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听说邱乘云老家就在余杭,喜道:“既然邱太监要来杭州,那就有劳钟公公妥为转圜——公公,我去把马千乘的内弟秦民屏唤来,公公亲自问他话,如何?”
钟太监道:“那好,叫他进来。”便让一个小太监跟着张原出去,这小太监并非合法太监,是私下自宫投靠的,小太监姓高,十二、三岁,称呼钟太监为干爹。
张原与那小太监出到织造署门房,秦民屏、穆敬岩、穆真真、武陵还有两个石柱土兵都等在那里,张原对秦民屏道:“秦兄,钟公公有请。”
秦民屏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钟太监肯见他,那想必就是肯出面说情了,对张原的感激真是难以言表,向张原一躬到地,这才跟着二人进去。
到了膳堂,只见钟太监负手立在阶墀上,对张原道:“张公子自顾用饭,咱家是吃饱了。”看着秦民屏道:“你便是石柱宣抚使的内弟,好雄壮的一条汉子!”
秦民屏叉手唱喏:“土人秦民屏参见钟公公。”
钟太监道:“随咱家到小厅说话。”转身朝左边的厅堂走去。
秦民屏朝张原一看,张原道:“钟公公急功好义,有古贤人之风,秦兄好生回话便是。”秦民屏点点头,跟在钟太监后面进了小厅。
张原在墀下站了一会儿,钟太监没让他一起过去,想必是要单独问秦民屏一些话,他当然不好擅自进去,还是先吃饭,方才只顾那寻思说话,真没吃几口菜。
张原步入膳堂,那两个美婢赶紧迎上来问:“张公子,要厨下另上酒菜吗,这菜肴有些凉了。”
张原道:“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再吃些就好。”坐到先前座位上,一个美婢便用酒烙烫酒,另一个为张原倒去残酒,重新斟上,然后退在一边,那青帷幔后,流水一般的箫声又汩汩泻出。
张原心道:“这钟太监真会享受,边用饭还要边品箫。”听了一会儿,说道:“不用吹箫了,吹这么久嘴也累不是。”青帷幔后便寂然无声。
张原独自喝了一杯暖暖的宫廷御酒寒潭春,吃了一些重罗精面食,便放下筷子,就听身畔的美婢问:“张公子还要用些什么菜肴,尽管吩咐便是。”
张原道:“我吃饱了,在这里等公公传唤。”
另一个美婢便很快端上一盏热热的茶来,还有果子油酥、黑白饼、甘露饼这些茶点。
张原抿了一口茶,赞了一句:“这是建宁贡茶,烹得也好。”
左边那个有两个梨涡的美婢道:“公子好品味,这是建宁贡茶‘龙苑报春’。”
张原“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话,太监脾气怪异,尤其是对女人,占有欲似乎更强,他得小心点,不要招惹是非。
一盏茶见底,还没看到钟太监过来,张原有些内急,不敢劳烦这两个美婢,走到堂外,见那个小太监侍候在小厅边,便招呼道:“小高公公——”
那小太监趋步过来,赔着笑脸问:“张公子有何吩咐?”
张原让这小太监带他去小解,回来时见秦民屏已经连连鞠躬退出小厅,便上前问:“秦兄,事情原委都向钟公公禀明了吗?”
秦民屏道:“都一一禀明了,钟公公大仁大义,已恩允向邱太监说情。”
张原让秦民屏稍等,他入小厅向钟太监施礼道:“多谢公公美食款待,小子先告退。”
钟太监道:“咱家答应向邱乘云说情,只是此人贪吝,他这是想私吞矿银五万两,趁机赖在马千乘头上,这要他吐出来绝非易事。”
张原道:“既然邱公公的老父就在余杭,可以让秦氏去向其父求个情,这边有钟公公主谋此事,应该能说服邱太监。”
钟太监点头道:“咱家尽力而为吧,马家的人都到杭州了,料想邱乘云也快到了,你就在这里耽搁几日,到时你与咱家一起游说邱乘云。”
张原想想离三月初七还有些日子,毕竟秦良玉这边的事要紧,躬身道:“是。”
钟太监又让他搬到织造署里来住,张原婉拒了,说内兄商周德还在等着他。
张原和秦民屏辞了钟太监,出来叫上穆敬岩父女、武陵和两个石柱土兵从涌金门进城,找了一家酒楼用晚饭,张原是吃过了,这时随便再吃些,待回到运河埠口已经是亥初时分。
张原先到五明瓦大船上向商周德说了方才见钟太监的事,商周德见事情还算顺利,也颇欣慰,说道:“那我们明日游西湖,后天差不多就要启程了,你在这里多耽搁几日吧。”
张原刚回到三明瓦白篷船,还没坐定,秦民屏又请他去红头樟船议事,来到红头樟船,秦良玉母子都下跪向他行大礼,张原如何敢当,也跪下还礼,起身共议说服邱乘云的事,张原让秦民屏明日多带几个土兵去余杭找到邱乘云家人,秦民屏不妨客气点,土兵可以蛮横一些,软硬兼施,既求情又威胁——
秦良玉赞道:“张公子睿智,洞察人心,这次能遇到张公子,真乃我石柱土民之福。”
又商议了一会儿,秦民屏送张原回船——
小小的舱室里油灯昏黄,武陵扛不住睡意,穆真真说:“有我呢,小武你先睡吧,少爷回来我会服侍。”武陵便先睡了,张原回来时见穆真真跪坐在莞席上看他昨日写的小楷字,那是他临摹祝枝山的《前出师表》——
“真真也认得字吗?”张原躬腰进舱,笑问。
穆真真已先梳洗过,堕民女子那种高髻解散了,长发用一方青色棉帕束成一大束垂在脑后,因为是跪坐着,发梢直拖至莞席上,好似闲云委地——
穆真真赶紧将那几张小楷字放好,双颊微红道:“婢子只识得自己的名字,还有我爹爹的名字,其他字就不认得了,哦,还有大善寺三个字,大雄宝殿、药师殿、观音堂、城隍庙这些字都认得。”
张原脱了鞋子趺坐着,笑道:“这么说经常能看到的字你都认得,那也认得不少了,若每个字都像橘子那么大,装起来也有一背篓了。”
穆真真抿了抿嘴唇,含羞带怯道:“少爷取笑小婢。”这有点撒娇味道了,只是这堕民少女自幼丧母,从没被人宠过,所以撒娇也有些生硬,好像狸猫伸爪试探似的,随时就会缩回去。
可就是这么生硬的撒娇,却让张原心动了一下,问道:“那你方才看我写的这几张小楷,你认得其中几个字?”忽然伸手在鼻边挥动,笑道:“真真去端水来让我洗脚,臭了。”
穆真真“咯”的一声笑,敏捷地起身,钻出舱门,很快端了一木盆热水进来,放在张原脚边,蹲着身子先用手探了探水温,仰头道:“少爷稍等一会儿,这水还有些烫。”便用手尖探进水中轻轻划圈,让水凉得快一些。
张原见穆真真那手尖很快烫得发红,便也伸手过去探了探水,哇,好烫,简直要烫起泡,再看穆真真,若无其事地划着水圈,这堕民少女是雪地敢打赤脚、沸水敢取鸡蛋呐,水火不浸啊,这倒不是她练了武功的缘故,而是手足重茧,善能忍耐——
“少爷,好了,现在你可以试试了。”穆真真抽回手,想在衣襟上擦拭,低头一看是新衣,便提着手晾着。
张原放脚入木盆,水依然烫脚,硬是忍住不提脚,起先难忍,过一会儿就好了,烫得额角见汗,却是浑身舒泰——
穆真真迟迟疑疑道:“少爷,要婢子为你洗足吗?”据她所知,大户人家的少爷都要婢女或小厮这样服侍的。
张原笑笑地看着穆真真,他今日遇秦良玉、费尽心机游说钟太监,这是为数年后布局,这很累人的,现在不妨小小调戏一下这个贴身婢女,开个玩笑放松放松,便问:“你愿意吗?”
穆真真雪白的脸颊绯红起来,低声道:“婢子愿意。”就要过来——
张原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开玩笑的。”见穆真真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脸又白了,就知道这堕民少女误会了,这少女既敏感又自卑,自幼在堕民街长大,受尽欺凌,天生低人几等的感觉铭心刻骨——
张原笑道:“别胡思乱想,我可没有嫌你手粗的意思,我怕痒痒,你等下搔到我脚板底我会笑得把水盆踩翻的。”
穆真真一下子就快活起来,说道:“小婢会很小心的,不碰少爷脚心。”
张原笑道:“不敢当,真真的手是施展小盘龙棍的手,不是给人搓脚的,就像你爹爹,一身武艺,怎能当一辈子轿夫,我必为你爹爹谋一个到行伍中效力的机会,你爹爹在行伍中定能立下军功出人头地,至于真真你——”
穆真真眸光盈盈道:“婢子就跟着少爷,保护——”觉得自己没那么大能耐,不好意思说保护少爷。
张原道:“嗯,跟着我,保护我。”
穆真真快活极了,端水去倒时差点把木盆也远远地扔到河里去,回到舱室见少爷已经睡下了,她便吹熄了灯,缩进被窝里宽衣解带,待脱得只剩小衣,钻出被窝往少爷那边一看,少爷双眸如星,正看着她呢,顿时羞得叫唤不出声音来,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身子都软了,就听少爷道:“睡吧,睡吧,明日去游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