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慈已经顾不得外面了,他现在要做一个看起来近乎天方夜谭的事情。
被一剑穿心,若是从未修行的人,当是身与魂俱灭,而万全有通神修为,魂魄散失就稍微慢一些,更重要的是,余慈将神意星芒植入他神魂深处,这就使之在肉身绝灭之后,还有一个支撑的点,存在的时间也有延长,还有施救的可能。
若非如此,在余慈已经做好交战准备的情况下,焉能受此刺面之辱?
血溅五步并不难,可要将万全的魂魄捞回来,余慈不得不忍。
转轮屠灵魔光发动,正是作为一个接引的桥梁。万全的魂魄进入心内虚空,初始自然是在屠灵狱中,余慈动念将其提出,一动不打紧,死魔劫数骚动起来。
屠灵狱划分为三层,由下往上数,地狱道碎片和浑燎在最底层,受心炼法火节制,此时都是死寂,少有变动,余慈将其称为‘地狱层’。
转轮屠灵魔光在中央,困住了杜胡山、舍牟、莫枭三人,这里自有运转法度,无需余慈操心,这个就叫‘转轮层’,万全的魂魄便被摄入了这一层。
死魔劫数则在最上一层,平时还算安静,可是一旦余慈心中生出破绽,劫数便在其中显化为种种影像,象征着万千死劫,时刻准备将余慈灭杀。这里可称之为‘劫魔层’
余慈摄起万全魂魄,自然要经过劫魔层,对此,他没当回事儿,毕竟难题都在后面呢!
哪知这一下便像是往滚沸的油锅里倒了冰水,砰地一下就炸了。
劫魔层里魔影纷涌,疯了一般向万全魂魄方向汇集。
余慈猛惊一记,却是很快了悟:万全魂魄再有神意星芒支撑,却终究是越过了生死线的,简单点儿说,就是“本该死去”,在天道运转中,自然就倾向于死魔一方,余慈硬将他揪回来,已经有违自然之道,无疑是给了死魔劫数发动的契机。
余慈护持着万全魂魄,先一步抢出屠灵狱,然而紧接着,便从中探出一只幽暗的巨手,扑抓而上。以万全脆弱的程度,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
但事实上,这只是死魔劫数声东击西的盘算,只要能将余慈心思分走,真正的杀招,肯定还是冲着余慈去的。
对此,余慈心知肚明,可他哪有心思与死魔劫数纠缠,说不得一把心炼法火烧过去,强行压下那边跃跃欲动的势头,将其整治得没一点儿脾气。
在他寿限提升之后,只要不是他遭到重创,又或者与天劫勾连,这些死魔还是乖乖地呆在屠灵狱罢。
救了万全的魂魄下来,余慈直接将其提上了承启天,打量许久,然后就是一声叹息。
“师兄,师兄,你没事儿吧。”
小五眼睛还是红的。她刚刚可真是紧张得不轻,若说世上她最怕谁,陆素华肯定名列前茅。那无相天魔的手段,她还心有余悸呢。
更何况,之前余慈和陆素华近身时,一旦动手,余慈能不能拉开距离,能不能活命,就看小五符禁发动的速度,一旦失手,余慈十有八九要死掉,万里之外的影鬼也不能幸免,女孩儿有意识以来,最熟悉亲切的几个人,转眼就要死个干净。
这种压力,着实不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女孩儿所能轻易承受,就算她是五岳真形图的器灵也一样。
余慈习惯性地摸摸她的丫角小辫,稍事安慰,日后,小女孩儿要经的事儿还多呢,心性的修为一定要上去,这一点,影鬼应该多出力才对。
可这厮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短暂的走神很快恢复,余慈重新将注意力万全魂魄上。
说实话,那边很不妙。
陆素华的剑气损伤,再加上生机绝灭后,余慈没能在第一时间救起,魂魄终有损伤和散失,这不是余慈一己之力能够挽回。
不过,他倒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余慈伸手一指:尚未有成型资格的万全魂魄在虚空中滚了一圈儿,便凝成一个虚影,和余慈对视。
那对眼眸空茫得很,余慈轻声招呼:“万全?”
半晌之后,虚影回应:“我在。”
余慈闻声一喜,但接下来就再无声息。这时他就明白,这两个字,就是万全所有的反应,他慨然长叹,又试了几回,终于死了心。
以前那个机灵的牙人,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回来了,如今的万全,反应迟钝不说,记忆也残缺不全,完全是靠着余慈的“输血”,才能维持。
如今的万全,若说最熟悉、反应最迅速的,竟然是发动天河祈禳咒,体现出神意星芒对其神魂的强势影响,乃至于主导作用。可越是这样,余慈越是担心,单纯的回路绝不利于本来心智的恢复,如此下去,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目前,只能说还留了一线希望吧。
余慈刚从心内虚空出来,便听到了朱文英的话音。扭头看见,卧房门口面色阴沉的顾执。
被人潜入宗门区域,来去自如,独院中管事婢仆死个干净,如此事态,完全瞒不过人。
顾执难得板着脸,却被朱文英拦着,硬是进不来。
余慈便道:“现在没事儿了。”
见他从入定中醒转,朱文英和顾执都出了一口长气,顾执抢进屋中,忙不迭地问:“老弟可无恙么?”
余慈一笑,却感觉到脸上抽痛,这才想起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陆素华下手时肯定用了特殊手法,否则以还丹修士的惊人恢复力,这伤口不可能保持这么长时间仍未有好转的迹象。
顾执单刀直入:“来人是谁?”
余慈往外间昏睡在椅上的宝蕴处扫了一眼,简单回应:“招惹来的仇家。”
这一个招惹,用得很是微妙。顾执竟然听懂了,他的目光在万全尸身和宝蕴身上打了个转:“摊上这事儿,着实坏了运道,要不,送回去?”
“迟了。”
余慈倒是淡定。也在这一刻,外间椅上昏睡的宝蕴忽在叫声中睁开眼:“小万!”
那一声呼唤,当真能摧动肝肠。
余慈眉目有些阴郁,如今的宝蕴,还是不要交流的好,他也不说话,将宝蕴扔给朱文英,和顾执一块到院子里。
此时,独院中其余的尸身已都处置完毕,陆素华击杀这些可怜人,甚至都没有见血,可院子里却是充溢着浓浓的死气。
任是谁在这里,心情都难以好起来。
顾执仍想劝他,除了针对宝蕴的处置,也想让他换一个安全点儿的地方。
“不是我说,老弟你怕是运道有差,自我认识你以来,好像从来都是麻烦不断,也就是闭关的时候才有几分消停。不如移南园那边我给你安排一下,先不管那些,闭关避避风头?”
这也是顾执和熟惯了,知他性情,才会说得这么直白。
余慈摇头,事已经上身,避是避不开的,陆素华既然回来,就随时都能上门,闭关之类,能有什么用?
然而一转念,他竟又鬼使神差地点头,嘴上则道:“缓缓也好,不过还要等移南园那边事罢。有始无终,焉是我辈所为?”
毫无疑问,这是场面话。
难得见他摇摆不定的情况,顾执愣了一愣,不过只要答应便好,顾执就拍胸脯保证,会找一处隐秘而安全的灵脉所在,供余慈修行。
对此,余慈自然要投桃报李:“一旦闭关,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别无所长,只有在提炼香料上,还有几分能耐,若门中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提,闭关之前,我会尽力办妥。”
顾执大喜,不是对他提炼香料的允诺,而是这一份主动的心思,相较于其他奔着长青门殷实家业过来的客卿,立意就有高下之分。
前面一番番良苦用心,至今总算是开花结果。
他也不客气,哈哈一笑:“要是老弟能有闲最好,最近为移南园进的香料,不妨就先在你手里过一遭,起码能提上三四成的价钱。”
余慈微笑,又牵动脸上的伤口,他伸手抚了一下,指尖便是血红。
他没有再进屋,再与顾执说了会儿话,便前去移南园。
华严城中,论消息灵通,少有人能比得上花娘子,长青门也没有刻意遮掩消息,所以,当余慈跨入园林正门的时候,花娘子已经特意迎出来。
“九烟大师可无恙么?”
她这番表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她隐约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在外人看来,人家刚从园子里抢了人去,回头就被打上了门,抢走的目标也一剑刺死,世上还有比这更清晰明白的线索吗?
花娘子不知道九烟对此了解多少,但表明一个态度总没错。
“昨日之事……”
“我信得过花娘子”。
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昨晚上的事情揭过,余慈今天过来,不是兴师问罪的,他道:“此事毕竟不善,近日我要闭关修行,以避祸端。却想着这边还有事情没做完,心里挂念着,终究不美……”
“大师高义。”
花娘子手抚高耸的酥胸,做出赞叹的模样来,接下来却是话锋一转:“奴家也不是不晓情理的人,七转安然香再珍贵,人的身家性命才是真的。若是大师遇了麻烦,还是全力解决为好。若有用到的地方,奴家也乐意出一份力呢。”
开什么玩笑,若白莲的判断没错的话,昨天在那边杀人的,当是陆素华无疑。
那可是这世上最难缠上的真人修士之一,没错,她们是一直想着和对方联系上,但绝不包括“架梁子”之类。
若是她让九烟留下,这位逗留在园中不走,岂不是就借着移南园避祸?更别提教中对东华宫还有一些盘算,万一因此恶了陆素华,又该怪谁去?
在和白莲商议之后,花娘子已打定主意把九烟这个瘟神请走,至少现在不要直接介入的好,至于招揽等等,统统要压后再说。
余慈等若是在园中转了一圈儿,连白莲的面都没见到,便让花娘子礼送出来,至于宝蕴的归属等,花娘子更是在装糊涂了。
花娘子的回应,也还在余慈预料之中,坦白说,他还真有点儿类似的心思,很想看看,黑天一脉和东华宫碰在一起,会是个什么场面。
但既然花娘子不上套,也就罢了,人家都主动放你的假,哪还有再贴上去的道理?
作为回报,余慈会给顾执提议,让他卖过来的香料,再提两三成的价钱。
这件事儿到这里就算结了,接下来,余慈只剩下一个任务:闭关,闭关,闭关……
象征性地闭关。
余慈闭关的地点是在华严城东四百里处,这儿已经是怨灵坟场的地界,但还在长青门的控制范围内。这里有一个灵脉分支,窍眼虽小却纯,平日里是作为滋养周边药园之用,偶尔青松先生会到这里来静修,眼下却给了余慈。
此等待遇,不可谓不厚,然而余慈在这儿只安安稳稳坐了两天。
开凿出的洞府深处,余慈顶门金光一闪,随即隐没。
这是他阴神出窍,随后就用了隐沦飞霄符,遮去一切气息,然后飞遁而出。他闭关的静室外,守候在此的朱文英全无所觉。
终于是摆脱了这一位。
余慈哑声一笑,阴神化为一阵清风,飞卷而出。几百里的路程转眼便过,不一刻,他就到了城中原来的居所。
这座独院因为死了人,已经不适合居住了,不过余慈仍将宝蕴安置在这儿,只让长青门拨了一个老妈子服侍。
目前形势下,这样的安排,对一位修为不甚高明的女子而言,有些残酷了,可宝蕴全不在意,或者说,漠不关心,万全死后,她比之先前,要安静十倍。
余慈如此安排,自有其考虑,今日过来,也只是探望一下,并无他想。
哪知阴神到了院落之外,正要进去的时候,院中忽刮起一阵凉风,吹到这边,郁郁然、森森然,让余慈心里一突。
定睛去看,院中一角,有红光滚动,仿佛是落地的灯笼,但事实上,那是一个人。
宝蕴坐在那里,看着院中景致,怔怔不语。
这场景没问题,可她顶门处,腾起的红云血光,又是怎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