副都御史邹应龙过来一趟,向他讨要总宪关防后,王廷相便突然绝水绝食了。
家人起初以为,他这是舍不得官位,吃不下喝不下,过两天就好了。谁知这一过就是七天,要是再不吃喝,非得出人命了!
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少爷小姐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坐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哪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
那厢间,王夫人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窸窸窣窣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
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邹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邹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邹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花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所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宗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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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梁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花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