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弟着急了吗?”
张岱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笑道:“我本来还想等几天再回来,让介子急得坐立不安方好。”
“哈哈,方说曹操,曹操就到。”张萼笑着走下阶墀,说道:“大兄应该等府试报名最后一天才赶到,急得介子跳脚,那才有趣,就好比演戏,救兵总在最后关头才出现。”
张原笑道:“那可太折磨人了,都要急出病来了,我还怎么考试啊。”
粉面桃腮的王可餐跟进来向张萼、张原叉手施礼,王可餐与马小卿这几个声伎这次随张岱去了上虞。
张萼笑道:“王可餐,你怎好叉手,你应该行万福礼。”
王可餐粉面飞霞,还果真就扭扭捏捏福了一福,引得张萼大笑。
这王可餐像极了女子,张原每次看到这个饰女旦的优童就想是不是女扮男装的,但张岱、张萼兄弟想必是探究过的,王可餐声伎兼娈童,这事说起来似乎有点龌龊,但张岱、张萼都很坦然,王可餐也不觉得可耻,这是因为风气如此,晚明士大夫好龙阳之癖的很不少,就连袁中郎、袁小修兄弟也是如此,松江、苏州一带男风最盛,苏州甚至有了男色铺子,妓院叫青楼,男色铺子叫红楼,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直陈自己“好美婢,好娈童”,张原呢,觉得美婢可以好一好,娈童还是算了吧,说道:“大兄是刚从上虞回来吗,请坐请坐,喝杯茶。”
张岱直言道:“有什么好茶?”张岱对品茶很讲究,劣茶不入口。
张原道:“倒是有好茶,上等西湖龙井——”
张岱没等张原把话说完,就喜道:“那好,快快烹来。”进厅坐定,等着品西湖龙井。
张原笑道:“总共两斤龙井茶,一斤送了族叔祖,一斤送了谑庵先生。”
张岱“嘿”的一声,对张萼道:“我真该晚两天回来。”
张萼道:“就是,早早回来不显人情,茶都不给你喝。”
张原笑道:“我姐姐这次从青浦归宁,带了两斤淀山白茶来,大兄可曾品过?”
张岱道:“淀山就是青浦那边吧,淀山也有白茶吗,我只听说过天目山白茶,白茶本就少见,陆羽《茶经》有记载,我却没有尝过,快快烹来,让我一品。”却又问:“谁烹茶?”
张原道:“以前是伊亭,现在是兔亭。”
张岱摇头道:“兔亭那小丫头哪会烹茶,只知把水烧沸而已,让王可餐去烹。”王可餐的茶艺是张岱调教出来的。
张原便让武陵带王可餐去南楼下的小茶房烹茶,不移时,王可餐用一个漆盘端了茶壶和三只茶盏出来,为张岱三人斟上茶,张岱先嗅茶香,眉头微皱,便即揭开盏盖,轻抿了一口,说道:“可惜,茶是好茶,只是糅制时蒸焙火候没掌握好,成庸品了,现在只是勉强能入口而已。”
张原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他却没有大兄张岱这样灵敏入微的味觉,笑道:“大兄太能辨味了,小弟佩服。”
张萼笑嘻嘻道:“说到辨味,我想起一事,前年我曾与大兄打赌,让三个婢女——”
“不许说。”张岱喝道,涨红了脸。
张萼大笑,问张原:“介子可知我与大兄打的是什么赌?”
张岱跳起身来往外就走,张原赶忙拉住道:“大兄别走啊,这府试除了担保人,还要一个挨保人,大兄帮我找一个。”
张岱道:“挨保人不用自己找,孙教谕会安排的,都是按县学廪生资格挨个配对的,你是县试案首,那么挨保人就是去年岁试第一的周墨农,周墨农与我交情颇好,我现在就与你去拜访他如何?”这是想甩开张萼。
张萼笑道:“大兄别走,你们两个都别走,大兄,我先与你说上回我与介子打的赌——”斜眼看着张原,要看张原发急。
张原却不急,他越急张萼就越得意,他知道张萼是想说宝物光芒万丈的事,说道:“三兄就爱捉弄人,我那事也算不得什么,三兄总提那事就无趣了,来点新鲜的。”
张萼见张原不急,的确觉得无趣,说道:“那还是先说大兄的事——”
张岱先前发急,现在也淡定了,说道:“张燕客,你的荒唐事更不少,咱们赛说,你说一则我说一则。”
张萼笑道:“妙哉,就这么来,你一则我一则,我先说——”
大石头跑进来道:“少爷,门外来了一大群人,都说要见少爷。”
张原听到竹篱门外嘈杂的人声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起身出门去看,张岱、张萼也一起跟出来,却见是鲁云鹏、柳英才这些被姚复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特来感谢张原,有持田契的、有持银两的,还有拎着鹅鸭、抱着布匹的,都要送给张原表示谢意,若非张原,他们哪里斗得倒姚讼棍,只怕是一辈子沉冤难雪,被侵占的田产更是休想拿得回来,所以都是真心感激张原——
张原团团作揖道:“大家都是邻里乡亲,在下——”
“诸位要送什么礼物,尽管送,赶紧送,有恩就要报恩,不要光说好听的,这次斗垮姚讼棍,我弟张介子是首功,有功就要受禄,来来来,鹅鸭就放在竹篱门内,绢布放在这边青石台上,田契、银子交给我。”
说这话的当然是张萼,招呼着众人赶紧送礼,他都要笑纳。
鲁云鹏率先上前,将两张二十亩良田的田契交给张萼,鲁云鹏是最感激张原的,少年鲁云鹏跟着堂兄鲁云谷四处状告姚复,冤屈难伸,家产荡尽,这次侯县令将姚复的六十亩水田判归鲁云鹏,鲁云鹏与堂兄商议了一下,决定以二十亩良田酬谢张原之恩——
那方秀才的儿子这次分得姚复山田五十亩,也送上十亩田契为谢,还有送银子的,多的十两,少的二两,昔日姚复作恶,今朝张原收礼,不,张萼收礼,作恶越多,收礼越丰——
张原本待阻止三兄收礼,转念一想,把鲁云鹏叫过来问:“你堂兄没来吗?”
鲁云鹏道:“来了,张公子请看,就在那边。”
张原朝鲁云鹏指的方向一看,布衣青履的鲁云谷立在竹篱门外的一株大槐树下,遥遥向他拱手作揖,张原便对鲁云鹏道:“请你堂兄过来,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鲁云鹏便挤出竹篱门,很快与鲁云谷一起进来了,而这时,张萼已经收到了四十五亩田契和上百两银子,鹅鸭满院乱扑腾,青石台上的绢布数十匹,鸡蛋十余篮,还有桃李这些果子——
张萼却是嫌少,不甚满意,百把两银子对他来说的确不多。
鲁云谷走过来向张原拱手道:“介子贤弟何事吩咐?”
张原道:“鲁兄,这些礼物我是不能收的,但我有个设想,用这些田产和银子来建一个义仓,储粮备荒,救济灾民,当然,仅靠这些田银是不够的,还得向本县富户劝募,我自己先出银一百两。”
嘉靖以后,灾荒频繁,吏制腐败,官府在救荒中的作用大不如前,而自万历二十五年以来,皇帝懒于政事,即便救荒赈灾这样的民生大事也是拖延懈怠,所以不少地方乡绅富民就自建义仓以备荒年,官府救荒职责被地方乡绅取代,这也是晚明官府控制力衰退的一个体现——
鲁云谷大为感动,水旱常有,今年就已经百日未雨了,只怕就是一场大旱,若有义仓就可让灾民渡过荒年,鲁云谷当即大声向众人宣告此事,众人都赞张公子高义,请张公子主持建义仓之事。
张原道:“诸位乡亲,建义仓的事还要等我禀告族中长辈后再定,最晚五月间会定下此事。”一般建义仓都要请本地知名大乡绅出面,不然也成不了事。
张原请瘸腿的柳秀才和鲁云谷等人留下共议建义仓之事,其他人旁听一会儿,也都散了,此时的张岱尚不知民间疾苦,对建义仓毫无兴趣,张萼就更不用说了,把收到的银两田契交给张原,他叫能柱拎了一只鹅,先回去烹制享用了。
张原请柳秀才将今日收到的田契和银两登记在册,这些银两田契都交与鲁云谷保管,具体筹备义仓事宜待四月底再议,鲁云谷也知道张原现在要准备府试,不敢多打扰,随即告辞。
柳秀才和鲁云谷等人走后,张原跟着张岱去拜会周墨农,路上张岱问张原:“介子,你要向大父禀知建义仓之事吗?”
张原笑道:“我现在若去说,族叔祖必骂我一通,说我不务正业,嘿,这事总要等府试后再说。”
张岱道:“看来介子是有大志向的,小小年纪便留意民生,不是一味死读书。”
张原笑道:“主要是这些礼不好收,退还嘛又舍不得,不如借机做点好事。”
张岱哈哈大笑。
在庞公池畔的周宅见到周墨农,周墨农已经知道他要做张原的挨保人,连称荣幸,周墨农是个茶痴,张岱是他的茶友,当即留张岱、张原兄弟在宅中用晚饭,饭后品茶,纵论天下名茶,张原旁听,对于茶的见识大长。
从庞公池回府学宫,张岱问张原是否明日就去府衙报名?
张原道:“明日吾师谑庵先生命我陪同两县诸贤游避园,族叔祖也要去,大兄后天再领我去报名吧。”
张岱最喜游山玩水,说道:“那明日我也去避园,看看避园比砎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