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中天,沉重混浊的阴霾四方退去,又在山间化影,在水面生明。
光影交错,清浊分合,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
旁人看不出,自己一定要看分明。
余慈心神安定,到目前为止,他还拥有着优势。
他的心象和物象,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
物象的变化会反映到心象上;反过来,心象的改变,也会立刻呈现在物象之中。
也就是说,他可以从客观、主观两方面同时用力,彼此参照,一点点剔除那些不该属于他的元素,也把那些理应由他承载、处置的东西接过来,判断更为清晰。
万魔池中,之前粗暴的“清理”工作造成的漩涡,正逐步平息。
已经明悟了“光影虚实他我”之辨,余慈自然不会再拿“有用无用”这个功利性标准来处置。
而随着月光照影,混浊污秽的万魔池里,血色应该变淡了一些。
但在月光照映的边缘,阴影却是愈发地浓重了,在水波上倒映的光影,也是愈发地惑人。
那是不属于他的部分元素被移转出去,从“心魔”变成了“外魔”,这无疑是一种进境。
不过,余慈也明白,这个“转化机理”本身,也是可以转化的。
也就是说,他可以将“心魔”变“外魔”,而有心人,自然也以通过这个渠道,使“外魔”变心魔。
便如此刻,中天外围,无量虚空神主神意所化的黑潮,也已经掩上来。
不但在法则体系层面压迫萧圣人及八景宫体系,其真身,似乎也已经到了。
黑潮与阴影相触,立刻就有微妙的变化。
洗玉湖底,随着此界重心的转移,无量虚空神主的黑潮退去,证明那位已经不拘于一域,而要在整个真界上用力,留下残破不堪的湖底妖国,还有灵性尽失的水世界,一片狼藉。
一直在湖底的造化剑仙,目睹了这一切,默然半晌,忽地从烛龙王头顶,沿着背脊路线滑下,走过千丈脊柱,在之前破口断骨的地方停下来。
想了想,又倒回去,重新选了一个地方,出手划开厚实的皮肉,在烛龙王已经有气无力的挣扎下,硬生生扳断一根四尺长的脊柱碎片。
寒意刷过,骨头已经粗略有了形状,正是一柄长剑模样。
他又走回去,盘膝坐在烛龙王头顶,以手指为锉刀,一点点锉出更确切的形状。
中间,偶尔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太霄神庭正在“往后退”。
事实上,是四方八天在收缩,仿佛一朵逆向生长的莲花,叶瓣徐徐合拢。
之前,在浮丘城那边,邵天尊还在和洗玉盟修士商议,如何将陷在四方八天里的那些修士“救”出来,现在省了他们的心思了。
无量虚空神主退走,渊虚天君送客,有一个算一个,活的、死的,统统被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清出来。
这些人本是在四方八面之中,全力搜索上清遗宝、秘籍等物,此时稀里糊涂出来,大都还在茫然之中,转眼看到四方八天如此变化,骤然清醒,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回到最原初的状态?
事实就是如此。
四方八天就像是三十二片叶瓣,每缩一寸,就代表太霄神庭的力量凝聚一分;每合拢一片,就代表这一处天域,重新归于上清体系的掌控之内。
到了一定程度,似乎是合了什么法度,有一道清光上冲,一路冲开深层湖水、破开湖面,也透过了三元秘阵。
只是接下来,没有像云中山上那道接天连地的光柱一般,直升九霄。
而是瞬间漫开,别无变化,只有世间明月光芒,又明亮一分。
而在当空明月之上,云楼树影之外,也渐渐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依稀是一处山峰环绕,浑若坚城的奇妙天地。
这一刻,月光之下的所有人,心头都莫名一沉,然而身形又是轻举如云。
上清体系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湖下修士感受更加直接。
他们就看到,有一团明光,就像是坠在湖底的月亮,洗去了泥沙混水,光芒承露,明光从正收拢的太霄神庭中央,向外扩张。
转瞬到了十里左右,却是停了下来,就像是半合花苞中的一颗明珠。
映得湖底纤毫毕现,映得太霄神庭虚实莫定。
“啊,太霄神庭?”
众修士猛然间醒觉过来,见太霄神庭一半在明光中化虚,一半在湖底处为实,可这个趋势,分明是要完全融入明光之中,且进度越来越快。
这是哪个大能,要收了太霄神庭!
闷在四方八天太久了,很多人已经和外界的形势脱勾,他们还保留着几天前的思维:
这么收走了,还怎么得了?
有鲁莽的甚至要冲上前去,然而便在此刻,突有寒意由心底而发,顶得人人窒息,随即弥漫在外。
有绝顶强者驾临!
高空中,极域从天域梭中降下,还在洗玉湖千里云层之上,“冰寂魔国”的威能,已经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
已经开始与八景三十六天相联系的三元秘阵,论坚固程度,比早先还要强了一层,可是架不住“刘太衡”五劫以来的深远影响,许多隐秘的破绽就此暴露,将本是铁板一块的符阵结构分割开来。
三元秘阵发出不甘的呻吟,可最终还是被压垮了脊梁,从正中央洞穿,极彻寒意肆虐。
顷刻间,万里冰封,湖上湖下,竟是要冻成一块巨大的冰坨。
特别是在湖底,太霄神庭附近,冻寂魔国威能直接显化。
一众修士里面,也有楚原湘这样的顶尖高手,在极祖发力之前,已有感应,迅速虚空挪移,意欲脱身。
然而他无往而不利的手段,在“冻寂魔国”强势周覆之下,硬是撞了墙。
虚空禁锢,法则凝结,楚原湘才跃出百十里,就在闷哼声中,从虚空夹缝里弹出来,全身上下,被虚空裂缝割了几十个深可见骨、甚至透入肺腑的伤口,当即重伤。
这就是全力以赴的极祖之威!
事实上,极祖根本懒得理会其他人。
高空中,他的身形持续下降,冻寂魔国随之扩张推进,几成一独立世界,而其目标,只有太霄神庭!
他要把太霄神庭覆盖进去,从那明光之中,硬拔出来!
然而,寒极冰霜世界推进到距离太霄神庭只余数里之际,前面却是现出一个人来。
来人分明是个女修,身姿娇小玲珑,身上随意披着一件不甚合体的男式外衫,袖子都没套进去,水波中,衣衫摆动,显露出玉瓷光质的肌肤,还有……
纯粹明透到极致的灵压。
此时,灵压虽强,并无锋芒,只是寻觅到极祖的方位,相隔还有数千里之遥,两人神意已经隔空对接。
极祖冷酷沉凝的面孔上,先是迷惑,即而就是罕间地露出惊容:
这人……怎么可能!
任他心境修持已经到了至境,可在面对一种完全不合理、不现实,偏偏又呈现在眼前,给了他实实在在威胁的“意外”时,一时也有些愣怔。
本能的一个念头就是:
骗人的吧?
对面女修,才不管他是怎么个心情,眼神瞥过,摇摇头:
“不配对,不凑手……滚!”
虚空中分明响起锵声剑鸣,仿佛有一柄绝世神锋,自鞘中拔出。
单纯一线的剑意直指,相对于万里寒域,简直微如毫末。
可是,极祖持续降下的身形,却是猛地停下。
这一刻,他明白,只要再往前推进半步,这森然剑意,就要钉进他修持最弱的灵昧根基之中。
那位被“冻寂魔国”正面轰击,后果是什么,极祖尚不清楚;但他受了这一击,便是不死,一劫以内,再也休提超拔出离之事!
猛然一窒的当口,已经合拢了大半的“花蕾”,将绽未绽的形状,完全没入明光之内,随即十里明光也开始收拢,层层退回。
这一切,极祖都通过神意感应,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心动作,可是,仍抵前眼前的,简直已经穷尽了灵昧微妙之极致的剑意,就是一个最清晰明白的告示:
有吾在此,此路不通!
他心神微冷,但念头还算活泼灵敏,妖异雪眼观照,却是肯定:
应该……还有机会!
但他刚刚这一手,不得不说,是做错了。
是了,他这次有些失了平常心——釜底抽薪固然是好,可这种已经关乎一界存亡,天上地下,无人能脱身的大漩涡,哪里还有他捡便宜的机会?
就算没有眼前这位,八景宫难道就会坐视?
扭头瞥了一眼,后方一片狼藉的浮丘城上,邵天尊又升举入空,气机锁定。
至于下方三元秘阵,被他出其不意强势攻破,但此时又重新聚合,且控阵枢纽,已在邵天尊手中。
洗玉盟那些蠢货,在生死关头,总算是硬被人敲醒了。
几条挂链子的狗,也是能咬人的!
只是,有魔门东支如芒在背,你们还能分出多少力气?
数次权衡,极祖终于是有了决断,当下身形不降反升,也不再说什么场面话,长笑声里,冻寂魔国轰然拔起,在三元秘阵彻底合拢之前脱离。
此时他分化出的心神注意到,那刚刚抵着他的脖子让他滚蛋的女修,化为虚缈剑气,隐入湖底明光之中,不知去向。
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应该和他一样,神意所指,都趋向了亿万里之外——中天战场!
那里,明月当空,阴影退避,可是很快,无穷尽的黑潮就和阴影化在一处,群涌而上。
真正将眼光放到全局来看,极祖的感触更为清晰。
阴影是渊虚天君的心魔大劫;
黑潮是无量虚空神主的无上威能。
渊虚天君好胆色,敢把内劫当成外劫渡;
无量虚空神主更是好气魄,直接浑化诸劫,扭成一股。
萧圣人、辛乙、渊虚天君;上清、八景、玄门体系都是内外贯通。
以前释、玄、魔等宗派的相对平衡,已经彻底打破,这一战过后,胜者全胜,败者全败,再没有第二种可能!
刚刚天崩地裂,又是紧盯太霄神庭,还没有注意,随着巫神消亡,困扰真界生灵多年的法则烙印,正在稳步销融,这是一个比较缓慢的过程,只有在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的人物,才能有资格享用。
忽然间,极祖感觉着,他已经看明白了无量虚空神主的意图:
真界已经要完蛋了,无量虚空神主这是要攫取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之后,出离此界,另辟天地啊!
心神又是微动,渊虚天君投下的阴影中,似乎有很了不起的东西啊。
也在此刻,虚空中传来颂经之音,是《太元天魔根本经》上的字句,是以最古奥的魔文写就、读音诡谲,此界能完全听懂的,都不会超过百个。
然而所有魔门修士心中,却是全无理解的窒碍,就此明悟:
无量虚空神主是说,天魔盛宴,各凭机缘!
受魔经感召,此界真有相当一批魔门修士,神意腾空,与无量虚空神主的神意黑潮混化,而且,这个数目还在不断地增加之中。
这还没完。
已经崩溃掉大半的碧落天域之上,阴影覆盖。
那是不可计数的域外天魔蜂拥而来,就算周边星域内,九成九的魔头不可能即刻赶至,可就是长年在真界之外徘徊的天魔族群,倾压下来,也是遮天蔽日。
对它们构成吸引力的,不只是对萧圣人、渊虚天君这等人物的魔染,还有无量虚空神主所展示出来的,直通元始魔主圣道的奇妙讯息。
域外天魔比一众魔门修士更爽利,顷刻间,就有亿万之数,化入黑潮之中,使“潮水”层涌,愈发波澜壮阔。
极祖已经看得要鼓掌了。
黑潮在扩大,膨胀,然后彻底从无量虚空神主手中脱离,群魔乱舞。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至少在真界,绝对没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控制如此巨大的力量。
但是,这并不是说黑潮失控。
因为,它还保持着其独有的频率,亿万天魔、修士的意念就合于其中,殷殷共鸣。
那是天魔体系的共鸣,或许,是一场更大的献祭。
“疯子……”
极祖从嘴里挤出这个评价。
此时,魔经经义的召唤,也到了他这边,他当然可以拒绝。
不过,那又何必?
就像无量虚空神主,肯定有他自己的计划盘算,但这位,一切都按照天魔体系的法度,偏偏寻到了一个看起来,依稀有可能超越极限的路径……
黑潮中央,与四面八方的力量共鸣的,就是无量虚空神主自己。
现在只是体系的共鸣,法度的共鸣,不是灵昧根本的提升,然而无数的变数孕育其中。
只要求变,都可以参与进来。
若不要求变……就彻底排除在外!
这就是大势。
要从这大势之中,夺来欲得之物,才是确证了他有拥有的资格。
极祖微微一笑,神意飙扬亿万里,不但进入黑潮,而且冲在了最前方。
这种盛事,当仁不让。
而且,现在无量虚空神主也好、参罗利那和罗刹鬼王也罢,似集火在萧圣人和八景宫那边。
这怎么成?
还是他出手做个示范才好!
黑雾轰然震荡,有一巨灵之掌,弥天盖地,冻彻云天,欲揽明月。
在极祖看来,这轮明月,无疑就是渊虚天君操控上清体系的法理基础,隔绝其法理运化,又当如何?
真实之域,神台之上,勾陈帝御垂眸看来,万神图招展,无上神威降下。
对此,极祖哑然失笑:
“泥雕木塑,结运灵光又怎样?给我开!”
这一瞬间,刚刚化入神意黑潮的天魔之中,至少有百万之数,都给抽入了冻寂魔国之中,齐齐蒸发。
魔国由极静而至极动,强烈的转换、高速的震荡,是对一切存在的终极考验。
勾陈帝御真意或许高高在上,可终究还是由虚无的元气凝就。
和真正的地仙威能,拿什么比?
也就是参罗利那一直给压着节奏,才让这鬼把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
万神图铺开,黑底长幅之上,诸天神明自然结阵,与巨灵之掌正面撞击。
由始至终,真意挺拔,然而一应神通外相,却是在无穷尽的动静转化中,层层湮灭。
而没有了基础的支撑,什么真意,顶个鸟用!
极祖一击得手,巨灵之掌顺势横扫,半边天空都似给轰得倾颓。
虚空四面聚力,然而余慈真意正在统合之中,效率比最初时都还不如,明月当即摇动,天上天下,魅影横生。
极祖纵声长笑:“上清无人,神棍当道。””
声传一界,人人皆闻。
如此恶毒言语,是要动摇上清信力基础,也是要给余慈心魔大劫,再添一把火。
可是,便在他笑声未尽之时,悠悠叹息,切入进来:
“拜尔所赐!”
便在这一刻,明月之中,同样有巨灵之手透出,一指前戳。
指尖先是透出不见半点儿污色的清光,随即略微转暗,凝成一颗水珠,又变得混浊不分明,再往前去,就是沁出了碧血之色。
“上善若水!”
在目睹奇妙清光,由清转浊,又由浊化血的一幕,极祖记忆深处,某些相关的场景自然就跳出来,与之相联系的种种信息,也层层显化,这下当真是形神剧震,亿万里外,还在洗玉湖上的本体,都脱口叫道:
“上善印!”
不只是他,在中天战场,瞥见这变化的萧圣人、罗刹鬼王等,都是讶然。
上善印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玄门神通,其根基是玄门一种非常常见的“上善八法”的气法,中正平和,但修持起来需要耗费大量时光,往往是以数劫计。
一般只是作为辅修之术,待修到尽头,可得一门“不争真意”的法门。
顾名思义,这法门不是用于争战杀伐的,护身保命,或者加持他人,才是正途。
可是物极必反,一旦修持成“不争真意”的修士,遭遇不可抗拒之力,却可以彻底废掉法门为代价,结下“上善印”这种特殊的神通,将不争之意,尽化为无上杀伐之力,以弱胜强,诛邪破魔!
这种法门,是冷门中的冷门,极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可辈子也只见过一回而已,虽不是当事人,却记忆犹新。
他知道不好,即使那一滴碧血,看上去稍微使一点儿力,就能蒸发殆尽,可这玩意儿,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已挥出的巨灵之掌,无论如何也收不得了,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切断一切气机联系。
到极祖这等境界,“收发由心”已经是呼吸般自然,不顾一切地断开气机,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失控的巨灵之掌,挟着倾颓天穹的伟力,径直砸落,一应变化都断去之后,声势反而更强了一层。
明月中探出的巨灵之掌,先是弹出血滴,随即反手上迎。
两边接触,巨灵之掌同时崩灭,中天之上,瞬间刮起了一场大千颠倒风,破碎的法则碎片形成了扫荡寰宇的龙卷,擦着明月过去,在中天好一阵肆虐。
当其时也,萧圣人、罗刹鬼王都要让开。
层涌上来的黑潮中,天魔倒是又给杀了一批,还有刚刚在魔经感召下,探过魔识的一些魔门修士,也绝不好受。
最后失控的飓风还是扫向了中天战场最大的目标,也就是云外清虚之天。
这处洞天之外,根根云气垂如璎珞,形成坚韧防护,将其屏蔽在外,最终消解,但偌大的洞天,也是可以目见地微微晃动。
毫无疑问,这就是最顶级的地仙大能对战的情景。
一旦交手,真力撞击,在法则层面,便是从根本法则起,一路演化下去,哪个环节撑不住,就要全盘崩溃。
可若是天人九法修持圆满,几无瑕疵之时,尤其双方都是真力雄浑,当真是没有任何花巧可言。
就看谁的修持更圆满,谁的根基更雄厚。
相比较而言,之前的中天战场,萧圣人金科玉律的神通压制,罗刹鬼王避实击虚,参罗利那又未出全力,就显得不温不火。
但这种局面,也因为这一波大千颠倒风的到来,骤然紧张。
中天的混乱,极祖完全不关注,也分不出心思来。
对面弹出的那一滴碧血,着实没那么容易打发。
他分明断开了气机,神意也是全面收缩,意图以无量虚空神主的神意黑潮为盾牌,可是血滴上的神通异力,依旧渗透过来。
莫名地,极祖想起那一声“拜尔所赐”,其中简直就有无穷尽的沉郁愤憎之气,而这些都化在碧血之中。
极祖眼前却是有些恍惚,似乎有一些片断的场景闪过,都是当年上清宗破灭时的惨景,当诸般场景演化到极处,却是凝定在一个极特殊的人脸上,或者说,是一个头颅。
其面目扭曲,已经有些变形,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不过,极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种得意之作,岂能忘记?
这一刻,他多少有些意外:
杨端明?
上任紫微帝御?
是他?
不,若他真有修炼成“不争真意”这种水磨功夫的耐性,怎么可能被自己设计,入了魔境?
一个疑惑方起,就知麻烦。
“糟透了……”
这分明是代入了因果之牵系,固然玄门不比佛门,无法使之具备无上神通威能,可这天然就是最高层级的气机锁定。
对面显然是有着通盘算计,针对的必是他无疑!
此时再谈后悔什么的,毫无意义。
碧血锁定,此时,在洗玉湖上空,他本体处,莫名就是有一道极微的光芒照下来,这是印光透体。
被这几乎可以忽略的光芒一照,极祖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眼神微冷,一道咒文自心头掠过,刚刚激发,碧血透空而至,洞穿虚空万物,冻寂魔国的防御,都好似某没半点儿作用。
而此刻,碧血再度清浊变化,血色洗褪,渐转清亮,但在清浊之间不断摇摆,还是留在了混浊不明的状态。
天书文字,妙悦清音,一时化现。
这是真文道韵,承载道经: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极祖闷哼一声,真文道韵无上神通,对魔门杀伤犹重。
不过他却是不怒反笑,神意不再收拢,而是弥散开来,散入了此刻真界天地几乎无所不在的无量虚空神主神意黑潮之中。
刚刚激发的咒文,就此发挥作用,来自于混浊水珠之内的无上破魔杀伐之力,便似灌入了引水渠,尽都导引出去。
极祖没想着给无量虚空神主添麻烦,现在也添不起,不过,黑潮之中,刚刚聚拢起来的万千修士神意,却是最好的下家。
在他妙至毫巅的操控下,至少是上千修士,人人有份儿,每一人都分润了些过去。
如此可谓天降横祸,真界四方,起码有上千魔门修士,承受了“上善印”的杀伐之力,不管修为高低,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但由于比较分散,倒是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只有无量虚空神主,往他这里送来“一瞥”。
极祖嘿然冷笑,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这份带着因果的杀伐之力,纯以威能论,甚至还要胜过之前那个见了鬼了的女剑仙的纯化剑意,能不沾就不沾。
今天,他分明是被特意针对了。
如此的话,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一念未止,他心头警兆又起,再看时,他的“冻寂魔国”之内,莫名地水汽汇聚,竟是又凝成了一滴混浊的水珠,依旧含蕴道韵,大有生生不息之势。
极祖的妖异雪眼已要被寒光冻结,但他的反应依旧是一等一的。
他可以肯定,刚刚“上善印”中的杀伐之力,已经尽数导引出去,此时“水珠”的穿透力已经损耗殆尽,那么,冻寂魔国完全应该能够控制得住。
事实也确是如此。
这一颗刚刚凝成的水珠,在冷彻寒意之中,几乎有冻结之势。
极祖眼神冷厉,此时他大有反客为主之势,森然魔意顺着水珠气机倒溯而上,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可是乍一接触,某个很熟悉的感觉,在他眼前心中铺开。
真实之域,神台之上,刚刚被他打灭神通法相,唯留真意的勾陈帝御,真意显化,垂眸看来。
眸中依然是观睹天地鼎革的漠然,可是在此刻,似乎总多了点什么。
正琢磨之时,下方洗玉湖底深处,地脉汇聚的核心,同样有一对眸子睁开,那是一对厚重慈悲的法眼,可样也有一点儿异样的元素,若存若亡。
此时,极祖追溯气机的尝试,已经卓有成效。
魔意追溯源头,不出所料,虽是发于当空明月之中,其实还是在洗玉湖底,刚刚他不得不暂时放弃的太霄神庭之内。
又一次,无数场景铺开,这次要模糊得多,以极祖的神意修为,都辨识不清,只知在其中,总有一个道人,占据最核心之位,降妖伏魔,畅游天地,立世而万劫辟易,逍遥自在。
而这一切,最终都凝定在某个广阔宏伟,却是冷寂幽寒的星殿之中。
星殿主位之上,依稀有个人影,模糊不清,唯有真意挺拔。
如此三方真意相合,漫觉虚空浑茫,无有边际,而且其中又有一道真意,却是光亮明透,照彻浑茫,如开天辟地,阴阳两分,衍化万物。
最后一道真意的源头要明确得多,其在真实之域显化,中天紫微天域便有星相呼应,似持天轴,万星流转。
紫微帝御,渊虚天君!
这一刻,极祖终于是恍然大悟:
这是四御之位……四御真意!
随着余慈真意归位,其余两位尚未登上真实之域的,亦是随行,并居神台,当下诸天响应。
当空明月,骤然间光芒大放,月轮之中,那本来模糊的如屏山水,便是清晰纹理显化,可越是显化,其所占的比例越小,越往月轮中间“缩”去。
同样如此的,还有云楼树,以及树上轻轻哼唱的美人儿剪影。
而在其外围,有更多模糊的脉络一一呈现,每清晰一部分,就是往内聚合,如此层层叠叠,如莲花瓣叶,逐片合拢。
直到某一个节点,内聚的力量到了极致,轰然外烁,却是在四御真意的统驭之下,尽都凝注,直往极祖这边来!
明月灿烂,流光溢彩。
此时,极祖追溯源流的气机,其实还在探知的星殿之中。
主位之上,那道人投目过来,看似空洞的眼眸中,分明透着讥意:
“真意何用?便是此用!”
极祖闷哼一声,四御真意反制,更多还是意识层面的冲击。可是与刚刚“投影”上去的太霄神庭体系之力合为一处,就算极祖“冻寂魔国”一直冻绝虚空,就他心境修为,到了极致,也要受到震荡。
任何人的修持,说是万劫不毁可以,万劫不伤……谁能做到?
极祖无疑是受了影响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一个呼吸就能痊愈,可终究是留了痕迹。
而就是这一点儿可说是微不足道的“痕迹”,却是致命的。
他心神莫名悸动,就在此时,早已经化去的真文道韵,竟然再次显化,第二段道经就此展开: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道意不绝!
如此真文道韵,不是后来哪个人重新加持——在冰寂魔国的控制下,就是陆沉复生,也没这个能耐。
这就是原本留在“上善印”中,连续不断的变化。
无疑,这是算计,但更是无上神通!
水珠在冻寂魔国中蒸发,而那一点儿“上善至柔”的真意,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对着极祖心头“滴落”。
一滴水痕,浅浅的,几近于无。
可正是这浅浅“痕迹”,烙在心中,透入道基,无论如何抹拭不去。
极祖愕然以对,就像在发一场幻梦。
就是这一点“痕迹”,在接下来千年、万年之中,便将水滴石穿,一点点磨损他的道基,使之永难圆满。
这还是他不受外力的情况下,如果受伤,顺势渗透,后果将更不堪设想。
终于,极祖醒悟过来,无可抑止的暴怒情绪,像是焚毁一切的岩浆,喷涌而出。
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天域之上,正往无量虚空神主黑潮中融去的百万天魔,直接蒸发,下方三元秘阵也在颤抖,刚刚才被天摇地动毁了个遍的三仙城,便在这一波震荡中,彻底化为了废墟。
不可接受!
极祖的修为其实没有折损太多,依然是纵横无敌的冰雪魔宫之主。
然而,就是这淡淡的一个印记,等于是毁掉了他超拔出离的道途。
什么上清三十天,什么太霄神庭,都成了笑话、笑话!
他仍像是在发梦,他希望从梦里跳出来,却又有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而在这前所未有的混乱情绪中,有一个始终没有解开的疑惑,像是啃噬着心脏的毒蛇,钻进去,透出来:
是谁?
你是谁!
极祖一怒,天地震怖。
那震荡传至中天,便是傻子也知,极祖这等大能,就在刚刚的“上善印”之下,吃了大亏。
因为这个,各方都不免心惊,以至于激烈的战事都停顿了刹那,才又开始对冲。
只是无论哪人,都要对中天明月之上,分出点儿心念。
疑惑就像阴云,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