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此地,回到过去……你,你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吗?”
青衫文士忍不住呢喃自语。
他的心神还没能够从刚刚那种剧烈无比的冲击之下反应过来,听到这一句话,已经心神震撼晃动,那代表着眼前的男子已经抵达了随意踏过时间般的权能,就可以立刻摆脱这个世界的因果联系,回到真正的时间线。
青衫文士下意识地询问道:“你要怎么做?”
卫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
“怎么做?当然是静观凡尘一千年,慢慢回去。”
“不然呢?”
“难道要我现在一剑斩破天穹,撕裂时间,踏入那岁月长河之中,逆势而流,搏击万古,突然出现在帝俊和大尊的战场之上吗?然后抽出诛仙四剑,朝着浊世大尊的后腰子上面捅穿过去?”
青衫文士哑然无言。
这不是你素来喜欢做的事情吗?
“不是不想要这样做,而是不能够这样做,也做不到。”
卫渊很坦然地承认,而后伸出手按在了石桌之上,掌心感知到了石桌粗糙的痕迹,轻声微笑道:“一直以来若是单打独斗,我都不是浊世大尊的对手,大概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况且我虽然领悟了一些东西,但是大道之行,知易行难。”
“道阻且长,上下求索。”
“这哪里是能够一蹴而就的呢?”
他似乎很遗憾,闭着眸子低语,而后道:
“不过好在,一千年的时间,也是足够了的。”
“不急,不急。”
“慢慢走,这一剑,不会迟。”
青衫文士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样的语气,像是一柄长剑,素来都是锋芒毕露,斩天战地,但是却忽而变得温润平和,这不代表着剑失去了锋芒,而是代表着剑在蓄势,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将这一千年积累之气斩出。
先前就已经窥见了超脱的一缕流光。
再等千年积蓄此势,却又会抵达精进到了何其可怖的境界!
他不敢想……
不敢想。
黑发道人又道:“先前说了,需得要解决一些琐碎的事情。”
“我不放心先生一个人在山上。”
“就请先生和我同行吧。”
这一次的一句请,青衫文士却已经没有了敌对之心,不管是他本身有多强大,但是眼前之人却已经窥见到了更为高远的道路,无论如何,他也还是想要再多去见一见如此之道。
卫渊站起身来。
他来此世已经数百年,被诸多因果所牵制,也被阴阳大劫核心之处传来到了阴阳气息纠缠着,一时一刻都不能够放松,也不能够随心所欲地离开,那毕竟是大劫的力量,哪怕是渗透出来的那一部分,也是不容得小觑。
但是此刻他站在山前,看着山下的云海,许久后慨叹一声:
“是该要走走看了。”
伸出手只是一握。
铮铮铮!
刹那之间清越的鸣啸如雷霆般炸开。让青衫文士有种头皮过电一般的感觉,并非是此剑气,而是祂可以看到,原本无时无刻不环绕在这道人身边的阴阳大劫气韵,竟然刹那之间,层层崩塌!
“你……!!!”
“我没有解决大劫。”
黑发道人似乎已经知道了那青衫文士想要说什么,道:“只是将这些许一散出来的阴阳气息,分散到了不同的时间线可能里面,按照你所理解的,就是流放到了不同的命运轨迹之上。”
“若是那些平行世界的命运轨迹也有我的话,大概会发现,自己身上的阴阳劫数忽而增加了那么一丝。”
他微微一笑,神色温和。
青衫文士的呼吸一滞,下意识问道:
“你有平行世界,其余命运轨迹的可能吗?”
“大概是有吧。”
卫渊垂眸:“若真有超脱之境,俯瞰当代,有如看到万千支流,奔腾入海,一条条命运的轨迹,或许也存在于我之残留倒影。”
“不过那些,或者面目相似,或者神魂类同,或者经历一般无二,却又……”
“皆!”
“非!”
“【我】!”
最后三字,如同天地共鸣,声音悠长宏大。
一步一步,已经是极遥远之外。
看到前面的黑发道人已经远去,一咬牙,紧紧跟在了身后。
自百余年前,大宋年间,龟蛇传说现于此地,玄武之神的崇拜人格化而为真武也有许久,少年老去,又有新的少年出生,春去秋来,当年的兵营早已经散去无踪,那一眼泉水也失去了传说和奇异,而今不过只是周围山村百姓挑水喝的老井。
井口周围被青石砖块围起来砌好。
而现在就连那些青石砖块都因为擦碰和水流的浸润变得清幽。
黑发道人一步一步走下上来,走过了这一座山传说的起源。
在张三丰并不知晓的时候。
已经是下山入红尘而去。
……
而今天下大乱。
神州之地,各处狼烟,诸多雄杰掀起来反叛之火,处处百姓流离失所,义军,元军之间四处绞杀,黑发道人并未曾插手世间之乱,而如此乱世,哪怕是出家人都不得清净。
长安城,也远远不再是大唐时的长安了。
千年岁月,慈恩寺自也不复当年的风采,早已经被雨打风吹去,当年玄奘圆寂之时,那佛塔之下的一声铃响,而现如今,那佛塔之下的铃铛不知道还是不是当年的佛铃,却也已满是灰尘锈迹,这乱世之风,都吹之不响。
慈恩寺中,不再有太多的僧人。
只有老僧一人,已经收养来的孤苦孩童,落发剃度为僧侣。
勉勉强强在这乱世之中,做一飘蓬,勉强苟活而已。
卫渊没有打扰这个时代的僧人,只是绕过了那些僧侣,推开了许久不曾被打开的佛塔,这佛塔本来是原本的玄奘储藏佛经之处,后来历经乱世,此刻早已经不复当年的辉煌。
道人换去了身上黑衣,而是穿着一身青衫,一只手提着油灯。
灯光幽幽,一步一步踏着木质的台阶,当年这佛寺是他和玄奘,石磐陀亲眼看着修建起来的,而今重回故地,气质却是平和如水,不复当年的锐利锋芒。
一步一步,走过十三层,重回佛塔之顶。
玄奘佛骨舍利便是在这里。
但是卫渊所见到的,却并非只是一枚舍利。
僧人强横无比的精神意志,哪怕是自我已经逝去,仍旧存在于此,作为未来大劫的一环,仿佛那里蒲团之上,盘坐着的仍旧是大唐时期的僧人,双目闭着,似在修行。
那是神念。
也是卫渊执掌命运之后,可以洞穿命运因果见到的画面。
那是过去的玄奘残留的‘影子’。
道人的神色温和。
也随意坐下来,看着眼前的故人,垂眸微笑道:“好久不见……”
声音温和,但是青衫文士却看到,只不过是过去倒影的僧人却是抬了抬眸子,而在遥远过去,大唐之时,每一条时间线的僧人玄奘,原本正在看着眼前修建的佛寺佛塔,忽而听得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心中惊愕。
抬起头来,却又亦无所见,只见到新修的佛塔,大唐出手自然奢华。
回过头去,看到游侠儿双手抱剑,嘴里叼着一根柳树枝,心满意足地看着往后生活的住处,吹了一声口哨。
“是……错觉吗?”
玄奘呢喃,收回视线的时候却不曾发现那游侠儿身上多出一缕奇怪神韵。
而在千年之后,那道人微微垂眸,却又道:“多谢你了。”
他在谢玄奘最后为天下留下的后手。
也是谢玄奘给自己留下的佛韵。
曾让他数次突破死局,也曾帮助过珏。
谢过往之相识。
谢曾经之相知,生死与共。
看着这僧人残留的舍利子,道人沉默许久,却又未曾去尝试更多干涉,只是起身,转身,一步步走下去,青衫文士不解,追上前去,道:“既然是你的好友,为何不改变他的命运?”
黑发道人平和回答:“正因为是好友,我才不能改变他的命运。”
“我本来想要改变的,但是见到他的时候,却又发现无法出手。”
“不能以我的意志,凌驾于他的意志之上……”
玄奘,张角,夫子,老子,都是人世间难得的惊才绝艳之辈。
他们并没能抵达道果这个层次。
道果需要更加的决然,需要以自己的道路成为世界的底层基础规则,若是夫子成为道果,那么儒家弟子便是可以以诗词为兵器,以文章化真实,这就是道果之威能,他们没能走出这一步。
但是却又开辟出了源源不绝的长河,绵延后世。
卫渊垂眸,长叹声气。
“兴起而来,兴尽而归,如此罢了。”
青衫文士不解,他想要借助观察卫渊的状态,得以窥见超脱之前路,如此的境界如此的人物,其本身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说是带着道韵,本身便是行走的顶尖天材地宝,任何天赋横溢之辈,观察其本身便可以顿悟一道道统。
但是祂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够理解这个道人。
他行走于天下,花费三百六十日,走遍了神州,而后重新走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他看着云海,询问道:
“你觉得我该如何去干涉这个命运和大势?”
青衫文士不解,沉吟之后,皱眉反问道:
“就如同你曾经所说的那样,掌控整个命运的大势,万物皆在我身。”
卫渊摇了摇头,缓声道:“那是【命运】的道路,但是不是我的道路。”
“我如果走这一条路的话,那我就不是我了,不但不会变强,反而会连自己的境界都抛弃了。”
青衫文士神色微怔,而后眸子瞪大,心中忽而闪过一丝喜悦。
狂喜!
眼前之道人看出了命运的超脱方向,但是他本身却是以众生之一的身份所自居的,如此操控万物众生之命运的手段,和其心性违背,若是强行去走的话,非但不能够窥见超脱,反倒是会让自己的心境崩塌。
那么,那么……!
这一条道路,岂非是我之大道!
这岂非,正是我的突破超脱之法门?!
无边狂喜让青衫文士心境都隐隐有些许的晃动,甚至于在心中对眼前的黑发道人都生出了一种发自于内心的感激之情,生出了一种——若是他日真有超脱的机会,那么在毁灭世界的时候,当会留下他一条性命。
如此自己也不算是寂寞的感觉。
却在此刻,那俯瞰云海的黑发道人忽而开口道:
“故而,我想到了其余的法门。”
于是青衫文士心中的狂喜瞬间破碎了,他的双眼重新恢复原本的神光,下意识道:“其余法门?是什么?”
卫渊悠然道:“梦也是真灵之动,我若是以梦编织命运,如何?”
青衫文士愕然,旋即大笑道:“梦?!”
“那种既混乱,又无序,缥缈脆弱得如同泡沫般的东西,如何承载命运?就算是有【以梦解命】的法门,也大多只是牵强附会,并没有丝毫的价值,如此之道,就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只是江湖术士坑蒙拐骗的手法!”
黑发道人不以为意,微微颔首,道:
“先生说的有理。”
“那么,若是众生的梦一同构筑一个世界,所有人的梦境都连在一起,以成为一整个整体呢?”
青衫文士脸上的神色微怔,神色显而易见的郑重了些。
稍作思考,还是摇了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众生之梦放在一起,虽然足以编织,但是何为众生,敢说是明了一切众生之方位?就算是不提这个,难道说命运,也就是众生彼此生命轨迹的影响,仅仅来自于有情众生吗?错,亦和这天下一切相关联。”
“天下万物之命格,有的是被山川砸死,也有的天降暴雨,方才遇到机遇,只是众生之梦,终究不过是无根之木,风中飘萍,看似繁花似锦,也不过只是黄粱一梦而已,只能算是旁门左道的东西。”
黑发道人背对着他,仍旧颔首,而后平和询问道:
“确实是有理。”
“那我若是让众生之灵性存续于同一个梦境之中,阴阳流转,令此地山川湖海都有,亦如天地本真,却又如何?”
青衫文士的神色已经变了,他思考许久,一点一点缓缓摇头,反驳道:
“不够,还不够。”
“只是虚构并非真实,如同虽有根基,却不过是浮土,只是大风一吹,便要崩塌湮灭,纵然再如何繁华之景致,也只在一瞬刹那,弹指生灭之间崩塌毁灭,不可长久存于世间。”
黑发道人仍旧垂眸,颔首,淡淡道:“先生有理。”
“那么我若是以众生置于同一梦境,而山川湖海都是阴阳显化。”
“于此梦境之中,万事万物皆可以和现世世界所一一呼应,以此世界,容纳万物众生之灵性和非灵之,以成就一方世界,如何?人间多一人,此梦境之中多一个灵性,山川多一滴水,梦境之中也有显化。”
青衫文士只觉得思绪凝固,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一一和这世界呼应的‘梦境’出现,世界有的那里也必然会有,而且会有因果之上的相互呼应,山川湖海,众生百态,哪怕只是一砖一瓦都是如此,众生白日里面生活在真正世界。
而睡梦之时则是进入这个‘梦境’,遗忘白日清醒时候的记忆。
亦如正常时候生活,交谈,大笑。
如此编织恢弘而成的,可以称呼为命运吗?
青衫文士额头伸出冷汗,一时间说不出话,开口的时候,不知不觉嗓音沙哑,道:“你,你做不到,不可能做到的,这需要和天下万物对应的世界,需要众生的灵性,你做不……”
他的声音顿住了。
眸子瞪大,看到卫渊的身边,阴阳二气流转变化。
那是一幅图卷!
一副纯粹由这个世界最开始之时最为本源的阴阳二气编织的图卷!
而后有一丝丝的因果延伸出去,仿佛刹那之间,就已经笼罩诸天万界一切生灵!
道果——【因果】!
众生万物,无不在我因果之中!
权能——【阴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青衫文士身躯颤抖。
而那黑发道人垂眸,仍旧语气平和,淡淡询问道:
“阴阳演化万物,自最初而至万物皆生,而众生之间自有因果。”
“如此可以让万物都映照在梦中,让众生都塑造倒影于梦境之中,这样的梦境,编织出来的轨迹,可以去领悟命运吗?”
他没能等到答案。
青衫文士已经说不出话。
旋即万物踏前一步,周围仿佛有无数的流光灿烂升腾而起,出现了一个一个的身影,有上古之年撑天拄地的强者渊,也有那涂山氏的陶匠,三国时代的太平道人,大唐时代纵横天下无可匹敌的剑仙……
过去,未来!
一个个锚点亮起。
而后以因果之开始朝着同时代四面八方所有人蔓延而去。
继而,基于过去未来的锚点联系出的因果,齐齐倒影于所谓的‘梦中’。
黑袍道人拂袖从容,嗓音缓和道:“若是我之梦,可令一切苍生梦境统一,众生之灵生活其中,可以倒影清浊两界一切万物万法,山川湖海,皆有对应,可称命运否?若是我之梦境真实不虚,其中业已有过去之梦和现在之梦。”
“若有在我之梦中强者,可在过去之梦,未来之梦,留下烙印。”
“可于吾之梦中成就道果之尊者!”
“如此,可称【命运】否?”
青衫文士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头皮发麻。
以最初的阴阳化作万物,然后再以自己在不同时间线的烙印作为因果的源头,蔓延出去,创造出了这样的一个梦境,这个梦境里面有基于元始天尊烙印而出现的过去和未来,甚至于可以满足在这个梦里面构筑道果的层次。
你说,我这样的梦,可以用来体悟命运吗?
可以吗?
如此的梦境,和现世又有什么区分!
白日以真灵行走于世界,梦中以真灵行走于所谓梦境。
都是一点真灵而已!
青衫文士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道:“你,你若是一个不慎,会,会在这个梦中,再也醒不过来的,你会身合于你创造的梦境大道……”
黑发道人点了点头,轻声道:“一切都有代价,都有风险。”
“最后一个问题了,回答完这个问题,我可以放你离开。”
“且问。”
“若是如此梦境,蔓延千年,而我苏醒。”
“可撼大尊否?”
!!!
青衫文士头皮发麻,不知为何,竟然有种眼眶发红之感,大道就在眼前,他如何肯离开,此刻的命运没有其他的杂念,只如同一个真正的求道者,见到极限之道的可能时候,那种激动如狂的感觉,缓缓拱手拜下,嗓音沙哑道:
“愿为护法千年,只求能够一观此道。”
“求道友,宽宏大量。”
黑发道人垂眸,道:“可。”
如此他才推演完成,终于知道如何不去干涉原本众生的命格,却又可执掌命运,抵达超脱的法门,看着前方的云海,此刻这万丈云海,丝丝缕缕的云气升腾,却都是金色流光,尽数因果。
因果蔓延过去,现在,未来,大荒,昆仑,山海。
一切众生,红尘熙攘。
耳畔却忽而听到了一个温醇安宁的声音:“浩荡天下,一切苍生。”
气魄宏大。
“入我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