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蕴见状倒是恍然:“难得你还能记起它来。”
这臂钏正是宝蕴化身卢二娘时,所佩戴之物。说是从幽蕊那边得来,根本是彻头彻尾的瞎话。
因为这臂钏,根本就是余慈当年顿悟死魔神通,斩开自身生死关限,化出的第一头死魔。后来被宝蕴拿走,随她行走天下,为了便于携带,化成了这么一件臂钏。
这些年,宝蕴在上面下的功夫着实不少,虽是显露在外,却藏神纳气,不露半点儿端倪,最开始连余慈都给瞒过。
前面宝蕴做戏,将臂钏甩给花娘子,其实就是做耳目之用,花娘子和陆素华的所有对话,都通过屋里的死魔传达到余慈和宝蕴这里,比照神铜鉴也不差到哪里去了。
如今余慈要用它,便重以神通催化,使之化入无形,不往别处,只往众人识海中去。
因死魔神通,正是寄托在生死法则之上,如此行事,正是水到渠成。
刹那间,数万修士心中,莫名就是一沉,好像有阴云覆盖,那是死魔压抑生机的表征,因未真正显化,只是修行中人略见感应而已。
饶是如此,先前那松弛的氛围,也给一下子打碎,这种时候,诸修士可没有什么“霍然惊醒”之类,他们只是从一个套子,陷到另一个套子里去。
余慈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紧接着发动了第二层神通变化。
移山云舟上,忽地惊声四起,却是船体下方,本已经有所平复的劫云大潮,忽然又起,虽然不像前面那样,直接掀动船体,但数万修士,不论修为高下、长生与否,都有一个莫名清晰的感应:
在那涌动的云潮之中,有一股极具毁灭性的力量,与他们的气机牵连在一起,随他们呼吸,跃跃欲动,直若凶兽扑击的前兆。
这一下,不少人便给惊得心胆俱裂,尤其是这并非少数人的感觉,而是覆盖整个移山云舟,聚沙成塔,积土成山,当所有人的心绪混掺在一起,彼此影响,彼此扭曲,船下咆哮的劫云,就像化为了滚滚兽潮。
翻滚的火光云气之中,便似埋伏着千万头饥饿的凶兽,空气中连绵的气爆声,就是它们在喉咙里发出的贪婪低吼。
刹那间,移山云舟上静寂若死。
而在他们所未能感应的层次,隐藏在暗处的死魔,已经融入了船体内外每一处阴影中,汲取他们贴近死亡时,身心流散出来的死气。
目前的局面,当然是余慈的手笔,死魔神通发动,便是勾连每一个人的生死玄机,使之往最糟糕的方向偏移。
如今这局面,还有比天劫临头更糟糕的吗?
当然,以余慈目前的力量远不足以勾动天劫加身,但死魔神通却是一个撬棍,用得好了,就能撬起远超出他极限的重量。
其实也正像云海上六叶黑莲所展现的那样。
这一招,不是那边的专属。
远在近千里外,余慈也能感受到,死魔受到源源不断地浇灌,所疯狂增长的力量。
宝蕴自然也不会错过,她兴奋地一拍余慈肩头:“足够了!”
余慈微微一笑,移山云舟上的各处阴影,在这一刻,整个地活了过来。
咆哮声惊天动地,却是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如此极端的变化,便是因为对方身份而闹心的李伯才和绿波,都要瞥过来看,而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经由这么一出,打碎了幻法营造的氛围,云海之上,幻法神通抽取魂力的渠道骤减,便是强行抽取了,那惊悸飘摇之心,也如毒液一般,与六叶黑莲所需的魂力性质相冲。
而李伯才之流,又怎么可能漏过这样的机会?
虽然他开始为幻法神通背后的那位而头痛,不过如果连出手都不敢,又凭什么在短短千载,登上剑仙尊位?
剑意化出。
他头顶逆五行旗门灵幡迎风卷动,带起剑气,直如狂风暴雨,吹刮而去,有李伯才居中主持,其剑意运化,已臻完美,高空中真似来了一场暴雨,笃笃连声,在六叶莲叶上洒落冰珠——这是绿波暗中将神通化入之故。
一轮剑气冰雨浇下,溅起光波层层,绚烂迷离,杀伤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狠狠削去了对手存下的力量,打破了其近乎完美的运转节奏,也真正捕捉到了其核心幽暗地带的虚实。
而那结果,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空的!
面对这样的所在,李伯才连最后那一剑都懒得斩,放任那黑莲舒展,直接收了剑意。
那一位似乎从来就没有任何恋战之心,甚至是拿出这样的大场面,也都在最后虚晃一枪,颇有逗乐的嫌疑。
绿波眉头皱起,而李伯才更是低骂了一声,不过,坦白讲,没有正面对上,现在他倒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如今论剑轩的战略方向,是剑指南国内陆,在海上,则是对海鸥墟这样可以成为中间地带的所在乐见其成,这也就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但念头再转,事态似乎更复杂了。
一个罗刹教,他们可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陆素华的行进方向,分明就是直往内陆,与东海是八杆子打不着,偏偏那位还要强出头,这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位和内陆的某个势力有勾结?
唔,话说回来,只这么一条信息,今天的出手就值了。
李伯才向来是比较乐观,重伤状态下,更是知足,当即已有了收手的心思。
不要忘了,蕊珠宫和罗刹教,自百多年前,已经成了死敌,绿波身为蕊珠宫二宫主,对那位的观感可不会像他这样中立。
再这样下去,局面失控的可能性大增。
他就往船上看,对之前那覆盖全船,堪与香气幻法相媲美的手段,有些好奇。
此法看似是针对心神层面的冲击,发端于无形,可规模之大,力量之强,都很是了得,更让人惊讶的是,此法竟然还能勾连劫云——虽然只拿出了一个唬人的架势,可他毫不怀疑,再一路衍生下去,直的可能把劫火给撩起来,那时候,整船人可就乐子大了。
在这种意义上,一船数万修士,其身家性命,都在幕后那人指尖上掂了两掂,只不过最后,人家轻描淡写地放下罢了。
李伯才刚在心中给了某人极高的评价,忽然整个视野都暗了一下。
其实现在就是夜晚,可突然的光色变化,却是极其激烈,仿佛劫火照耀下,全船各个区间形成的阴影,都活了过来,又在转瞬之间,连成一片。
而就在李伯才挑眉欲将其镇压之际,忽又“噢”了一声,及时按下动作,只见那层暗影,像水一般流动,从甲板上,直接流到船外。
其前端变尖,直指某个方位,而在其后,暗影收缩、扭曲、变化,竟是形成一个极浓极显眼的人影,就像是太阳从那边照过来,受了遮挡,投影到劫云之上。
可问题是,那里除了六叶黑莲放出的霞光之外,分明空无一物。
在人们似明非明的时候,影子又动了一下,分明是反映了“目标”的某个肢体变化,改变微小,却整个都显出一些无可奈何的神气来。
让人联想到,被它针锋相对的那位,大约此时就是这个模样。
场面诡异,却是又现几分滑稽。
刚刚连续两次幻法变化,都是要给这一位打掩护?
观其所在位置,发现得再迟一些,大概就要离开六叶黑莲的范围,远遁千里了。
他们那个一直藏头露尾的“盟友”,把握时机的手段,很是不差,却是一直把烫手山芋死往他们怀里塞。
娘的,刚刚对鬼厌那一剑,斩得更狠些就好了。
李伯才看了绿波一眼,只见这位故人,其实已经做出了反应,按照两人的默契约定,绿波出手,他也要出手。
在确认了敌手身份之后,李伯才已经不怎么想动了,此时更不免后悔,刚才“盟友”神通变化之时,没有出剑镇压。
由这人施为,简直就是横生枝节,狗尾续貂!
他还要尝试着再挽救一下,就干咳了声:“有没有被利用的感觉?”
绿波瞥他一眼,这明明白白的眼神,直接戳破了他所有的心思。
那你出手吧,事后给我分一杯羹就好。
这种不要脸的话,李伯才是真敢说的,可便在他心中酝酿之际,绿波已经用最干脆的方式,帮他做出了决定。
冰雪风暴再起,其冷彻寒意,却是在旗剑天罗阵中缭绕,如果李伯才再意图推托,事情肯定不好收场。
闹起来的话,他肯定是不怕的,可那又何必?与其两边被动,不如他这里主动一下,把节奏纳入自己的掌控就好了。
李伯才当即一声长笑:“这事儿有意思!”
笑声里,旗剑天罗剑阵再度运转,裹着阵中寒意,呼啸而出,“逆五行旗门灵幡”的法力,也加持其中,形成一片风雪的湍流,已经遥遥锁定了对方的气机。
有了阴影如此明显的提示,还要茫然无措的话,两人大约可以重头修行了。
便在此时,云海之上,传来一声叹息。
一道虹光飞起,瞬间甩脱了影子,也避开了剑气风雪,直入夜空。
李伯才和绿波都没有出手拦截,因为虹光的方向,分明是直趋已证是空架子的黑莲中央幽暗地带。
失去了魂力供应,六叶黑莲所发散的霞光,都已消失,中央地带力量将出未出的张力,更是化为一片玄虚,被压制的劫火也有反冲的迹象。
可虹光一经飞入,幽暗中便是一道强光炸开,直若刀斧,将那片黑暗一剖两半。
刹那间,包括李伯才和绿波在内,所有能看到这边场景的修士,眼睛都忍不住眯了一下,那瞬间爆发出来的光线,实在是太强烈了,方圆数百里,都不是“亮如白昼”,而是完全目不视物的程度。
而等到人们感觉着光线强度减弱,勉力睁眼去看的时候,差点儿又忍不住闭上眼睛。
因为光线仍然占据了所有的视野,这一片天空,已经成为了光的世界。
移山云舟、人们的肉身、所有的实物,在光芒照射下,都变得透明,在云舟另一边的乘客,愕然发现,那些建筑、甲板之类,突然就被抽空了一切颜色和实质,只有简单的轨迹线条,到最后连线条也没有了,只有光芒透出来。
他们整个人都似悬在了虚空里,可他们的身体又在何处?
如此境况,只有李伯才、绿波、五大接引这等层次的修士,才可以不受光线之惑,至于三千剑修,则是由李伯才控制,个个心如止水,对外界的变化,不为所动。
李伯才眯着眼睛,看到在光华世界的最中央,有人影慢慢踱出来。
初时一如常人,但一步便高出些许,连走七步,身躯高及丈六,身外华光,呈金灿之色,与光华世界相近又相异,两下相激,虚空之中,隐然有乐音流转,有天花飘落,有香气弥漫,便如天人降世,佛陀现身,宝相庄严。
“释教佛门?”
李伯才的笑容又翻上脸来,只不过其间没有半点儿随意和懒散,而纯粹是刺入肌骨的冰寒。
论剑轩中,不管是哪派,对西方那些和尚尼姑,都不会有任何善意,如果他还在全盛期,此时已经一剑斩了过去。
眼下只能先按住心思,扭头向绿波道:“有没有印象?”
绿波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定定看着那丈六金身,光华世界,完全是入了神。
李伯才心中一奇,耳畔忽有低语传入,直指心间:
“李剑仙是大智慧之人,当知世间有志同道合者乎?”
“哈,这话不错,不如咱们来秉烛夜谈,论一论同志之情……啧,我倒忘了,有你在,还真省了蜡烛。”
李伯才一句话出口之后,才发现,他唇舌张启,却没有半点儿声音,可心念的意思,已经通过某种渠道,发送出去。
好嘛,这光华世界,显然就是某种界域,法则特殊,音波在其间的传播,也已不再是惯常的模样,而是直指心意根本。
绿波大概也是这种情况。
只是这样区分开来讲话,是不是也有些玄虚在里面?
李伯才倒也不急着斩破界域的束缚,而是细细观察。
那丈六金身形貌,倒是出乎意料,其虽说是高逾常人甚多,但眉眼盈盈,柔美秀丽,其阴柔身姿气度,也不会让人略去某些方面的感受。
唔,不是罗汉、菩萨一流,倒有些像是天人法身。
至于这面孔,五方接引中,有逯青华称奇道:“是花娘子!”
逯青华的话音,也要遵循光华世界的规则,化为心声流入。
李伯才是知道花娘子的,虽然他“来得迟”,对移山云舟上所发生的事情,却是了若指掌。而且,因陈龙川与卢二娘歌舞唱和之事,对相关背景,也有一定的认识。
“移南班的花娘子啊……这算不算真人不露相?”
其实他对所谓的“志同道合”之说,还是很感兴趣的,就此讨论一番也没有问题,不过若能在讨论之前,先把心里的疑惑都解开,岂不更好?
所以,他顺势就把逯青华给卖了:
“你这人好没眼色,叫花娘子,那是移南班的班主;现如今人家显化天人法身,执掌光华世界,自然也要有法名的……不知是也不是?”
最后一句,当然是对云海之上,那驻身而立的天人法身而去。
果不其然,对方心声流动,直透过来:“先前已然报了法号,李剑仙如何不知?”
“哦?”
李伯才怎么说都是脑子极快的,只一怔便想起了第一朵黑莲绽开时,那一道偈词,顺势就念了出来:
“花开一世起,花谢一世终,生死幻灭法,只在痴梦中……原来是痴梦天人。”
所谓“天人”,在佛门体系中,实有两义:
一是指在佛门诸天闻佛法、修佛事、修行有成、不履尘俗之人,是个广义的概念;
另一个就是指六道之中,化生的天人众,定义就比较狭小了。
而花娘子,或曰痴梦,看起倒是属于后面一种,可是剑仙西征之时,六道轮回已经在十三古佛的催运下,彻底崩解,佛门与之相关的法门,也随之成为废纸。
她又是怎么修炼的?
还想接着问下去,这时候他看到,痴梦手起拈花之相,光华世界中,突起一声尖鸣。
前面暴露了她的形踪,导致她不得不现身的阴影,自天人现身以来,就遭到镇压,如今就在大光明法力之下,蒸腾化烟,转眼就差不多一洗而空,最终却还是留了几难目见的一缕,凭空摄入痴梦指尖。
就在这一幕发生的同时,数千里开外,余慈就是“咝”了一声,那死魔是他本命神通所化,神通被破,感觉可真不怎样,况且,对手分明还有后招。
此时,他和宝蕴已经破开劫云,正往下方山野中投去,陆素华早已开始藏匿气息,但宝蕴与她体内锁心劫相关,这一点感应虽然遭到陆素华的多方手段封锁、削弱,却始终未断。
就目前的感应看,他们相距已然不远。
“加快速度!”
他费尽心思,引得李伯才、绿波帮忙,又以死魔神通逼得名义上已死的花娘子现形,不就是要争这样的先手吗?
如今花娘子已经被李伯才等人绊住,相隔数千、上万里路,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来不了的,他更要把握机会。
如今陆素华已经是强弩之末,余慈用的就是钓鱼的技法,收线放线,其目的就是要把这个可怕女人的精力耗尽、意志磨销,再一举发动。
绝不能像移山云舟上那般,还给她留出反制的机会——这次可不再是试探了!
将手中几张牌在心中排了几遍,余慈就叫一声“小五”,地面上九地元磁神光放出,小五显形,朝他招了招手。
余慈正要吩咐,眼皮忽地一跳,数千里开外,那头早就濒临毁灭的死魔竟然还在,而且,对方分明是窥准了其最本质的所在,指尖拈动,就如同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将生死法则抽离出来。
对方的动作,如在眼前;而余慈的反应,同样也不瞒过对方。
这是根基于生死法则上的互相感应,是比“锁魂”之术更为紧密直接的联系,莫说现在这点儿距离,就是都在域外,隔着无尽星空,恐怕都难断绝。
这也直接证明了,余慈前面的猜想是正确的:那边确实在生死法则上,有相当的造诣。
以后多事了……
余慈念头未绝,感应又生。周边环境起了一种莫名的变化,细细追究,却是一切生灵气息,突然抹消干净。
很快,宝蕴也发现问题,凑过来道:“周围野兽都死光了,同一时间,莫名就倒毙山野,全无外伤……”
余慈没有回应,而是抬头看向前方,生死法则便像在他心尖子上颤动,正是这些生灵的死亡,给某个存在提供了力量。
虚空开裂,一个熟悉的人影跨空而出,与之同时,千百山野生灵死亡而滋生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投入到那人影之中,就像死魔汲取死气——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路数。
唯一的差别在于,余慈的作法是直接凝化死魔,而对方,则是将死气填充到自家的投影分身上。
而那投影分身的形象,分明就是花娘子。
数千里外的限制,终究不是尽善尽美。
这个身化黑莲,崩解消失的女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今夜旧有的装束,尤其是被鬼厌扯去了外面的半袖衫,上身只穿着一件抹胸,露出光洁的肩背和半边丰盈的胸肌。让人怀疑,那重浊的死气之属,都被她吸收到哪里去了?
余慈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
花娘子的死而复生,反而是证实了他一个猜测。
如今时间更耽搁不起,当下一声低啸,身前不远处,虚空又跨出一人,却是鬼厌。
虽然这位刚挨了李伯才一剑,战力还是有的。
“拦着她,她是你的了!”
闻声鬼厌绿焰魔瞳照去,花娘子却依旧是笑容不改:“何必再战?有这些耽搁的时间,说不定就让目标走远了,不如大家商量商量,议论一个合理的分法如何?”
“不可以!”宝蕴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微微笑着,可意志之坚定,没有丝毫让步的余地。
“可以的。”
花娘子的坚持同样不落人后,“二娘你一心只想报仇,却不管别人心里想什么,这如何使得?”
不等回应,她目光就落在挡在她正前方的鬼厌身上:“便如鬼厌道兄,直指形神源头的神通,固然了得,可道兄就没有想过进一步运用自如?”