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只有不知道那里的水低落在砖石上,发出了清幽的声音。
漆黑的地道,散发着两千余年积蓄的浓郁阴冷气机。
哪怕是卫渊都感觉到了一种纠缠在身边的寒意,更不必说本身只是普通人,年纪还大了的董越峰,他一只手扶着因为剧烈的惊吓而面色苍白的老教授,功法运转,以内气灌入老者的身体,逼开了那种阴冷的感觉。
另一只手则是拎着慌乱之下坠下来的张少荣,把他放在地上。
就在刚刚,卫渊给他灌入内气,感受到他确确实实只是普通人。
张少荣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气息还很平稳,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现代科技的冷调光一下把前面的道路照亮,泛着青铜颜色的砖墙,有着冰冷的质地,而地面上看到东西,却让卫渊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董越峰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下。
因为他们看到,在这机关底部的甬道里,到处都倒伏着尸体,他们身穿不同制式的铠甲,手中死死握着兵器,其中有额头绑着红色头巾的,也有铠甲有明显异族风格的。
“是曾经进入帝陵里面的盗墓军人。”
董越峰开口,他慢慢恢复了冷静,他对于历史的知识也在这个时候发挥出了应该有的效果,老人道:“这是新莽时候的赤眉军,这个,这个应该是魏晋时期的铠甲,后赵的石虎曾经挖掘过始皇陵。”
“这个,应该是唐朝时候的黄巢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
董越峰低声道:“就只是这些铠甲,都已经是难得的古物了,可是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他们的尸体应该早就变成骨头了,居然还完好着……这不科学。”
“可能是机关里的阵法影响吧。”
卫渊补充道:“这不科学,但是很玄幻。”
董越峰哑然。
卫渊神色镇定,开了个玩笑后,吐出一口气来,道:
“待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刚刚看过了,这里的机关没有办法回去,但是墨家的机关,哪怕是秦墨,都多少遵循着非攻的理念,这里应该不是死阵,我们往前走,前面应该还有出口。”
董越峰迟疑,道:“为什么不是死阵?”
张少荣答道:“事死如事生,这里是仿照咸阳城所制的,咸阳城里道路彼此互通,所以这里不可能会制造绝对的死路,那也会堵住流动的气,在阴阳学说里面,是绝对的禁忌。”
他声音顿了顿,道:“帝陵是丞相李斯监管。”
“他为人怎么样不说,至少学识上没有问题。”
“而秦墨巨子,狷狂傲慢,对于自己的学派却比谁都崇敬。”
张少荣和卫渊的解释让董越峰心中稍微冷静了些,只是他心中也有一丝疑惑,这两个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的年轻人,对于帝陵的了解似乎比他更为笃定。
卫渊开口道:“走吧,董教授,小心脚下。”
在这样的险境里面,卫渊的嗓音却比往日更沉静温厚,也或许是周围幻境的反向衬托,让董越峰心中安稳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因为卫渊的小心谨慎,以及张少荣的知识,他们没有遇到太多的机关。
即便是有,也被卫渊手中的剑挡住。
这里毕竟只是外城一处陪葬墓下的机关。
卫渊的身手足以抵挡得住。
如果是内城帝陵前的机关,哪怕是卫渊也不能保证。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能够感觉到握剑的手掌传来阵阵发麻的感觉,足以见得,哪怕已经沉睡了超过两千两百年,当年秦墨所制的机关仍旧具备有极端恐怖的穿透力。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那可是神代啊……
后来镇守边关的,是王家的王离将军。
王离,王氏一族,祖孙三代,皆为大秦一时名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卫渊的脚步微微一顿,张少荣也挡住了董越峰的视线,老人跟着他们两人走,直到走到半途,才稍稍低下头看了一眼,这一瞬间,哪怕是已经经历过很多的老教授,都觉得一股凉意从脚下蔓延起来,鸡皮疙瘩一下都起来了。
尸体,不知道多少尸体!
全部都倒伏在这里,这里的尸体远远比刚刚见到的那些更多。
有的断臂,有的断了腿,有的甚至于连带着铠甲一起变成了一团。
原本苍青色的砖石墙壁,直至此刻都是泛着黑的颜色,那是鲜血在岁月里凝固后残留下来的痕迹。
董越峰几乎可以想到,这些兵将闯过了前面的机关,走到这里,心思放松之后,被更为狠辣的机关所杀,他们的铠甲都扭曲,有些人的身躯都被挤压成一团。
卫渊的神色郑重,他将手中的剑拔出剑鞘,右手握着剑,左手抬起拦着后面的两人,慢慢往前走,“小心!”
“少荣,你守在后面。”
“董教授你在我们中间。”
“嗯……”
董越峰深深吸了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现在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不要成为拖累。
安静往前,而就在他们几乎已经要走出这个机关甬道的时候,突然却传来了咔嚓的清脆声音,声音在这个时候,带着让人心脏都霎时一紧的僵硬紧张感,卫渊面色一变。
周围的墙壁突然变化,伴随着低沉的声音,那有着冰冷色调的砖石像是复活一样,朝着中间推挤过来,要将他们挤成一团。
这是神代的机关,哪怕朴实,威力却足称得上恐怖。
头顶的转石也开始下压。
卫渊面色一变,抓住董越峰的手臂猛地朝着前面掠去,而刚刚倒在地上的尸体,不知道以什么力量驱使,居然自行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他们的兵器,发出无声嘶吼,朝着卫渊冲来。
卫渊手中的剑横斩。
没有用剑气那种手段,纯粹的力量,横斩将兵器折断,斩入铠甲里,而后直接以肩膀撞开了围上来的尸体,卫渊很快想明白了理由,这里是帝王陵墓,必然勾连地脉,某种意义上,这里几乎是纯粹的,僵尸诞生的宝地。
真的不愧是神代时期的陵墓啊。
足足一堆千年资历的老兵僵。
皮子韧得让卫渊的剑都能感觉到明显的迟钝感,无法一刀两断。
机关之所以被激活,就是这些尸体触碰到了什么地方,这些死于机关下的盗墓兵士,在怨恨的趋势下,想要让进入的人以相同的方法死在这里,就像是水鬼会把人拉下水一样,这是单纯的恨意和怨念,纯粹无比。
卫渊冲到了前面的墙壁前。
脑海中疯狂回忆过去章邯曾经告诉自己的那些机关知识。
而董越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疯狂跳动。
今天的经历,比起他过去的几十年都来得刺激。
而就在这个时候,董越峰看到在被甩在后面的那些活尸里面,一名穿着沉重铠甲的男子缓缓站起,足足有两米三以上,那铠甲无比厚重,笼罩全部的身体,那是在魏晋时代短暂出现的重甲骑兵。
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名骑兵居然穿着铠甲进入这里。
他的腰间悬挂着某种异兽的皮毛作为装饰,哪怕是过去了千百年仍旧有一种华贵的感觉,董越峰脑袋一懵,他所掌握的知识让他立刻判断出来对方的身份——
石勒麾下的将领,后赵的王族。
是参与石虎挖掘帝陵死在这里的后赵王族将领?!
但是距离还有超过两百步,应该来得及。
正在董越峰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名骑兵将领怒吼一声,突然猛地抬起手掌,抓起旁边的兵器,那是一柄整体墨色的长枪,唯独刃口雪白,显然也曾经是一个时代的名器,他踏前一步,咆哮声中,臂膀扬起,猛然奋力将这一柄墨色长枪抛出。
长枪破空发出了让人心头一沉的恐怖鸣啸,直奔卫渊的心口。
而卫渊正在解石壁上的机关。
就仿佛没有听到那鸣啸一样,他根本没有回头,剑倒插在旁边,双手快速拆解机关,所有人,所有人都有防御危险的本能,遇到袭击会顺手拿起最近的可以当做兵器的东西,而他的手掌连去摸剑的本能都没有。
而另一道身影毫不犹豫转身,背对着卫渊,手掌从旁边的尸兵上夺取了一柄剑,重重下劈,那枪影被劈中,扭转了方向,枪刃和大半枪身直接洞穿进入了墙壁,可以见到其力量的猛烈。
那名后赵将领的尸体怒吼,拔起一柄沉厚的战刀,已经猛地跃起扑杀下来,张少荣手掌发麻,无法还击,而卫渊的手掌已经拔起了长剑,没有转身,因为转身会浪费太多的时间,没有怒喝,没有开口交流。
只是在那个恍惚,眼前仿佛看到了飘摇的大秦战旗。
长剑倒持,毫不犹豫,那柄剑几乎是贴着张少荣的腰侧笔直刺出。
袭击的敌人被刺中。
张少荣吐息回气,用尽全身力气,手掌中的兵器猛地横扫,撕扯寒芒,那尸体将领无法避开,只好猛地跃起,避开了这一记沉重霸道,破绽极多的横斩。
但是这个时候,卫渊猛地转身,旋身重劈。
横斩撕扯出的明光还没有散去,便被重重劈斩打散,而先前的破绽此刻直接消散,再没有了半分生机,化作了步步为营的绝杀,在魏晋将领所化活尸茫然的注视下,那剑正劈斩中了自己。
董越峰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辨认出来,这不是一套剑术。
但是这似乎又是一套剑术,当其中一人劈斩的时候,另一人会自下而上撩斩,一个人攻左侧,另一人必然会本能攻向右侧,他们的招式无比契合,仿佛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千锤百炼,会近乎于本能地弥补对方的破绽。
如同两头猛虎,亦或者说,那是在苍茫浩瀚的平原上奔袭的苍狼。
那是最擅长配合的生物,是聚集起来的猛兽。
最终两柄剑刺穿了那名将领的厚重铠甲,而后左右交错,几乎将那名复苏的将领彻底搅碎。
尸体动作凝固,仰天倒下。
一片沉默当中,机关也被打开,卫渊三人冲入了这机关门,卫渊回神一剑,重重斩断机关,让机关坏死,闸门砸落,发出轰鸣般的声音,也将那些‘死而复苏’的非人之辈拦在闸门后面。
董越峰只觉得手掌因为先前的经历而微微颤抖,张少荣敛眸,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而卫渊将手中的剑归于鞘中。
“阿渊。”
张少荣叹气道:“为什么不防御?”
卫渊答道:“有你在的情况下,如果我还要回过头来面对攻击,那岂不是对你的侮辱?”
张少荣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卫渊注视着张少荣,道:
“张少荣,章少荣……你已经这么明显,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
董越峰呢喃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一段历史,章邯,大秦最后的名将,表字少荣,眼前的一幕让他心中不受控制地颤抖,理智让他怀疑斥责,而情绪则让他相信自己本能的判断。
张少荣,亦或者说章少荣低低叹息一声,不知该如何说。
卫渊也不知该怎么样面对这个曾经背弃大秦的好友,沉默了下,问道:“……陛下呢?”
章邯答道:“……我这一缕残魂回来之后,没能再见到陛下。”
“死气如旧,陛下已陷入长眠。”
他们是不会用死亡来形容君王的离去的。
此刻卫渊敏锐听到了前面地面传来的厮杀声音,眼眸神色一厉,道:
“接下来的事情,待会儿路上再说,我们上去。”
“好!”
三人往上面奔去,为了防止董越峰在这里受到机关的伤害,卫渊以御风的方法将老人带着,而在路上,章邯看着左右熟悉的场景,复杂叹道:
“我和你说过,阿渊,我希望能够带兵打仗,成为不世出的名将,我大秦的男儿没有谁不想要在战场上搏取军功的……”
“可王翦将军,蒙恬将军都说过,我不是那种能成为大将军的人。”
“我不服气,我的领兵作战不逊色任何人。”
他自嘲道: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真的不适合去做一个大将军。”
“真正的名将,要面对的不只是战场,还有局势。”
“项羽他坑杀我大秦的同袍,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要去一口气拼了,但是还有剩下的老秦人,他们怎么办?我带着他们去死吗?历经万死走在这里,谁都不想死,又或者我们战死,要让那些对大秦恨之入骨的人,去做大秦的王么……”
“就只是这样的迟疑,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被那个时代裹挟着往前走了,从那一天开始,我知道,不是武安君,不是武成侯,不是那种能够有资格改变天下局势的名将,充其量只是一个能统兵的人罢了。”
“我能在战场上厮杀,却无法左右局势,甚至于无法做自己。”
章邯眼底茫然了一瞬,而后自嘲道:“这只是我自己这一个败者的自言自语罢了,我从不曾想背弃大秦,但是时代却总是会席卷着我们起伏,那个时代啊……真是残酷,总是把每一个人都逼到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不过,至少这一次,我可以与你共进退。”
他手掌轻轻叩击心口,微笑低语道:
“岂曰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